相愛的日子

懷念妹妹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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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還活著,妹妹小青應當在二月十日這一天過她的四十歲生日。事實上,妹妹小青離開這個世界已經整整三十一年了。現在是一九九九年的二月九日深夜,我坐在南京的書房裏,懷念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小青。妻已經休息了。女兒也已經休息了。她們相擁而睡,氣息均勻而又寧靜。我的妻女享受著夜,享受著睡眠。我獨自走進書房,關上門,懷念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小青。

應當說,妹妹小青是一個具有藝術氣質的女孩子。她極少參與一般孩子的普通遊戲。在她五六歲的時候,她就展示了這種卓爾不群的氣質。小青時常一個人坐在一棵樹的下麵,用金色的稻草或麥秸編織鳥類與昆蟲。小青的雙手還有一種不為人知的本領。小青是一個舞蹈天才,如果心情好,她會一個人來一段少數民族舞。她的一雙小手在頭頂上舞來舞去的,十分美好地表現出藏族農民對金珠瑪米的款款深情。我曾經多次發現當地的農民躲在隱蔽的地方偷看小青跳舞。小青邊跳邊唱,“妖怪”極了(當地農民習慣於把一種極致的美稱作“妖怪”)。但是當地的農民有一個壞習慣,他們沉不住氣,他們愛用過分的熱情表達他們的即時心情。他們一起哄小青就停下來了。小青是一個過於敏感的小姑娘,一個過於害羞的小姑娘。小青從來就不是一個人來瘋式的小喇叭。這樣的時刻小青會像一隻驚弓的小兔子。她從自我沉醉中驚過神來,簡直是手足無措,兩眼淚汪汪的,羞得不知道怎麽才好。然後小青就捂住臉一個人逃走了。而當地的小朋友們就會拍著巴掌齊聲尖叫:“小妖怪,小妖怪,小青是個小妖怪!”

小青秉承了父親的內向與沉默,母親卻給了她過於豐盈的藝術才能。小青大而黑的瞳孔就越發顯得不同尋常了。在這一點上我與妹妹迥然不同。我能吃能睡,粗黑有力,整天在村子裏東奔西竄,每天惹下的禍害不少於三次。村子裏的人都說:“看看小青,這小子絕不是他爹媽生的,簡直是雜種。”基於此,村裏人在稱呼妹妹小青“小妖怪”的同時,隻用“小雜種”就把我打發了。我們來到這個村子才幾個月,村裏人已經給我們一家取了諢名。他們叫我的父親“四隻眼”,而把我的母親喊成“哎喲喂”——母親是揚州人,所有的揚州人都習慣於用“哎喲喂”表達他們的喜怒哀樂。一聽就知道,我們這一家四口其實是由四類分子組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