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务钟点工吴芳有洁癖。
吴芳承包了两家人家的家务:帮两家打扫卫生,帮一家做中饭,帮另一家做晚饭。这两家人家都对吴芳很满意,因为她把他们家收拾得窗明几净,饭菜也做得可口。但是吴芳自己却消瘦下去了。因为现在她的工作就是整天不懈地同肮脏做斗争,这正是她最不喜欢的。每天她到雇主家,前一天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房间就被他们弄得一片狼藉,脏不可耐了。他们就好像自己出了钱,就要尽情玷污似的。有一回,她竟然发现那家当司机的人家的主卧室的地毯上有一大口痰,而且是浓痰,当时她就眼前一黑,往地下一坐。好久好久她才恢复过来。吴芳向女主人提出严正交涉,要她想办法清洗地毯。没想到那女人嬉皮笑脸地说:“吴妈还看不惯我们呀,没什么大不了的,让地毯公司派人来洗一下就完了。”吴芳气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几天,那家人还是让那口痰留在地毯上,直到渐渐干了,留下一个很大的污渍。吴芳打扫卧室时竭力不去看它,但又每次都忍不住看了个仔细。类似的事还有很多。每天回到家已是很晚,她脑子里尽是那些脏污的景象,就好像那两家都成了藏污纳垢的场所一样。吃完丈夫做好的晚饭,吴芳还得打扫自己家里的卫生,忙来忙去的每晚要搞到十一点多才能睡。骨头散了架似的,往**一倒就睡着了。但不一会儿,那些脏物就来到她梦里。有好几次,她都因极度的恶心而号叫着醒了过来,披头散发摸到厨房,用盐水拼命漱口。
吴芳先前在一家药店卖药,她丈夫在那家药店卖医疗器械。那时候,他们一家三口的小日子倒是过得很不错的。一到休息日,别人就看见吴芳在家擦呀洗呀的,那房里真是收拾得一丝灰都没有,连厨房和厕所都散发出清爽的气味。吴芳的丈夫也是她的好助手,很少见到像他那么爱干净的男人。他常年戴着两只袖套,外出坐公共汽车也要戴上袖套,上班接待顾客就更不用说了。他的整洁的衣服有一股肥皂的清香味。他们有个漂亮的女儿,吴芳以前总将她收拾打扮得像个洋娃娃,洗得香喷喷的。现在她大了,也成了一名有洁癖的少女。她已进入了中学,学校离家很近。她不愿进学校的公共厕所,所以常在课间还跑回来一次,为了上厕所,她还自己训练自己在学校不喝水,这样就可以不去公共厕所。吴芳和丈夫老永很赞赏女儿的这种做法,将其称之为“个性”。
天有不测风云,吴芳所在的药店不景气,夫妻两人必须精简一人,吴芳工资稍低,就主动精简了。吴芳没上过大学,也没有其他手艺特长,想来想去的,自己唯一能胜任的工作就是家务了。好在城里缺这方面的人手,她很快就找到了现在这两家雇主。心里一打算盘,做钟点工赚的钱比她原来的工资还高一些。但干了一天,心里的高兴全消失了。她自己的家里,因为全家人都特别爱清洁,所以收拾起来比较容易。而那两家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头一天就把她累了个半死。在她看来,那玻璃窗上头,那厨房里,储藏间里,厕所里全都脏得吓人,积了厚厚的一层污垢。回来以后吴芳的丈夫替她分析道,像她这样蛮干也不是个办法,会累死。还是要制定一个计划,比如每天打扫干净一个角落,这样一个多星期后也就差不多全打扫干净了。吴芳于是按丈夫说的去做。可是新问题又来了:被她下死力打扫干净的那些地方,过两天又恢复了原状,甚至搞得更脏。就说厕所吧,当司机的那一家人的小孩居然把大便拉在便池外面。他家养的狗也是这样,不知怎么还把狗粪弄到贴了瓷砖的墙上去了。厨房也是这样,大家都到冰箱里拿吃的,将一些汤啦,肉啦,酱啦洒得到处都是,而且总忘了关冰箱门,使得里头的食品全都腐烂了。被脏兮兮的环境困住一个多星期后,吴芳几乎都要绝望了。她觉得自己笨,觉得自己不能胜任这份工作,她开始打主意去干别的。可是到了拿工资那天,两家雇主都对吴芳特别满意,给她的工资还增加了百分之十。这样,她似乎没有理由要从家务工作中退出去了。当她结结巴巴地向当鞋厂老板的那一家提到储藏室的卫生时,鞋厂老板瞪大了一双暴眼珠,不明白她要说什么,随即他哈哈大笑起来,手一扬,很干脆地说:“我们从来不去那个地方!让它去吧,储藏室!你管它干什么呢?”
吴芳改变不了她的环境,她只能考虑如何改变自己了。她的洁癖当然是绝对消除不了的,那么就改变自己的心态吧。回忆起来,她还是太急躁了一点,她总想把她工作的这两家弄得和自己家里一样干净,她太急于达到目的了。如果胸怀开阔一点,承认有的人就是愿意生活在脏的环境里,她也就不至于这么愤激了。她最好按部就班去做,发现脏东西,能处理就处理,不能处理的就不去看它。但事情说说容易做起来难,吴芳夜里的噩梦还是越来越做得凶了。在梦中掉在粪坑里已成了常事,早上醒来头昏脑涨的。
“要不要换一家去做?”丈夫关切地说。
吴芳听出他说话的底气很不足,因为他自己在药店的位子也岌岌可危了。吴芳现在这两家雇主很稳定,可以做好多年,钱又给得多。换到别的家庭,很难有这运气,她已经仔细地打听过行情了。再说别人家就一定讲卫生吗?
“妈妈可不能丢了工作。”女儿小羊一本正经地说。“只不过上工的时候脏一点,回来就好了。我在学校里也很脏,靠厕所那一段走廊的尿臊气啊,熏得我头发晕。”
吴芳知道小羊最害怕自己的生活没有着落,生活一没着落就意味着每天她要待在脏兮兮的场所。小羊有两个同学,每天一下课就到那些苍蝇横飞的、油污酸臭的大排档去打工,那些木桶里的抹布溜溜滑滑的,看了就起鸡皮疙瘩。这事她提过好几回了,好像是她的心病一样。因为担心自己落到那一步,小羊最近变勤快了,每天晚上还帮家里洗衣服,打扫卫生。她的举动令吴芳看了有点心酸,一般家庭的孩子是根本不帮家里干活的。想到这里,吴芳肯定地对小羊说道:
“我是不会丢掉工作的。”
“妈妈真好!”小羊拍了拍手。
一转眼三个月过去了。吴芳还是每天同那两家人的肮脏作斗争,早出晚归,身心疲惫。有时她也想同主人家大吵一顿,发泄一下,但总是吵不起来。他们还是客客气气,笑眯眯地、有点嘲讽地待她。大概因为他们知道,从别处很难再找到像吴芳这么忠心耿耿又认真负责的钟点工了。她的洁癖对于他们来说不是坏事,反倒是好事。
没过多久司机家又发生了一件事。那天早上,吴芳去打扫他们儿子的卧室,她看见那张小床同往常一样乱糟糟的,被子拖到地上。她走过去打算叠被子,但被窝中间有什么东西在动,她立刻紧张起来。待了一会儿,她定一定神,鼓足勇气将那被子一掀,看见那只狗一蹿就下了床跑掉了。接着就闻到臭烘烘的刺鼻气味。她看见被子、垫被,甚至枕头上都是狗屎和狗尿。吴芳捂住口鼻,差点吐了出来。被单和被套,还有垫单枕套都可以洗,但是棉胎怎么办呢?后来她打定了主意。她处理完狗粪后,将被单被套之类扔进洗衣机洗了好久。而那两床被弄脏的棉胎,被她搂起来扔到了屋外。她想,司机夫妇回来了总会处理的吧。但她的想法是大大错了。司机夫妇不仅没扔掉那棉胎,而且没做任何处理又让它们回到了宝贝儿子的**。当吴芳再进那间卧房时,臭味令她头疼欲裂。后来她又同女主人论了一回理。女主人这回还是嬉皮笑脸的,她故作惊讶地说:“有臭味?我怎么没闻到?吴妈呀,你不要过于计较这种小事情,这对你不好。”吴芳心里一急,就说,她明明看见两床棉胎都沾了很多狗屎,现在就这么放到小宝**去让他盖,对小宝的健康很不利。她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女主人就有点不高兴了,冷冷地对她说,小宝的健康不用她操心,小孩子嘛,什么环境都应该适应的。吴芳碰了个软钉子,细细一回想,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去。她想,整个事情都是她在挑剔,又不是她住在这里,人家这么多年了都住得好好的,她受不了的那些事人家根本就没感觉。她,一个钟点工,反倒对主人家这不满意那不满意的,太不像话了。
休息的时候,吴芳遇到了几个老同事,她们都在做钟点工。吴芳一打听,才知道自己有这么好的雇主真是叫作掉在了福窝里。那几个同事的主人待她们极其苛刻,动不动就骂人,叫她们“下课”,还老嫌她们饭菜做得不好,“像猪食”。有一家人还故意将零钱放在客厅桌上来试探;还有一家则连厨房用的洗涤剂都要做记号,防止她“浪费”。“我们就像生活在地狱里。”她们几个异口同声地说。吴芳就劝她们换雇主,可是她们都说已经换过五六家了,“天下乌鸦一般黑”。她们又问吴芳的情况,吴芳就讲出她的苦衷,提到恶心失眠等等。她的同事们又问她的工资是多少,她告诉了她们。那几个女人都将嘴巴张得大大的,“啊”了一声,然后沉下脸来一齐从吴芳面前往后退,接着又相互使眼色,一齐在脸上堆起假笑,说:“真了不起!你!我们哪能同你比呢?”说着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
吴芳个人的情况一点也没有好转。一天早上,她竟然一下床就晕倒了。那是半年里头她第一次没去上工。第二天她又挣扎着去了。前一天没打扫,那两家家里又是一片狼藉。因为身体不适,吴芳也顾不得打扫卫生了,她只为他们做了饭。司机夫妇和鞋厂老板夫妇都很担心吴芳。他们两家在电话里一商量,决定给吴芳放假。他们还合伙凑了一千块钱,要吴芳用这钱去西湖观风景,好好放松一下。钱是由鞋厂老板交给她的。
“西湖的美景会治好你的心病。”他眨着一只眼闪烁其词地说。
吴芳有点受宠若惊。她想起她那些同事,如果她们有她这么好的主人,恐怕会心里乐得开了花吧。她究竟对什么不满呢?看来问题都出在她那该死的洁癖上头。不过细细一想,主人家也不是一点问题都没有。比如说那棉胎的事吧,谁家会让自己的小孩睡在臭烘烘的狗屎味里头呢?今天她去小宝房里看,发现那沾了狗屎的棉胎已经换掉了。那么他们是故意演戏给她看吗?为了什么呢?
“西湖!”吴芳在回家的路上念出这两个字,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吴芳的家所在的城市在南边,去西湖要坐一天多火车。从少女时代起,她就向往那种地方,她听人说西湖的水是浅绿色的,湖里开满了荷花,如果是月夜去划船,还可以碰见白衣白裙的仙女。后来成年了,当然不再相信这种神话。但西湖在她想象中仍然是最干净,最值得去旅游的地方。近来她精神这么不好,她怀疑是不是有了什么病。如果真得了病,这辈子就完蛋了。吴芳想,即算她患了不治之症,也得满足一下自己,家里反正是顾不上了,就让她丈夫老永一个人挑这副担子吧。吴芳一方面盼望去西湖,一方面又隐隐地有点颓废。
老永和小羊都很赞成吴芳去旅游。吴芳看出父女俩都把希望寄托在这次出游上头,好像只要她一去西湖,就什么病都没有了似的。
那天夜里吴芳和老永搬了凳子坐在自家阳台上看月亮。月亮同往常一样,不那么干净,他们家所在的工厂区烟雾也很重,令人呼吸起来不那么畅快。
“荷花呀荷花。”吴芳说。
“西湖呀西湖。”老永说。
然后俩人相对扑哧一笑。老永说吴芳是有福之人,他自己就一辈子没去过西湖。吴芳说她觉得前程未卜,担心有什么凶险藏在旅途中。她说这话时,老永就皱了皱眉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吴芳很少坐火车,上一次坐火车去西北老家时她还是一个少女。所以尽管对火车里头的肮脏有思想准备(她居然在行李中带了一床线毯),进到车厢里之后还是大吃了一惊。几乎每个地方,每一件设备和用具上都布满了灰尘。偏偏乘务员在这个时候又搞起卫生来了,扫帚扔来扔去的,灰雾腾起老高,乘客们为了躲避都将脑袋伸出窗外。吴芳爬上自己订下的上铺,从箱子里拿出线毯,将自己整个一身罩在宽大的毯子里头。她听见对面那个上铺的人被灰呛得咳了起来。不知怎么回事,下面的打扫持续了好久还没完。车子开动时,两个在扫地的乘务员居然用扫帚打起来了,这一下,大家更是没法呼吸了。有人在发出杀猪般的狂叫:“死人啦!”他这一叫,两个乘务员反而愣住了,一齐跌坐在垃圾上头,抱着头呻吟,卫生也懒得搞了,就让垃圾堆在过道里。
吴芳不敢下去,也不敢喝水,她蒙在毯子里头,只偶尔伸出头看一看外面。她听见对面那老男人在对她讲话:
“你上什么地方去?”
“西湖。”
“这年头,旅什么游呀,担心丢了小命!”
吴芳不愿躺下,就裹着毯子坐在铺上。到了半夜,腰酸背痛,糊里糊涂地就往那床薄被上倒去。但往往是睡了一会儿就被被子上的酸臭味熏醒了。如此反复,整个夜里如同一次漫长的跋涉。对面的老头子也睡得不好,吴芳听到他在黑暗中阴阳怪气地念叨:“何苦呢?何苦呢?西湖,哼!”天亮时,吴芳咬着牙去了趟厕所。从厕所回来,她发现全车厢的人都睡得很香。过道上的垃圾还堆在那里,断了柄的扫帚也扔在地上。一个下铺的旅客趴在铺上睡,一只手伸到地上的垃圾堆里。吴芳爬到上铺,正要进去,却看见对面的老头已经占了她的铺位。她又气又羞,压着嗓子问:
“你要干什么?”
“你在下面歇一歇吧,这里有危险。”他坐在她的线毯上瓮声瓮气地说。
“你走开,我不怕危险。”
老头从她**的枕头下面摸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在她鼻尖扬了扬,使得她向后一仰,牙齿打起架来。
“有人在枕头里藏了这个,这种地方还能待?”老头说着还龇了龇牙。
吴芳下来之后,总觉得那老头面熟,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盯着她的铺,看见老头正在用匕首割线毯,一会儿工夫,好端端的一床毯子就被他割得七零八碎的了。吴芳看着他那仇恨的举动,忍不住哆嗦起来。
她坐在过道里的弹簧凳上,心里一个劲地告诫自己:可不能生病,绝对不能病倒呀!坐了一会儿车上就开早饭了。推销盒饭的小车从垃圾上压过去,旅客们在过道里来来往往,吴芳没法坐了。她用乞求的眼光朝上面望去,却看见那老头回到了自己的铺位,正在蒙头大睡。吴芳心里一喜,爬上自己的铺位,脱离了下面闹哄哄、脏兮兮的场面。她顺手拿了那一堆破线毯盖在自己身上,将那床被褥卷做一团移到床头,自己用背靠了上去。这个时候奇怪的事发生了:先前臭熏熏的被子已经变得干干净净,不但不臭了,还有股薰衣草的香气。莫非那老头把自己的被子换过来了?但是他先前盖的被子也是这列车上的、一模一样的廉价品啊。那么是自己的嗅觉出了毛病?她在被子上嗅了又嗅,还是那种好闻的气味,并且她还发现铺上的垫单和枕头洁白干净,像自己家里洗出来的一样。她觉得难以置信,于是又伸长了脖子打量那老头的被子、垫单和枕头。那些东西同样是簇新、闪亮,反倒衬出裹在被子里头的人不那么干净了。再看下铺的情况,也是同样。太阳升起来了,整个车厢里焕然一新。过道里的垃圾也不见了,茶几和窗户也被抹得亮晶晶的,到处一尘不染。这时吴芳看见了昨天打仗的那两名乘务员,乘务员穿着新制服,头发梳得油抹水光,他们正在勤快地用拖把擦洗本来已经很干净的地板。吴芳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吸进了树林的清香。她宛如在梦中,口里喃喃地说:“西湖到了。”是啊,她已经在去西湖的路上了,不然的话,怎么会如此的惬意、熨帖呢?她的同事经常谈起坐火车的经验,坐火车是一件时髦的事,表示某种地位,她们的口气都有点炫耀。但说到车上的卫生状况,却没有一个人说好话的。如果她将这次的经验告诉她们,她们一定会吃惊得合不拢嘴吧!吴芳快乐地想着这些事,很快进入了梦乡。
当她醒来时,大家都已经吃过中饭了,她倒是一点都不饿。她知道西湖马上要到了,于是拿了漱洗用具去洗脸刷牙。她一边刷牙一边观赏外面的风景,于是看到了清爽的人行道,路边的绿草和花朵,姑娘们艳丽的衣裙,还有一个接一个的喷泉。世上竟有这么美丽的城市,简直让她看呆了。她努力辨认着,想要找出这个城市的一点缺点来,比如地上的果皮纸屑,比如踏坏的花坛,但是没有,一点都没有,这里是她做梦都想不出的地方。看看广场上那些洁白的鸽子就知道这里的蓝天有多么干净了。现在吴芳快乐到了极点,她决心在这一个多星期里头改变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她要尽兴游玩,把这一千块钱用光,将以前受过的委屈忘得干干净净。就在她刷牙的这几分钟里头,她整个的一生浓缩成这样一个画面:弓着背在房间里洗呀擦呀的,一轮一轮同肮脏作斗争,一直斗争到了四十岁,双手像锉刀一般粗糙,还落了一身病。她想起这些就气恼、灰心。她记得自己满三十岁的那一年,曾对自己的一生做了一个评估,那时她是满意的。虽然上班时免不了同一些从里到外都比较龌龊的家伙打交道,但只要一回到自己那个洁净安宁的小家,心情就平静下来了。事情的变化发生在下岗之后。做钟点工以来,她的脾气就变坏了。白天在龌龊的环境工作,憋了一肚子气,晚上回到家,也不再觉得家里好了。虽然丈夫女儿都很勤快,她还是感到他们对家务并不内行,让她找出许多不如意之处来。比如女儿洗过的衣服吧,还得她从竹竿上收下来加工,因为领口袖口都没用手搓,所以污渍原封未动。丈夫老永本来是精细出了名的,但他现在居然迷上了看电视,有时做饭时也看,把饭都烧煳了。以前他可是从来不看电视的。于是她只好忙完工作忙家务,像机器一样重复那些个单调的、损耗人精力的动作。她的病就是这样落下的。这病从外面看不出,最难受的是夜里,只要一合眼,就是那些血污的死尸,没完没了的粪便,到处乱爬的蛆虫……
她回到铺位时,车就进站了。吴芳提着自己的大帆布箱随着人流走向出口,心里油然生出一股自豪感——她终于也外出旅游了,而且是在下岗之后!她那几个已经倒霉或快要倒霉的同事会怎样想这件事呢?吴芳在站口那里买了一张地图,正打算根据地图上提供的旅馆选定一家时,一个踩着三轮车的小伙子向她打招呼了。那小伙子又瘦又长,极其苍白,讲一口蹩脚的普通话。他显然不是个拉生意的老手,因为他说话腼腆,不敢望人。
“‘青山’旅社离这里不过二里路,那地方安静,价钱也公道,才五十元一间房。”
“旅社离西湖近吗?”
“出门就是。”
吴芳上车前小伙子用一块干净抹布将座位抹了又抹。待吴芳坐下,他又掏出一双洁白的手套戴上。吴芳朝街上溜了一眼,发现到处都是这一样的绿色人力三轮车,车夫一律戴着白手套,像电视剧里头的警察一样。
“我们这里不准开机动车,避免把空气弄脏。”小伙子一边蹬三轮一边说。
“好。”吴芳高兴地说,心里庆幸遇到了好人。
大约五分钟时间餐馆就到了。吴芳一抬头,看见绿色的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白色的大字:“西湖餐馆”。餐馆不豪华,极其整洁、舒适,正是吴芳喜欢的那一种。车夫朝她做了个手势,自己就在门外等着了,吴芳觉得他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
进了餐馆,就有几个村姑模样的服务员将她迎进去。她刚一落座,脖子上就被围上了一大块洁白的餐巾。餐巾散发着香气,浆得硬硬的,擦得她的脖子有点痛。吴芳虽从未上过餐馆,电视里却看得很多。她心里有点疑惑:“这所谓的‘餐巾’怎么像理发店的围布一样呢?”服务员帮她从后面系好那块围布之后,又端来一小盆香喷喷的水让她洗手。吴芳看见那水有点泛出蓝色,担心是消毒液,不愿意伸出手来。但那端水的年轻女人就是站在那里不走,她只好草草地在水里划了几下。做完这些程序,她的好心情消失了一半。一会儿茶就泡好了,吴芳喝了一口,是那种水果茶,吴芳听人说起过这种茶。她没想到水果茶的味道有如此的奇妙,她的眼前立刻就出现了葡萄园,出现了阳光下挂果的苹果树,还出现了一丛丛带露的梨花。喝完那一壶茶,吴芳一直沉睡的食欲就被充分调动起来了,她听见自己的肠子蠕动得很欢。但是她还不能吃上饭,因为服务员又来换桌布了。好好的桌布为什么又要换?洁白的桌布换下去之后,一块淡青色的又铺上了,上面还隐隐约约地有西湖的景色。一会儿经理也来了,经理是个胖子,鼻子上架着金丝眼镜。他是过来巡视一下的。
“你能惠顾敝店,真是我们莫大的荣幸啊!”他拿腔拿调地说。
吴芳尴尬地点了点头,她有点不耐烦了。她抬起头扫了一眼店堂,看见整个店堂里只有她一个客人。那些女服务员隔一会儿就从里间鱼贯而出,向门口走去,她们手里既不端菜也不端饮料酒水什么的。也许她们是到门口去透气,因为过一会儿她们又鱼贯而入了。这些姑娘身着土布,脸膛黑红,透着一股自然的健康,不过吴芳没有精力欣赏了,她已经饿得晕头晕脑的了。
第一道菜终于上来了,那是一道清汤,上面浮了几片嫩菜叶。要是在往日,吴芳是比较喜欢喝这种汤的,可是现在饿成这样,只能胡乱喝它几口了。她巴望着她要的猪排快端上来。这时她听见里间一阵响动,于是伸长了脖子。端上来的菜有猪排、牛排和鱼。本来她只要了猪排。可是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伸出筷子就去夹一大块猪排。令她大吃一惊的是那些菜原来都是塑料模型,只有几片做装饰用的生菜叶是真的。她先将那些生菜叶扫到碗里,三口两口吃光,然后正襟危坐,一个字一个字地对服务员说道:
“请你们经理来一下。”
那个三十岁左右的村姑似乎很高兴,脸上浮出调皮的笑容,活泼地转过身往里间去了。留下吴芳一个人呆呆地看着那三盘模型菜。
过了大约十分钟经理才出现,他打着哈欠来到吴芳桌前,看样子他刚才在睡觉。
“真对不起,整个白天我都瞌睡沉沉的,我的窗外就是西湖,只要一开窗就做梦。你很快就会有这种体验的。”
“我要换一家餐馆!”吴芳愤怒地站了起来,同时就听见自己的声音有气无力的。
“啊,你消气!你消气!”经理的胖手按住她的肩膀,把她按下去。“你仔细想一下,现在这个时分也不是吃饭的时分,你到哪里去吃呢?所以呀,还不如坐在这里等,这里毕竟比较卫生,对吧?”他凑近吴芳,强调“卫生”两个字。
经理的西装里头也散发出同一种好闻的熏衣草的香味,闻了这气味,吴芳的怒气消下去了。这时经理就挪开一点椅子,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吃东西实在是无关紧要的事,你不觉得吗?要我说呀,吃得越简单越好。你看,你的饭来了!”
一大盆黑乎乎的红薯汤放在吴芳面前。这种红薯城里人一般不吃的,就是在乡下也基本上是用来喂牲畜。吴芳伸出筷子,挟了那些薯块,嚼也不嚼就吞下肚去了。她有一下没注意还烫着了喉咙。经理还在她耳边唠叨,吴芳一个劲地吃,什么都没听清。将所有的薯块都捞完了之后,她才打了个饱嗝站起来,顺手解开“餐巾”,扔到一边。
这时她听到经理在说:
“作为一个朋友,我当然有义务带你熟悉此地的情况。”
“谁是您的朋友?”吴芳大为诧异。
“你呀!你不是鞋厂的金老板介绍来的吗?”
“我是在帮金老板家干活,不过他并没有介绍我到这里来。”
“嘿!都一样,都一样,你何必那么较真呢?金老板是此地长大的呢。”
吴芳盯着经理那梳得一丝不苟的、厚厚的黑发,觉得自己就要回忆起什么事来了,那是件什么事呢?她掏出钱包来问道:
“多少钱?”
“嗨,你开玩笑吧,怎么能收你的钱,你是金老板介绍来的啊。”
经理离开椅子,走到过道上一挥手高声叫道:
“来人啊!”
那三个村姑立刻过来了。
“带金老板的朋友去温泉澡堂。”
吴芳觉得好笑,自己怎么又成了金老板的朋友了。两个女人亲密地挽着她的胳膊,她们穿过后面那扇门到了露天。后面是一个很大的花园,牡丹花、月季花、丁香。**、芍药等各种不同季节的花儿都一齐怒放着,天空像蓝水晶,昏昏欲睡的蜜蜂飞着飞着就掉下来,掉到她们头发上。吴芳刚要用手去拂,小东西又“嗡”的一声飞走了。她们沿着一条鹅卵石路穿过花园,吴芳看见了漆成绿色的温泉浴室。服务员们帮她把手提箱和手袋放进一个大柜,又给她拿来一套真丝绣花服装,说是经理送的。吴芳推开那个礼盒,坚决地说,她要穿自己的衣服。三个女人相视一笑,将礼盒放在桌上,一齐走出了浴室。
吴芳换上高档的拖鞋,像电视里看见过的那样用雪白的大毛巾裹住身体往里面走去。那是一个二十平方米左右的浴池,微微冒着热气。吴芳试了下水温,正好。虽然这一切都很蹊跷,但她的感官渴望着从未有过的高级享受。洗着洗着,她差点在这香喷喷的浴池里睡着了。
终于洗完了。她裹上毛巾,到外间来穿衣服。奇怪,她的衣服不见了,哪里都找不到,一定是那几个女人拿走了。她摇着头笑了笑,打开礼盒,发现礼盒里面连精致的内衣都准备好了。穿好之后照了照镜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经理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总不会对自己这个半老徐娘产生欲望吧。她又到大柜里去拿自己的箱子和手袋,可是都不见了。这时她听到了门外的笑声,于是打开门,看见三个女人还等在那里,其中一个提着她的箱子。
“去我们的客房部。”年长的一位说。
“我订的是‘青山’旅社呀。”
“我知道,我们这里就是‘青山’旅社。您是老板的朋友,我们给您安排了高档套房。”
“高档的呀,不不,我住不起。”
“不要钱的。”
“不,我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