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红泥寺街那几条巷子火灾后,先成一片瓦砾场,成为流浪猫狗和最没有办法的流浪汉的栖身地。没过几时,就有人来将流浪汉驱走,一些来不及逃遁的流浪猫狗则被捕捉,被卖到本地及外地的某些餐馆成了饕餮客的盘中餐。花最低的工钱雇了些杂工,在那瓦砾堆里又搭建起一些简易的平房。有人说那是麻爷下面隔了几层的人物干的事儿,但糖姐、二锋都知道其实一切方面,包括细节,全在麻爷亲自掌控之中。又雇了几个刑满释放人员,成为那片简易平房的所谓管理人员,其实是私设了收容所,说白了也就是监狱,正式的收容所和监狱总还有些人间味道,这片空间简直像是地狱。
这片空间里收容关押的是些什么人?是小地方来的上访者。多是因为强制拆迁不愿不服,先往本地衙门去拉横幅、举纸牌,激烈的往身上泼好汽油,手里捏着打火机,哇哇叫,率先被制止逮走,更有跪成一排,哀哀哭泣的,先不理他们,后来也被清走,但就有那么一些对大都会衙门和官员抱有希望的,还是结集起来,跑大都会上访。于是一些地方,截访成了工作重点,成立了专门的办公室。往往是,东堵西截,依然有那么一些人员跑到了大都会里,于是办公室主任就会带几个人御驾亲征,来设法把上访的人员弄回原地。庞奇疏于跟老家的父亲弟弟联系,竟不知道,他家乡也因强拆,闹了起来,他的父亲弟弟,全参加了来大都会上访的行动。庞奇的弟弟三锥子扎不出一句话来,虽使用手机,但很少主动给哥哥打电话。庞奇的父亲没有手机。庞奇跟乡里的父亲弟弟联系,一般都是通过在县城里开武馆的叔叔。前些时他也曾给叔叔打去过电话,问乡里的父亲弟弟的情况,叔叔只简单地告诉他:“都好都好,没事没事。”他也就信以为真。哪里能想到,乡里十几个人,有男有女,其中包括他的父亲弟弟,前些天已经来到大都会,企图到大衙门去上访,但还没接近那大衙门,便被拦截,给强制带到了红泥寺街那巷子里的黑监狱。更让庞奇想象不到的是,他那叔叔,竟贪图名利,被聘任为那个办公室的副主任,其实只是挂了个空名儿,但每协助截访一次,可获3000元劳务费,可叹他那拳脚功夫,全用在了乡亲身上!在这次涉及自己出身之乡并涉及亲哥哥亲侄子的截访行动,庞奇叔叔内心也很有一番挣扎,并且试图让他哥哥侄子得到某些优待,但为虎作伥,终究无耻,倘若庞奇有知,何以面对?他心里惴惴不安。他只盼今晚能顺利把乡里的上访人用那中巴车遣返回原籍交差。
把乡里来的上访人员截获以后,强送到那有红泥庵横碑的一排平房里,男女分开关住,若想喝水,只有自来水,吃饭,就从巷外二磙子那面馆提一桶折罗来,爱吃不吃,有的人提出来自己拿钱买水买饼,不允许,庞奇那叔叔单给他哥哥侄子送去瓶水和面包,但他哥哥侄子非让他给关押的人每人冲好一碗方便面送去,那瓶水面包坚决不吃,庞奇叔叔为难,徐主任则义正词严地宣布:“私自跑来上访是错误行为,回乡以前只能是这样待遇,回去以后一切好说,你们可以进饭馆随便点餐!”
庞奇的弟弟还没成家,但是通过到县城打工,三年前已经为自己盖起了两层楼的住房,现在征用拆除,所给补偿只按三年前的料价算,拿那钱到哪里去再盖再买同样面积的住房?怎么娶上媳妇?心中不忿,却拙于言词,但他那始终不放松的反抗眼神、倔强表情,对一起来上访的乡亲们是种鼓舞。本来头晚就要拿中巴把他们押回去的,但是,傍晚在准许轮流去简易厕所方便时,他忽然像利箭般逃逸,冲出了那巷子,他叔叔便去追赶,那便是顺顺夫妇等看到的一幕。
糖姐的弟弟唐广立,住在这大都会另一隅,他本来靠一辆二手摩的拉黑活挣钱,也摆过黑摊卖从管理不善的仓库里偷来的东西,省吃俭用,积累起一点资金,买了一辆二手中巴,用它冒充过正规大都会一日游,骗过一些小地方来的游客的钱,也被查获过遭到处罚,后来就跟一家房产中介挂上了钩,那房产中介代外省某海滨城市售卖所谓海景房,那海滨城市知名度不高,但在这大都会散发的小广告印得颇为精美,号称前往看房者可以免费乘车去那里,并提供一晚住宿,还管一顿晚餐一顿早餐一顿午餐,也就是可以免费到海滨城市“亲近大海,享受清新”,于是有不少这大都会的市民,多是退休不久的老年人,参加这个所谓的免费看房二日游,唐广立呢,就以自己那辆中巴,来运送那些看房人,房产中介每次付他2000元报酬,含汽油费,公路收费站的收费可凭单据报销。有一阵,每周能凑两车人去,一个月下来,光开车的报酬唐广立就能净挣个一万二三,如果真有那看房的人签单买了房子,还可以分到提成,这年夏天七月,车酬和提成加起来,突破两万元了。但是入秋以后去看房的人就越来越少,那里的所谓海景房也越来越难推销,上次去那里,晚上住进那边一个宾馆,从窗户望出去,海景楼盘没几扇窗户亮灯,基本上可以说是一处鬼城。唐广立跟他姐姐没有什么感情,两个人同在一个城市混事由,但联系极少。直到麻爷为大背景的这个截访收容点创立,说是要租用可靠的司机来承担往回押送上访人员,按公里数来付酬,糖姐才想起这个弟弟,唐广立那拉人看房的活计正趋清淡,也就很愿意来挣这份钱。在庞奇家乡的这宗截访生意之前,唐广立已经接过几回另外地方的活儿,都是夜深人静装上人,尽快驶离都会,一路上基本上不停,只在最荒僻的路段,准许车上的人下车到路边去,男的一边,女的一边,行个方便,方便完再轰上车,送到那些上访者所在地的某种办公室的院子里,再交给当地的那些人处理。空车返回,也算公里数,唐广立领了钱,立刻就上车驶离。
唐广立头夜已经把车开到巷外,庞奇叔叔主张按原定计划将他们乡里的上访人员遣返回去,徐主任却坚决不同意,说:“你放跑了你侄儿,留下个隐患。万一他惹出什么事,反映到县里,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你不过是个挂虚名儿的,不给你这回的劳务费也就是了,我怎么办?”庞奇叔叔就说:“那小子是个活哑巴,也就是冲气一跑罢了。他那么个虾米,在这么个大海一样的地方,能搅出什么浪头来?我知道,他兜里还有些个钱,到头来,也还是只能买张火车票坐回去,他回去了,我再开导他。”徐主任就斜眼睨着庞奇叔叔:“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不是还有个大侄子在这里吗?那跑掉的,一定是找他哥去了。他们兄弟两个不都跟你学过拳吗?他们联合起来闹事,还了得?”庞奇叔叔就说:“不会的。我那大侄子,跟这边合作方,是一头的。而且他行踪诡秘,我都联系不到他,更不知道到哪里能见着他,他弟弟大海里捞针去?你不要担心那么多!”徐主任就把腰杆一挺:“我是要对县里四套班子负责的!我是讲原则的人!不行!明天夜里再遣返,而且一定要在出发之前,把那小子找回来!你第一个去找!想想他都可能去什么地方?”
庞奇叔叔就找了一天,那才真是大海捞针,哪里找得到?但是那天下午,他正没头苍蝇般在火车站广场转悠,忽然徐主任给他打来手机,说他那侄子自己主动返回到收容点了,但是无论如何询问,总不吭一声。庞奇叔叔大松一口气。这么说,当夜遣返工作就可以启动了。
没想到就在这天晚饭前,唐广立忽然把他的中巴车开到了金豹歌厅门口。他上楼去告诉糖姐,让糖姐转告徐主任他们,夜里遣返的活儿他辞了,因为有人出了更高的价租他的车,况且“那活儿比这个干净”,让徐主任他们“另请高明”。这是糖姐以及徐主任等没有料到的。徐主任和庞奇叔叔在“味美打卤面馆”吃过东西,就到金豹歌厅K歌,徐主任让歌厅也开餐饮的发票。他们本以为可以在那里耗到夜晚,就把上访的人全数遣返,没想到唐广立忽然来宣告辞活,并且马上就要从金豹门口出发,去接那“比这个干净的活儿”。于是争吵起来。正吵着,二锋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