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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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之萍坐在梳妝台前,右手握住梳子,舉手朝頭發攏去時,卻一下子將手僵在了那裏。

她驚訝地望著鏡子裏的自己。開頭她有點糊塗:這個腫眼泡的女人是誰呢?蒼白的麵頰鬆耷耷的,眼角現出魚尾紋,嘴角似乎是已經習慣於朝下微彎,一頭染得青黑的亂發卻齊齊地現出了一指甲蓋長的白根。當她憬悟到這個與她愕然相對的女人正是她自己時,梳子“吧嗒”一聲落到了梳妝台上。她扭身撲到枕被淩亂的席夢思**,心裏再一次陣陣發緊,卻又忽然驚訝於自己並無淚水可流……

這是方天穹死訊傳來後的第十天。

頭幾天裏,慰問和吊唁形成過一個近於狂暴的浪潮,不斷地來人,不斷地有電話,門鈴聲和電話鈴聲常常響成一片,以至於不得不由先期到達她家的慰問者緊急分工:有的去開門,有的代她接電話;從外地拍來了近二十份電報;五天裏就收到近三十封本市寄來的吊唁信;最雅的送來莫紮特《安魂曲》唱片,次雅的送來大束的白玫瑰和黃**,次俗的送來自書挽詞,最俗的送來水果和麥乳精。有女同事幫她做飯,勸她進食;有女友陪她過夜,伴她流淚……然而潮湧必有潮退,到第六天門鈴聲和電話鈴聲便開始稀落,來者停留的時間也短,陪伴她的女同事和女友經她說服也果真都離她而去,沒有新的電報送來,也許樓下郵箱裏有新的信件,她沒有精神去取也無人代她拿上樓來,所以等於無人來信;其實她自身也在退潮:淚腺已不積極分泌,頭腦中紛紜回旋的種種思緒也都如風過的枯葉,落下,堆積一處,隻待腐爛。

這第十天的上午,壁上的掛鍾顯示出已近十一點,竟連一個來訪者、一次電話也沒有。

夏之萍終於又坐到了梳妝台前。她慢慢地梳頭。隨著立體梳上有彈性的梳針把頭發耙鬆,她先是有了一種生理上的快感,隨即便覺得頭腦中僵滯的亂麻似乎也在慢慢地鬆解開來——是的,方天穹消失了,而她還具體如鏡中所示地存在著。對方天穹驀然慘逝的巨大悲痛,並未摧毀她繼續生存的欲望,她意識到了這一點,吃驚,然而卻更加清醒——她不僅需要梳頭,而且需要洗澡、換衣服,需要吃東西,需要上街采購,並且不能繼續留在家裏不去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