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泥街

第三章 在出太陽的日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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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太陽,東西就發爛,到處都在爛。

菜場門口的菜山在陽光下冒著熱氣,黃水流到街口子了。

一家家掛出去年存的爛魚爛肉來曬,上麵爬滿了白色的小蛆。

自來水也吃不得了,據說一具腐屍堵住了抽水機的管子,一連幾天,大家喝的都是屍水,恐怕要發瘟疫了。

幾個百來歲的老頭小腿上的老潰瘍也在流臭水了,每天挽起褲腳擺展覽似的擺在門口,讓路人欣賞那綻開的紅肉。

有一輛郵車在黃泥街停了半個鍾頭,就爛掉了一隻輪子。一檢查,才發現內胎已經變成了一堆糨糊樣的東西。

街口的王四麻忽然少了一隻耳朵。有人問他耳朵哪裏去了,他白了人家一眼,說:“還不是夜裏爛掉了。”看著他那隻光禿禿的,淌著黃膿,隻剩下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小洞的“耳朵”,大家心裏都挺不自在的,憂心忡忡地想著自己的耳朵會不會也發爛,那可怎麽得了呀?

這天氣,鐵也爛得掉。S大門上的鐵鏽就在一點一點地剝落,終於鏽斷了一根鐵柵。誰也記不得,鐵門內的人們更記不得,那灼人的、長滿白刺的小太陽在鐵鏽色的一角天空裏掛了多久了,好像它從來就掛在那裏。既然從來就掛在那裏,當然也就不去注意。S的人們不看太陽,然而S的人們用鼻子嗅氣溫,可說是敏感得不得了。一起點風,就把頸子縮下去,說:“冷了。”太陽稍一陰,又說:“筋骨裏有寒氣。”指指腦殼:“這裏麵有潮。”邊講還邊劃劃手,好像那“潮”在跑出來,要趕開它。太陽稍一烈,就又不高興了:“今日又升了一度多,會要死人啦。”

在人們的記憶裏麵,好久以來,就一直出太陽。由於某種原因,好久以來,鐵門內的四五百人就一直昏睡著。迷迷糊糊,眼屎粘緊了眼皮,愜意得直咂嘴皮,直流涎水。各式各樣的熱烘烘的夢,出汗的夢,從那些隨處亂堆的爛木板裏,從那些油汙的箱子上頭升起來了,形成一片夢網,其間又夾有獸叫似的各式鼾聲。痛快!太陽這麽好,太陽底下連蚊子也做夢的,連蒼蠅也做夢的,閻老五小腿的潰瘍上不就有好幾個綠頭的在做夢嗎?有一隻半醒的蒼蠅還暈頭暈腦地一下子就闖進了他那大大張開、流著涎水的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