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鸡尾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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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上班不久,同事小古来喊郑仁翮接电话。小古飞快地眨动着一双眼睛,神情惊慌失措而且疑惑不解,悄悄凑近郑仁翮的耳朵说:“是中山陵联防队的电话。”又说:“不会是你家里被偷了吧?你家又不住中山陵哪。”郑仁翻也大为不解,他勉强抑制住慌乱,若无其事地说一句:“或许是公事。”说完起身去隔壁房间接电话。

电话甩的人操一口地道南京土话,粗俗而粗暴地问道:“有个叫吉小珂的,是不是你老婆?”

郑仁翩心里就咯噔一跳,回答说:“是的,吉小珂是我妻子。请问她出什么事了吗?”

“电话里说不清爽,你来一趟!”

塑料话筒在郑仁翮手里顿时变得十分沉重,仿佛一柄沉甸甸的铁锤,抑或一枚随时都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他提心吊胆地将话筒放回话机上,脸色灰白,一时愣在那里。

小古进来问:“是不是家里出了事?”

郑仁翮一惊,掩饰说:“不,有个熟人……”而他心里却在悲切地喊:是吉小珂出事了,吉小珂出事了。他很清楚吉小珂会出什么事,在中山陵,又是落在联防队手里,她只可能出那样的事。

小古又在旁边嘟哝了一句什么,郑仁翮没有听清。他此刻心绪已乱,竟失去了惯常的镇静。他说了一声:“替我请会儿假。”就冲出门去,飞奔下楼,骑了自行车直奔中山陵。

中山陵这地方实在是大,郑仁翮在报社里一向是跑文艺消息的,对联防队这样的地方就很陌生,进了中山陵简直不知道上哪儿去找。问了好几个人,都摇手说不知道。后来郑仁翮问到一个戴红袖章神情严肃走来走去的退休老头,才算问对了人。老头很负责地指给他方向后,又捎带着教导他:“钱丢了不是?出门在外自己要时时担心,这年头小偷邪乎得很。”郑仁翮一脸尴尬,连连点头。

联防队设在中山陵僻静处,一个很小的院落,两间红瓦平房,一间是办公室,一间临时关人。联防队头头是个矮胖子,一脸横肉,看上去很有点威慑力。郑仁翮听他一开口,便知道这就是刚才给他打电话的人。郑仁翮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外交专用”的“红塔山”香烟,先敬对方一支,殷勤地替他点着火,又说了些多谢关照的好话。联防队头头就把嘴朝隔壁房间一努:“在那边坐着呢。”抽一大口烟,惬意地喷出烟雾,开始了对犯事入家属的例行教育:“我说你们当记者吃报社饭的,专门写文章说人家如何如何,怎么自己老婆倒管不住呢?挺漂亮一个女人,年纪也不小了吧?总有三十岁了吧?没有?那也比人家小伙子大出许多,小伙子说是才十九岁!两个人在网球场那边胡搞,当场被我们联防队员抓住了。你说说这事弄的!送到队部来,我都替她不好意思,好歹也还是国家干部嘛,说是**通奸,也该找个差不多年岁的嘛,怎么玩到毛头小伙子头上了。要我有这样的老婆,对不起,拖回家先揍一顿再抬手拜拜,别给我惹事生非,丢人现眼。当然,各人有各人的定规,像记者同志你……”联防队头头说到这儿,一瞥眼看见郑仁翮脸色死白,拿烟的一只手抖动不停,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末免粗俗**了一些,心想文化人总还爱个面子,点到为止,不说也罢,遂收了话头,领郑仁翮到隔壁房间去。

开了门,郑仁翮看见空****的房间里就只一张桌子两个板凳,吉小珂和那小伙子隔了桌子坐着。小伙子见有人开门就迅速站起身来,郑仁翮见他果然稚嫩,小白杨一样高挑挺拔的身个,头发柔软地耷拉在脑门上,眉清目秀,脸上甚至还有两团小姑娘似的红晕。从他弹跳起身的动作看,姿态相当轻盈优美,看得出来是受过专业舞蹈训练的,是吉小珂的同行或者学生。小伙子在郑仁翮面前手足无措,面红耳赤,目光不住地偷偷瞥向吉小珂,寻求一种情感上的援助。

吉小珂终于站起身来,叹一口气说:“一切都是我的过错,他是无辜的。”

小伙子立刻如释重负,神情变得坦然自在了许多,开始用一种居高临下,略带傲气的目光打量老成持重的郑仁翮,似乎想在自己和对方之间作一个比较。

郑仁翮不再对小伙子发生兴趣。只这片刻时间他已经估量出了对方的价值,认为没必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联防队头头拿出一张类似“保释单”的纸头,要郑仁翮签了字。他拍拍郑仁翮的肩背,友好而又同情地说:“老兄,回去得好好管一管喽,再出这样的事,对社会对你个人都不利呀。”

郑仁翮无言可答,含含糊糊应了一声,跟联防队头头握了握手,算是事情的了结。

把吉小珂带出院门,郑仁翮问她:“骑车来的吗?”

吉小珂点头。

“车呢?”

吉小珂把下巴朝前面一扬。郑仁翮看见她的白色女车污秽不堪地停在小树林子里。他想她也不知有多少日子没擦这辆车了,时间和精力都用在这些无聊透顶的事情上。他又想她本质上不是个坏女人,怎么就偏偏对这样的事情如此热情洋溢。跟老高两个人弄出了那么个结局,还不接受教训,居然又在野外被联防队员抓住。郑仁翮想想就觉得心里很冷,看也不看吉小珂,淡淡地说:“骑上车,回家再说吧。”说完一骗腿自己就上了车,并不等吉小珂一块儿走。

郑仁翮前脚到家,刚泡了一杯茶想喝几口稳稳心情,吉小珂后脚也跟着到了。郑仁翮仍旧坐在沙发上喝茶,像没看见吉小珂回来一样。吉小珂自觉心虚理亏,变得特别乖巧,扎上围裙,先在炉子上烧一壶开水,又整理房间,拖地,抹窗台桌椅,手脚利索得出奇,转眼功夫把里里外外弄得窗明几净。郑仁翮在一边看得好笑,不咸不淡地说:“放着吧,你也忙了一天,别累着了。”

吉小珂这时候趁势把拖把一丢,怯怯地挨近郑仁翮,在沙发上坐了半个屁股,一双大眼睛孩子般天真无邪地望住郑仁翮,说:“你会原谅我的,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的,是吗?”

郑仁翮哼哼地冷笑着,不说话。

“我不过想做个试验,我想试一试……”

“什么?”

“我害怕我已经老了,我想试试我对于年轻男人还有没有魅力。”

“好笑!”

“真的,我并不是想跟那个小伙子干这事,我只是试一试,证明我还没有十分地衰老。我害怕我已经是个老太婆了。”

吉小珂的语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哀伤,使郑仁翮不由自主转过脸来,长长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郑仁翮发现她是很认真地说这句话的,她这张明朗纯净的面孔此刻浸透了无着无落的茫然,仿佛她对自己未来的日子毫无把握,忐忑不安。

郑仁翮低下头去,默然凝神许久,问吉小珂:“你是不是觉得跟我在一起生活得很沉闷无趣?”

吉小珂跳起来否认:“不不不,我没有这样的意思。”

郑仁翮苦笑一声:“你应该对我说实话,我知道我们两人的性格差异很大,从一开始就差异很大,我们没办法来改变自己,适应对方。所以我想这几年你过得并不快活。”

吉小珂涨红了面孔:“你说的不是事实,我很快活,我喜欢这个安安静静的家,我一直尊敬你,崇拜你。”

“崇拜不等于爱情。”

“崇拜为什么不是爱情?世界上很多有名的人,他们的妻子都是因为崇拜他们才……”

郑仁翮哭笑不得:“你怎么把我跟那些名人相比。”

吉小珂也觉得不大合适,讷讷地说:“我是急了,一时想不到别的话来说服你。”

郑仁翮说:“你有没有想过离婚?”

“我没有想过。”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我这个人不会说谎,你知道的。”

郑仁翮叹一口气,幽幽地说:“你应该想一想。也许离婚对我们更合适,你可以找一个跟你一样精力充沛爱说爱笑的丈夫。”

吉小珂面孔白白地站了片刻,忽然扑上来抱住郑仁翮的脖子,失声痛哭,说:“我不要离婚,我会改的,不会再让你伤心,我保证。”

“你已经保证过一次了。”

“可我心里一直是最爱你的,别人都不能跟你相比,你是丈夫,是父亲,是我最亲爱的人。”吉小珂抬起脸来,用一双泪汪汪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

郑仁翮绝望地想,天哪我怎么碰上吉小珂这样的人,简直不知道拿她怎么办。他相信她说的都是真话,她的保证也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只是说不准什么时候她又会忘情地投入一次新的体验,把她的保证忘得干干净净。凭心而论吉小珂不是个坏女人,她的弱点在于随意性太强。他想这事还应该再好好考虑,拿出个切实的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