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意誌

貧民窟的故事(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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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在貧民窟下麵的地道裏,貧民窟本身在城市西邊的窪地裏。當你走到化工廠的圍牆那裏時,就看見長長的階梯了,從那上麵下來,就是我們的貧民窟——一大片排成長列,擠在一起的簡易屋子。以前我是寄住在別人家裏的,家裏有火爐的人家我都住過。然後,在一個陰鬱的日子裏,我無意中發現了地道。那一天,主家在我的飯食裏麵放了幾枚毒蘑菇,被我發現了,我像難民一樣匆匆出逃。那是半夜,家家門戶緊閉,我也不敢去叩任何人家的門。我在寒冷中瑟縮著前行,卻撞上了一隻惡狗。惡狗要攆走我,我越跑,他在後麵追得越緊。到後來我連路都不看了,跑到哪裏算哪裏,就這樣稀裏糊塗地掉進了地道。

我剛剛掉下來的時候是不習慣的,因為周圍這麽黑,什麽都看不見,你生了眼睛一點用都沒有,還不如把自己當瞎子。起先靜悄悄的,後來才發現這隻是假象,許許多多的小動物在這裏掘呀,鑿呀地忙個不停呢。最奇怪的是還有三個人坐在他們當中,這三個人什麽活都不幹,隻是隔一會兒閑聊兩句。我湊近去仔細聽,聽到他們在說兩句極為無聊空洞的話。一句是:“修了房子就不用住房子了,住在野地裏就是。”另一句是:“人嘛,要有自知之明。”三個人輪流重複這兩句話。在此地,亂動是不行的,弄不好就撞著了一個家夥,而且這些家夥的身體都像鐵一樣硬邦邦的。我隻好坐在地上不動。那隻惡狗還在我頭頂的什麽地方叫個不停,即使隔得很遠,還是很有威懾力的。我向上看,看到盡頭,的確看到一團朦朧的光,我就是從那個有光的地方掉下來的。

我蹲在這個黑地方,回憶主人和我之間發生的那件事。下午我正在灶台上睡午睡時主人過來了,他輕撫著我背上的皮毛,樣子有點傷感。“鼠啊鼠,你心裏是如何想的呢?”他沙啞著嗓子說。我討厭他叫我“鼠”,我也討厭他那種傷感的樣子。據我觀察,這個人一點男子漢的風度都沒有,沒事就坐在敞開的門口洗他那雙蒼白的腳,是一個對自己的身體著迷的家夥。我一般對人是不設防的,但這一次也許是有某種模糊的預感吧。誰會想到這個人竟會那麽陰毒呢?他炸毒蘑菇的時候,我就坐在旁邊的柴堆上,我發現他的手在抖,苦悶的長臉上增加了幾條皺紋。當時我還以為他要用毒蘑菇來毒老鼠呢,沒想到我真的成了他所說的“鼠”。毒蘑菇埋在米飯的下麵,一共有三枚,我一撥開米飯就看到了。他到底想些什麽呢?以為我會乖乖地將它們吃下去嗎?我以前就知道這個人很不厚道,連家裏的蟑螂都要殺得一隻不剩,但總的來說,他待我還是不錯的。他是一個鰥夫,自己做飯,我住在他家,他就準備兩份,不像別人家那樣讓我吃剩飯。我想不出是什麽事讓他的態度發生了突變。也許根本就沒有什麽事,也許他隻不過要讓我知道他的厲害。一個坐在家裏的害氣喘病的老男人,能有什麽樣的厲害呢?下毒是怯懦的手段,不過我知道那種蘑菇隻要一隻就可以毒死一個人。所以他是決心要弄死我,所以我就逃了。這就是下午剛剛發生的事,而現在,我坐在這個地獄一般的處所等待命運的裁決。我心裏有一個聲音始終在頑固不化地詢問:到底發生什麽了?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一切都是莫名其妙的。有一個人過來了,我雖看不見他,但能感到他踩在泥地上的重量。他停在我的旁邊,說:“修了房子嘛,就不用住房子了。”我覺得這個人很討厭,就一聲不響地起身離開他。沒想到我剛一挪動,他就用手按住了我的背。他的力量很大,我隻能趴在地上不動了。我腦子裏閃過那句話:“人嘛,要有自知之明。”但我不是人,我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