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愛的日子

生活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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蠶婆婆終於被大兒子接到城裏來了。進城的這一天大兒子把他的新款桑塔納開到了斷橋鎮的東首。要不是斷橋鎮的青石巷沒有桑塔納的車身寬,大兒子肯定會把那輛小汽車一直開到自家的石門檻的。蠶婆婆走向桑塔納的時候不住地拽上衣的下擺,滿臉都是笑,門牙始終露到外頭,兩片嘴唇都沒有能夠抿住,用對門唐二嬸的話說,“一臉的冰糖碴子”。青石巷的兩側站滿了人,甚至連小閣樓的窗口都擠滿了腦袋。斷橋鎮的人們都知道,蠶婆婆這一去就不再是斷橋鎮的人了,她的五個兒子分散在五個不同的大城市,個個說著一口好聽的普通話。她要到大城市裏頭一心一意享兒子的福了。蠶婆婆被這麽多的眼睛盯著,幸福得近乎難為情,有點像剛剛嫁到斷橋鎮的那一天。那一天蠶婆婆就是從腳下的這條青石巷上走來的,兩邊也站滿了人,隻不過走在身邊的不是大兒子,而是他的死鬼老子。這一切就恍如昨日,就好像昨天才來,今天卻又沿著原路走了。人的一生就這麽一回事,就一個來回,真的像一場夢。這麽想著蠶婆婆便回了一次頭,青石巷又窄又長,石頭路麵上隻有反光,沒有腳印,沒有任何行走的痕跡,說不上是喜氣洋洋還是孤清冷寂。蠶婆婆的胸口突然就是一陣扯拽。想哭。但是蠶婆婆忍住了。蠶婆婆後悔出門的時候沒有把嘴抿上,保持微笑有時候比忍住眼淚費勁多了。死鬼說得不錯,勞碌慣了的人最難收場的就是自己的笑。

桑塔納在新時代大廈的地下停車場停住,蠶婆婆暈車,一下車就被車庫裏濃烈的汽油味裹住了,弓了腰便是一陣吐。大兒子拍了拍母親的後背,問:“沒事吧?”蠶婆婆的下眼袋上綴著淚,很不好意思地笑道:“沒事。吐幹淨了好做城裏人。”大兒子陪母親站了一刻兒,隨後把母親帶進了電梯。電梯啟動之後蠶婆婆又是一陣暈,蠶婆婆仰起臉,對兒子說:“我一進城就覺得自己被什麽東西運來運去的,總是停不下來。”兒子便笑。他笑得沒有聲息,胸脯一鼓一鼓的,是那種被稱作“大款”的男人最常見的笑。大兒子說:“快運完了。”這時候電梯在二十九層停下來,停止的刹那蠶婆婆頭暈得更厲害了,嗓子裏泛上來一口東西。剛要吐,電梯的門卻對稱地分開了,樓道口正站著兩個女孩,嘻嘻哈哈地往電梯裏跨。蠶婆婆隻好把泛上來的東西含在嘴裏,側過眼去看兒子,兒子正在褲帶子那兒掏鑰匙。蠶婆婆狠狠心,咽了下去。大兒子領著母親拐了一個彎,打開一扇門,示意她進去。蠶婆婆站在棕墊子上,伸長了脖子朝屋內看,滿屋子嶄新的顏色,滿屋子嶄新的反光,又氣派又漂亮,就是沒有家的樣子。兒子說:“一裝修完了就把你接來了,我也是剛搬家。——進去吧。”蠶婆婆蹭蹭鞋底,隻好進去,手和腳都無處落實,卻聞到了皮革、木板、油漆的混雜氣味,像另一個停車庫。蠶婆婆走上陽台,拉開鋁合金窗門,打算透透氣。她低下頭,一不留神卻發現大地從她的生活裏消失了,整個人全懸起來了。蠶婆婆的後背上嚇出了一層冷汗,她用力抓住鋁合金窗架,找了好半天才從腳底下找到地麵,那麽遠,筆直的,遙不可及。蠶婆婆後退了一大步,大聲說:“兒,你不是住在城裏嗎?怎麽住到天上來了?”大兒子剛脫了西服,早就點上了香煙。他一邊用遙控器啟動空調,一邊又用胸脯笑。兒子說:“不住到天上怎麽能低頭看人?”蠶婆婆籲出一口氣,說:“低頭看別人,暈頭的是自己。”兒子又笑,是那種很知足很滿意的樣子,兒子說:“低頭看人頭暈,仰頭看人頭疼。——還是暈點好,頭一暈就像神仙。”蠶婆婆很小心地撫摩著陽台上的茶色玻璃,透過玻璃蠶婆婆發現藍天和白雲一下子變了顏色,天不像天,雲也不像雲,又挨得這樣近。蠶婆婆說:“真的成神仙了。”兒子吐出一口煙,站在二十九樓的高處對母親說:“你這輩子再也不用養蠶了,你就好好做你的神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