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老的浮云

历程4

字体:16+-

皮普准又在阁楼上坐了一阵,终于耐不住乏味,就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打算去买馄饨吃。他走了不远,就叫住了一个馄饨担子,然后坐下来等。卖馄饨的在一旁忙碌着。那人头上包一块很大的白手帕,把脸部遮掉了一半。皮普准觉得也在哪里见过他似的。

“你认识阁楼上的老曾吗?”皮普准边吃边问。

“什么?老曾?你指的是阁楼上的白胡子吗?”

“他不姓曾吗?”

“他?哈哈!他姓什么都可以的。我怎么不认识他呢?他原来也和你一样,是个外来户,从另外一个市镇上搬来的,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既然你叫他老曾,我也叫他老曾吧。这个老曾,你想了解关于他的什么事呢?我不得不坦白告诉你,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这种事你得去找信使,就是那个穿绿袍子的,他是专管这种事的。”

吃完馄饨,天已经快亮了。皮普准一抬头,看见一个人一闪就从他面前过去了,看那背影正是老曾。

“这人行踪不定。”卖馄饨的说,“天一亮,他就钻进一个地道里去了,谁也无法找到他。有一回他高兴起来告诉我,他原来住在一栋楼房的暗道里,不过这种事你得去问信使,他会告诉你详情。”

天完全亮了,皮普准走进茶馆,他想去找信使。一眼望去满堂都是绿袍子,他一进去那些人就不说话了,低着头,一动不动,只有跑堂的在穿梭。皮普准绕着厅堂走了一圈,一个挨一个地打量那些人。但信使不在他们中间,整个厅堂里寂静得十分怪异。他正要出去,一个人抓住了他的手,将他向后拖,拖进厅堂边的存衣室里。那个人是三姑娘。

“我要找信使。”皮普准说。

“你这白痴!”三姑娘呵斥他,“你以为他是可以找得到的吗?他和你之间并没有约定!他和所有的人全没有约定,你与他见面的事,是由我来决定的,你还没感觉到吗?”

“请你安排我和他见面。”

“异想天开!这种事,不能随便安排的。他来去无踪,我也只是隔一段时间与他见一次面,不是想见就见。假如你改掉恶习,使我满意,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安排你与他见面的。现在你这样乱跑乱钻,搞得大家生气,我怎么会对你满意呢?”

“那么老曾呢?不是你带我去他家的吗?我并没有乱跑乱钻。”皮普准委屈地说,“原先我在一个城市当一个小官员,每天去上班,后来有一天,一位年轻的姑娘叩了我的门,就一切都改变了。那位姑娘姓离……”

“行了,行了!”三姑娘挥着手,“你怎么不害臊,一遍又一遍地说这些陈词滥调。我要是你的话,会害臊得恨不得地上有个洞钻进去。唉,你真是无可救药了。你表现得这样差,我怎么好意思向信使开口呢?我们去吃早茶去吧,请你记住,今后一定要谦虚谨慎。”

他俩在厅堂的角落里坐下,三姑娘严肃地低着头,于是皮普准也低着头。喝着茶,皮普准偷眼一瞟,又瞟见了那位平头、戴眼镜的中年人,那人手中捧着一份杂志,那杂志皮普准再熟悉不过了,杂志封面上有四个黄色醒目的大字“都市奇闻”。皮普准看了又看,觉得自己已看得十分清楚,便忍不住站了起来。三姑娘用力将他按了下去,低声而清晰地说:

“你又想寻衅闹事吗?你这蠢货!”

那人似乎是有意地将书页翻得“哗哗”作响,皮普准全身的血随之涌到脸上。这时他又看见那本杂志的封面缺了一个角,正与他以前保存的那本一模一样。上次他看见的明明也是这本杂志,是不是当他走到那人面前时,他就用一本笔记本调换了呢?也许这人是个职业魔术师?他自己的杂志是怎么到了他手上的呢?他又是怎么从五里街弄了杂志来的呢?这一连串的疑问也许只有那位信使能回答。如果他轻举妄动,也许真的如信使所说,周围潜伏着凶险。想到这里,皮普准低下了头。

“这就对了。”三姑娘赞同地说,“我会安排你与信使见面的,你不要急躁。”

当皮普准再次偷眼瞟视时,平头已收起了杂志,低头喝着茶。此时,橱窗外面已经站了很多人,那些人都把脸贴在玻璃上,观察着里面的动静。皮普准的心紧缩着,三姑娘却泰然自若地喝着茶。

“这些人都是来监视你的,”她平平淡淡地说,“不过不要担心,有我在呢。你只要好好听我的嘱咐,谁也不敢动你一根毫毛。我是这个镇上的人,土生土长的,不像你,这么老了才来,当然别人怀疑。明显的差别就在于:我一只手轻轻巧巧就能提起一桶开水,你呢,什么都干不了。”

外面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窗户的玻璃上贴满了脸,门也被堵死了。厅堂里仍旧鸦雀无声,穿绿袍的顾客们似乎全都变成了化石,一动不动的,皮普准只觉得心中一阵阵发紧。

“我终于发现了老曾的行踪。”三姑娘悄悄地说,“我这就带你去看他。”

她紧紧抓住皮普准的手,领着他往外走。他们穿过厅堂的时候,所有的绿袍子都垂着眼睛,门口的围观者则自动地让开一条路。三姑娘神情严峻,如入无物之境。到了街上,三姑娘又说;

“我必须紧紧抓住你的手,免得丢失。”

他们拐过了几条街,在人群里穿来穿去的,最后又走上了一条田间小道。那小道的两旁栽着玉米。走完小道,他们到了一座荒山下面,那里有一个简陋的茅棚子,棚子里放着一些食品,一个水壶,一把椅子。三姑娘说老曾就在这里充当守林人,不过他已经躲起来了,他不喜欢别人看见他干这个工作,她也是侦察了好长时间才发现他的行踪的。他俩站在棚子里,外面风呼呼地吹着,连个人影也没有。站了一会儿,皮普准问三姑娘:

“他每天夜里都在镇上,又怎么守林呢?”

“对!”三姑娘两眼闪闪发光,“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他并不像一般人设想的那样在守林,他这种守林只是一种形式,或者说一个幌子也可以。他每天就如一个游魂一样来一下此地,完全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我们今天大概见不到他了,我只不过是让你来看看他的棚子罢了,其实这也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走了这么远来看他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如果你真想见他,可以每天夜里去那阁楼上,他会让你读书,偶尔与你谈心。”

他们又站了一阵。皮普准觉得实在无聊,就建议去山上看看。但三姑娘坚决反对。

“山上有什么可看的呢?连棵树也没有。他说干守林工作只不过是个借口罢了,我怀疑此刻他在那里追野物,我看得出,他并不打算干任何事。”

再站了一会儿,他们决定回去。一踏上归途,三姑娘就变得兴致勃勃的了。她唠唠叨叨地说起镇上发生的一些琐事:谁家的屋顶漏雨了啦,哪个餐馆卖臭鱼给顾客吃啦,做晚班的工人又寻衅闹事,把一家杂货店砸了啦,一个小孩放鞭炮,把左眼炸瞎了啦,等等。她说的事都是皮普准根本不关心的事,皮普准越听越不耐烦,恨不得和她吵一架,可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又忍住了。

下午时分他们回到了镇上,皮普准累得不行,一到家就想去躺下,三姑娘却不让他躺下,她带着小胡子进来,又要借用他的床。

“我们三个人一起睡算了。”皮普准恨恨地说。

“那怎么行?”三姑娘吃了一惊,“那太恶心了!再说你受得了吗?”

“我有什么受不了的!”皮普准嚷嚷道,“都是你自己说受不了,我在这里好得很!你们不要管我。”说着皮普准就真的用那床破被子蒙住头,闭上眼,一会儿就入睡了。

中途他也醒了几回,睡眼蒙眬地看见这两个人在**翻筋斗,干得一身汗淋淋的。他实在瞌睡太重,来不及细看又进入了梦乡。在他的梦里,他见到了久违的离姑娘,他和离姑娘也上了这张床,但却没干那种事,只是坐着发呆。

皮普准醒来时,三姑娘与小胡子抱在一起,还在呼呼大睡,皮普准用力去推她,她打着哈欠,迷迷糊糊地说:

“你想找信使吗?我和他谈过了,他说你用不着见他了……”说完又睡着了。

第三章

皮普准呆呆地走到街上,突然觉得失去了一切希望,眼前黑黑的。他想蹲下来哭泣,但是那位当街洗鱼的妇人盯上了他,站在他身旁不走开。他往前走,她也往前,他掉头往后,她又尾随着他,眼里闪着警惕的光。

皮普准苦笑着对她说:“我丧失信心了。”

她皱紧眉头,鄙夷地一挥手,说:“这算不了什么。你可以帮我洗鱼。你每天看见我在忙,却不过来帮忙。我一直指望你来帮忙,你也可以在我店里吃饭。”

“我对洗鱼不内行,我在这里是外来户,我想搞清一些事。”皮普准说。

“外来户!”妇人嗤之以鼻,“什么外来户,别装蒜了。你住在那所房子里,我还看见三姑娘给你钱!你怎么还好意思这样说——外来户!活见鬼!你过来,我有个旅行的计划,让我慢慢告诉你,我打算邀请你一道去。”

妇人将他带到饭铺后面的房间里,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地图摆在桌子上。那是一张皮普准从未见过的版图。妇人用红笔在图当中画了一个圈,说:

“这就是我们的镇。你看,我打算沿这条路去守林人那里,这就是你今天走过的路,你还记得吗?”

皮普准使劲摇头,说他真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他完全看不清他们这个镇位于他们国家的什么地方,这张地图上也没有任何提示。他想了一想,又犯老毛病了:

“请问您去过五里街吗?那是我从前住的地方,那里有一栋楼,一只猫生活在大楼的暗道里,那里的每一户人家都有奇怪的来历……”

他的话被妇人的笑声打断了,妇人笑了又笑,眼泪都流出来了,最后她沮丧地说:

“你算是怎么回事呢?你这个不争气的家伙。”

“我是一个外来人,对吗?”皮普准还是不死心。

“你要是不开口,没人相信你是外来人,你这样一说,倒真像个外来人了。你尽管不记路,但是你今天走过的那条路线,你还会重复好多次的,你会于不知不觉中将它记熟。你看看这里,这是一栋八层楼的房子,楼顶是个平台,楼下有个餐馆,从这条路可以到城里去……”皮普准的眼睛随着她的红笔转来转去的,想看出个究竟来。“你真的认不出你住过的地方了吗?”她反问道。

“这不是我住过的地方,我告诉过你了,我住过的地方叫五里街,而这是山地街,房子与地理位置也完全不对。你这幅地图上的每处地方我都不熟悉。”

“你可以有意训练自己,每天来看地图,看得多了就会认出一些地方。”她冷冷地说,一把将地图掀开了。

“我原来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啊?”

“我说过了让你每天来看地图,你倒问起我来,太没道理了。为什么你就不能反省一下呢?现在我要去洗鱼了,你走吧,你可以半夜再来,我反正夜里是不休息的,我们镇上的人都这样。你不要丧失信心。”

“可是那位信使不打算见我了。”

“你不要丧失信心,每天半夜来查地图吧。”

“请问您姓什么?”

“我?随便姓什么。你也可以叫我老曾,免得名字太多,把你的脑子弄糊涂了。前些天也有人叫过我李嫂,这些事不重要。你要死死盯住地图上的每一个标记,不要轻易放过,这样你就会认出一些地方的。我问你,有人说我卖臭鱼给顾客,是不是三姑娘说的?”

“我不知道,我不善于留心这类事。”

“哈!你撒谎,这没关系,我会弄清的。”

皮普准一出门背上就被人捅了一拳,回头一看,是三姑娘。

“你这个意志薄弱的家伙!我让你学好,你却与卖臭鱼的奸商搅在一起!你脑子里成天到底想些什么?这下好了,信使一定大发雷霆了。”

“他早就不打算见我了,是吗?”

“他是不打算见你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不向你传达信息了,他要传达的,通过我。你到底想要些什么?你贪得无厌,得罪了他,我也要为你背黑锅了,我真倒透了霉。你看,他不是在前面走吗?他到旅馆楼上去了,他忙得不得了,你不要死缠住他。你就像不懂事的小孩,真气死我了。我现在要送开水去了,这里是两块钱。”她匆匆去了茶馆,皮普准这才看见小胡子站在一旁。

小胡子说:

“你不应该背叛她。虽说她力大无穷,一只手就可以提起满满一桶开水,但她却是一个来去无踪的女人。就说我吧,每天与她混在一起,还是忐忑不安,我很担心一觉睡醒她就不见了。你怎么胆敢背叛她?难道你真是不懂事的小孩吗?我看你年纪不算小。”

“我今年五十二了。”

“我俩都应该小心翼翼地去获得她的欢心,我最怕她生气,她一生气就不见了。她有**,我们却没有,不是吗?这就很危险。有一天她一生气,竟然将一桶开水朝我泼过来,幸亏我躲得快。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呢?”

“你知道五里街吗?”

“我听她说了这件事。为什么你这么想回到那里去呢?这里不好吗?你每天游**,什么也不干,她还给你两块钱,带你去茶馆,我还享受不到这种待遇呢!你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我不是此地人,五里街是我的老家,我是那里一家人家的女婿。”

“那只是你的梦想罢了。我原来也梦想过给人家做女婿。”

小胡子一摇一摆地进茶馆去了。皮普准听见了飞机的轰鸣,一架飞机正低低地飞行,机身上的字看得清清楚楚,只是那些字不认识。飞机在小镇的上空绕了好几个圈才飞走。皮普准发现街上空无一人了,就连放鞭炮的小孩也躲起来了,所有的店铺都关上了大门。他正在纳闷,洗鱼的妇人走过来,一把将他扯进屋内,郑重地说:

“我们这里的人不喜欢这种东西。”

“什么东西?”

“那飞机吧。你想,我们世世代代住在此地,我们有自己的地图,现在外面来了这架飞机,必定生出这个疑问:它是从哪里来的?难道要我们改变信念,重新制造一张版图吗?这是不行的,所以我们都关上了店门。”

皮普准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那句话“店主随之关上了店门。”心中感慨万千,不能平静。飞机又嗡嗡地响起来了,妇人脸上的表情无动于衷。皮普准走到门边,想探出头去张望,听见妇人在背后冷冷地说:

“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于是皮普准缩回来。飞机嗡嗡地响了好久,一切又归于平静。妇人又拿出那张地图来请皮普准辨认,她固执地用指甲指着一条街的标记,要皮普准看了又看。最后皮普准迟疑地说:

“我觉得有点熟悉,有点像我原来住的地方。”

妇人满意了,放开皮普准,让他出去了。街上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到处都是人,鞭炮也响了起来。一个老妪正在骂她那顽皮的孙子,老妪的样子也有点面熟。茶馆门口站满了穿绿袍子的男人,他们背着手,仰望天空,若有所思。皮普准看见信使和剪平头的男子也在其中,两人正在交头接耳。这时三姑娘提着一桶开水,从马路对面过来了,她吆喝着,信使和剪平头的连忙给她让路。忽然一个小男孩钻进这一群绿衣服当中,用竹竿挑着一长串鞭炮,“啪啪”地炸响了,街上又硝烟弥漫,震耳欲聋。但那些人好像聋子一般,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那信使和剪平头的居然可以在鞭炮声中交头接耳。鞭炮炸得皮普准心慌,他只好暂时躲开一阵,待他再回来时,所有穿绿袍子的男人都不见了,茶馆的厅堂里空空****,三姑娘也不见了,只有小胡子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闷着头喝茶。皮普准向小胡子走去。

“你一再背叛她,真是伤透了她的心,可她是一个大善人,还每天给你两块钱。”小胡子说话时看也不看他。皮普准不由自主地坐在他身旁,似乎和他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小胡子开始诉说三姑娘的好处,具体说了些什么皮普准也没听清,只觉得十分感动似的。小胡子说着说着就“呜呜”地哭开了,皮普准也要掉泪了。正在这时他看见橱窗外面有个人影,正是那洗鱼的妇人。妇人朝他打着手势叫他出去,他却很害怕小胡子看见,垂下头,假装没看见她。小胡子还在哭,皮普准却不想掉泪了,他忽然觉得这里头有诈。这样一想,越发颓丧,就对小胡子说:“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难道这种事不值得我为她伤心吗?”小胡子掏出块手绢擦着泪说。

“你不要伤心了,我和她分手算了,以后不再找她了。”皮普准忽然生出一种决心似的。

“真的吗?”小胡子急切地捉住皮普准的手,脸上的表情好像放下了一桩心事。他赶紧用手绢将泪水擦干净了。

“真的。”皮普准慢慢地说,一边站起身,向等在门口的妇人走过去。

“您好,老曾。”皮普准说。

“好!好!我们都好!”洗鱼的妇人高兴地说,“这回我们去订好旅游的计划吧,跟我来。”

他俩又走进妇人的饭店后面那间小房子,妇人打开抽屉,拿出那张地图放在桌上要他看。

外面天已经黑了,看不清,妇人却要他别开灯。

“黄昏的这种光线最能锻炼你的眼睛。”她说。

“我什么都看不清。”皮普准抱怨道。

“你只要长时间地坐在这里,脑子里就会出现一张和这一模一样的版图。这张是我绘制的,你知道它是如何制出来的吗?”

“不知道。”

“你好好地想一想吧,我要干活了。”

皮普准坐在光线昏暗的小房子里,思绪像野马一样奔跑开了。这一次,他所想的完全不是五里街的事了,他目前的处境困扰着他。一会儿他想与那位男老曾去荒山下守林,住在棚子里了此残生;一会儿又想与这位女老曾一起钻研,共同制作一张新版图;他还想自己亲自来充当信使的角色,给以后的新来者传递那种微妙的信息;或者当飞机再次降临小镇时,趁机离开此地,继续寻找新的城镇。在这些想法中,他一次也没想到返回五里街。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他那阴暗的心里拨开了一道口子,放进了一束光,他感到自己渐渐轻松起来了。他开始在房间里踱步。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从旁边的窗户望出去,小镇尽收眼底。霓虹灯五彩缤纷,鞭炮声此起彼伏,深蓝色的夜空分外纯净。他打开灯,看见了桌上那张制作粗糙的地图,他拿起地图来看,一种沁人心脾的亲切感油然而生,他分明地感到:这个小镇,他已经在此生活了一辈子了,这里的每一个店铺,每一所房子,他都去过了无数次,到处都是他的呼吸,他的脚印。原来他正是出生在此地,而眼前这位妇人,或许是他的姐妹。他以前认为自己是一个没有祖籍的人,只是因为他不知道而已。难怪他总在这里的街上看见一些熟悉的面孔,却又忘了是谁。不过感觉归感觉,这种事是无法证实的。

“我已经不打算回家了!”他向进来的妇人大声说。

“好!”妇人高兴地说,“你终于回到了你原来的家,我们可以天天一起去旅行了,是吗?我记得你的父亲就是一个探险的,他掉进了冰窟。”

皮普准十分惊讶,但他说:

“我也想探险,就在这里。”

“好,让我们今晚制定计划。现在我要去收拾厨房了。”

皮普准继续看着窗外,他又看见三姑娘和小胡子搂抱着从街上走过,他们的身影飘飘****,就像两个游魂,在他们身后是一群去上夜班的工人,在工人们的后面,正是那位信使。信使慢吞吞地走着,东张西望的,显得十分猥琐,在他的脚上,一只鞋的鞋带已经散开了。他也看见了站在窗口的皮普准。

“你好,皮普准先生。”他说。

“你好。”皮普准淡淡地应答着,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对他的兴趣,而且怀疑起这个人来了。是谁给予这个人当信使的信息呢?他所传达的是什么样的信息呢?他,这个泡在茶馆里的家伙,居然就可以操纵他的命运,太奇怪了。

“你在这里住下了吗?”信使问道。

“我在这里住下了。”

“很好,今后我们是邻居了。我住在街尾,我早知道你会住下的。”

“你吹牛,谁也不知道我会在哪里住下。”

“也许吧。”他消失在夜幕中。

老曾进来了,告诉他店里的活已经忙完了,已是夜里两点,本来她夜里是要研究地图,写写画画的,但是现在他来了,她反倒打起瞌睡来,只想睡觉。房里只有一张床,怎么办呢?凑合着两人一起睡算了,反正她也看着他很像她的儿子或兄弟什么的。她倒在**说着说着就睡着了。皮普准起先还想撑着不睡,一会儿也睁不开眼了,于是倒在床的另一头也睡着了。

半夜里他醒了,看见她猫着腰在屋里走,外面鞭炮响得厉害,简直有地动山摇的感觉。接着她出门了,皮普准也跟随她出了门。

“我们去什么地方呢?”他问。

“去旅行。”

走过几条街,她带领他钻进一个墨黑的防空洞,洞口有一点红光,是一个人在抽烟。

“来了吗?”那人问,皮普准听出原来是白胡子男老曾在说话。“我听说你去找过我了,与三姑娘一道去的,何苦呢?我根本不在那边,那个茅棚子是三姑娘异想天开的借口。你想,那些树林关我什么事,我干吗要守着它们?就连树林也是三姑娘信口乱说的,哪里有树呢?山上只有乱草。现在你的眼力一定练得好些了,你看得见我吗?”

“看不见,只能听到你说话。”

“他下不了苦功锻炼他的眼力,”女老曾在一旁说,“我早向他暗示过,我们的眼力就像夜猫子一样,他还不相信呢。现在你该服气了吧?我们看得见你,你就是看不见我们。你只有住在我那里天天操练。”

男老曾又说:

“你还记得杂志的事吗?事实上,从那时起你就开始操练了,不过要到我们这种水平是不可能的。举个例说,我们可以从这个洞进去,一直走到山顶,然后走回来,你呢,只能在洞边徘徊。”他的口气得意扬扬的,“我现在躲起来,你就再也看不见我了。”

他真的躲起来了,皮普准在四周摸了一摸,只摸到那些长了青苔的洞壁。

“你的功夫还差得远呢!”妇人说,“我们该回去了。”

“可是我们还没有旅行呀!”

“旅行?我倒忘了。你不是旅行过了吗?”

“我并没有外出旅行,我还在这个镇。”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为什么你要说‘外出旅行’这几个字?你看过我画的版图了,还不明白吗?你以为你父亲是在进行你说的那种‘外出旅行’时掉进冰窟的吗?我告诉你根本不是,他就掉在我们前面的小河里,当时冷极了,没人能将他救上来。我们等了你几十年,现在你来了,是被骗来的,你自愿受骗,对吗?还有一点时间,我们赶回去睡一觉吧。”

皮普准在女老曾家里住下了。白天里,妇人忙着店里的事,她让皮普准整天坐在小圆凳上剥毛豆。皮普准开始时并不十分认真,剥一会儿又站起来,走到街上去看热闹。后来妇人生气了,将他揪回教训一通,他才老实了。但他的注意力不集中,他总在倾听外面的响动。有一天,他听见三姑娘和小胡子在外面吵嘴,似乎小胡子打了三姑娘,三姑娘就尖叫起来。皮普准想出去看看,被老曾挡回来了。还有一天下午,他竟然听见了离姑娘的说话声,他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却看见说话的是一位陌生的姑娘,那姑娘的面目十分丑陋,而且年纪不小了。接着老曾也出来了,指责他举动轻浮,从不肯好好工作,她还当着那丑姑娘的面说他是“老色鬼”,要她提防他,搞得皮普准哭笑不得,只好灰溜溜地回去剥毛豆。

剥毛豆是一件单调的、没完没了的工作,皮普准弄不清店里为什么会需要这么多毛豆,好不容易剥完一篮,妇人又送来了,还要他“打消一劳永逸的念头”“集中注意力”什么的,使皮普准十分反感。

每天晚上,妇人忙完了活计,便摆出那张地图来与他一道研究。说是一道研究,实际上皮普准在想别的事。自从他觉得自己永远无法看懂之后,他便放弃了钻研。妇人并不知道他在倾听外面的声音,他俩坐在桌旁,虽然彼此的意念完全不通,却又觉得心心相印似的。皮普准喜欢这静谧的瞬间,也喜欢屋外的喧闹。他在里面同时又在外面,内心跃动着说不清的喜悦。他俩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几个钟头就这样溜过去了。

几个星期之后,妇人告诉他他可以自己绘制新版图了。皮普准脑子里乱糟糟的,完全没有什么新版图的概念。老曾在桌上放了一张纸,一支笔,就走开了。

现在是皮普准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了,他仍然在倾听外面的声音,他坐在那里,他什么也画不出,他面前的那张纸总是一张白纸。有时候,他打开抽屉,拿出老曾绘制的那张地图来看,或者说做出看的样子,因为他仍是糊里糊涂的,并没有什么新的感觉。这些日子里,皮普准有了一种真正的改变,这是以前从不曾有过的改变,那就是他变得随遇而安,得过且过了。他住在妇人的饭店里,一天比一天安心了。他不再企图打听五里街的事,也不再为自己的头发一天比一天稀少而难为情,所有这些事都离他越来越遥远了。他心不在焉地剥毛豆,心不在焉地听着外面熟悉和陌生的声音,心不在焉地看老曾绘制的版图。他日日做这些事却又无动于衷。有一天,他在闭门枯坐的瞬间冲口说出了“石头”这个词,继而陷入沉默之中。

几个月之后有一位意想不到的来访者走进了这家饭铺,他那高大熟悉的身影刚从窗玻璃上晃过,皮普准便认出了他,又因为这认出有点恼怒似的沉下了脸。皮普准现在很讨厌有人来打扰自己。

“你好,皮普准先生。”

“你好,老王,你来干什么呢?”

“你不想知道五里街的情况了吗?”老王的口气仍像过去那样咄咄逼人。

“你到底来找我有什么事?”皮普准很烦躁。

“我?来找你?我是你的邻居呀,就住在街头,你从来没有发现吗?”老王的脸上显出真正的惊讶表情。

“那你是如何来到此地的呢?”皮普准心里更烦了,“你一个人来的吗?”

“我是如何来的你就不必管了,我从小在此地长大,要来还不容易。我告诉你,除了我,还有离姑娘也来了,不过她没在镇上露面而已,她已打算从此隐居。”老王脸上浮出微笑。

这时老曾正好从外面搬碟子进来,看见了老王。她用熟人的眼光向老王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还有离姑娘的父母,老曾,白胡子老头,他们都来了吗?”皮普准绝望地问道,“还有你的博物馆,也带来了?”

“都来了。”老王肯定地说,“讲到博物馆,还用得着我带在身上?它就在我心中,我随时可以找到材料。比如你刚来不久时,在茶馆喝茶扔下的纸巾,我拾起来了,现在保存在一个防空洞里,这个防空洞你去过一次,但你不敢进去。我那里甚至还保存着你父亲掉进冰窟时放在岸上的鞋,将来我会领你去看一次的。你现在找到新的工作了吗?”

“唔。”皮普准含糊地说,一边倾听窗外的声音。外面有两个妇人在争吵。嘶哑的嗓门像老鸦一样,又有许多人拖着板车在街上吆喝。老王还在说,皮普准越来越走神,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慢慢地,老王的声音就与外面的声响混为一团,难以区分了,而他本人,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从房里消失了。皮普准抬起头,看见女老曾正搬了一筐芹菜进来,让他帮着拣干净。

“这个人身上有股臭味,他从哪里来的?”妇人问。

“刚从坟山里出来的。”皮普准没好气地说。

“我想也是,不然怎么会那么臭。”

“他住在街头,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凡是这镇上看见的人都是原本就住在这里的。就像你,也是在此地出生,只不过偶然外出转了一圈回来了。这都与我绘制的那张地图有关。”她胸有成竹地说。

皮普准拣着芹菜,觉得自己心中的烦恼正在渐渐消失。这时女老曾又夸奖他“工作有进步”,还奖给他一个苹果。

那天晚上,坐在电灯下,女老曾用红笔在地图上勾出一个又一个城镇所在的位置,并简短地介绍了每个城镇的历史,以及它们距离此地有多远。皮普准不眨眼地听着,越来越觉得她的话十分费解。比如她说,“这个镇叫四星镇,距此地一百三十公里,你十二岁那年到过那里。你和你父亲坐的汽车进镇时,街口有松柏扎成的牌楼,姑娘们坐在路边简陋的桌边吃馄饨。”又比如,“这是本地最繁华的城市,多年前你谈论过它。”

皮普准说:“我没去过那些地方。”

“是吗?”妇人说,“你一定是忘了。松柏扎成的牌楼,你总还记得的。”

“也许吧。”皮普准叹了口气。他看出来这妇人是穷追不舍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她画在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充满了那种无情的暗示,这暗示是他曾经拒绝过,现在还想拒绝的。他觉得自己被囚禁在这个小镇上,这个饭铺后面的小房间里了。他目光明亮,耳听八方,但身体无法挪动一分一寸。他面对着妇人,从她那冷漠的眼睛里,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被遗弃在路边的那所房子。一开始,他就是在那里被囚禁的。

妇人的目光告诉他:他无处躲藏。

“这正是你所乐意的,”妇人走到前厅里去了,她那空洞的声音留在房内,震得四壁“嘎嘎”作响,“有那么一天,你还会从这所房子走出去,沿着街道一直向前走,然后你遇见一个卖馄饨的,你与他招呼过后,继续走,街道在你身后消失了,鞭炮声也变得隐隐约约,最后你到了一个新的城镇,黄狗在街口庄严地守卫。”

原载于《钟山》1995年第1期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