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H市。
1992年,八月,酷暑。
气温这几天已经达到了34℃,这在这所东北城市是十分罕见的。
动力厂冷作分厂焊接工段,地上摆着一根5米长的阶梯轴,旁边是20个一模一样的试件。
动力厂负责生产的副厂长杨德刚皱着眉看着试件久久不语,他的身后站着冷作分厂的生产厂长靳北、技术厂长、工艺处长、生产室和技术室的主任及工程师们、工段段长,以及动力厂首屈一指的焊接高级技师苏福华等一众焊接工人。
眼下的任务是,把截成两段的大轴重新焊到一起。
要求是两段轴的轴心必须在同一条直线上,允许的偏差非常非常小,否则就会有巨大的噪音和振动,甚至发生危险。
此时,最后一个试焊的焊工江鹏已经完成操作。他摘下电焊帽和电焊手套,淋漓的汗水糊满了整张脸。
他拉开电焊服的拉链,来不及脱掉,先拉起里面的背心,使劲儿擦了擦脸,以防汗水流进眼睛里。
“检查一下吧,看看行不行。”杨副厂长对江鹏道了声辛苦,方才对检验处的人说道。
检验员立刻上前进行检测,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手里的焊接检验尺。
几分钟后,检验员遗憾地说:“杨厂长,江师傅超差了20道。”
道是工程上常用的精确测量尺寸的单位,1道等于0.01毫米。北方机械工人将其称为道,南方工人则称为丝。
对于直径接近半米的焊件,这个焊接精度已经非常高了。
但是对于一个几乎没有机加工余量的工件来讲,这个精度依然不够。
车间里顿时哀声一片。
江鹏气恼地抓起电焊手套重重摔在地上,气恼地说:“工艺处真会给我们工人出难题,这谁能焊上啊?你们自己瞅瞅,这么粗的轴,没有余量,怎么可能焊得上,即使焊上了,5米长的大轴又该怎么退火,还不是要变形。工艺处的人是不是脑子有病?”
不怪江鹏急眼,冷作分厂所有的技师们全都试过了,有错边的,有超差的。
江鹏是完成度最高、惟一焊到最后一道焊缝的人,但还是超差了。
杨德刚把头转向工艺处处长,问道:“这个精度不能修改吗?现在只差20道了。”
工艺处处长摇摇头,无奈地解释道:“这是我们工艺处会同分厂所有焊接和机加工程师制定的方案,苏师傅当时也在场,他并没有反对。”
江鹏一听苏师傅也参与了,立马闭嘴不吱声了。
工人们可能会不服气工艺处、生产处的人,但对于苏福华师傅,他们是服气的。
杨德刚转向苏福华,急切地说:“苏师傅,您看现在该怎么办?您有没有办法解决?”
他声音和缓下来,“对方催得急,合同期限马上就到了,好大一笔钱呢。签合同的时候,没想到会遇到这个困难。”
这个轴是我国首台自行改造的水电机组的大轴,是此次改造的关键部件之一。
根据设计要求,需要改变主轴的样式。
如果重新铸造一根,至少需要六个月的时间。
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把之前的轴截掉一部分,再重新焊上,这样不但可以把工期缩短至两个月,还可以节省很多资金。
对水电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机组一开动,就相当于开启了印钞机,钱就像流水一样滚滚而来。因此改造任务分秒必争。
这次机组的扩容延寿改造,电站对动力厂寄予了厚望,并给出了期限,要求动力厂在合同约定的期限内又快又好地完成这次改造,好早日恢复运转。
厂领导个个急得不得了,只盼着能早日解决这个难道。
杨德刚了解苏福华,他是动力厂响当当的一号人物,高级技师,国家级劳动模范,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动力厂的一块活金字招牌,很多高难度的焊接工作,都靠他完成。
这一次,既然他没有反对把偏差控制在10道以内,那他就是有把握的。现在也只能逼上梁山,逼他亲自出手。
但是苏师傅已经58岁了,一直奋战在生产一线,由于长时间的重体力劳作,他的体能早已大不如从前。
尤其是在焊接这根大轴时,需要把温度预热到200度,穿着厚厚的焊接服、焊接靴连续工作三天,对体力的消耗是极大的,他肯定吃不消。
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倒在现场,谁也担不起责任。
苏福华是动力厂建厂就在的第一批工人,几乎是跟动力厂一起长大。他们这批工人往往对工厂有着特殊的感情,向来以厂为家,以厂子的利益为第一。
此时,他看着地上的大轴,在心里叹了口气,说:“我试试吧。”说着转身去工具箱处穿焊接服。
他的关门徒弟肖勇智听说师傅要亲自上,先是看了看杨德刚,再看看工艺处处长,又看向众人,见没一个人阻拦的,不由得急了,心想:“这些人有没有心?师傅这么大年纪了,这样高强度、高体能的活,怎么能让他上呢?”他快步朝师傅走去。
苏福华正在穿焊接服。这种焊接服需要具有防火、防烫、阻燃的任用,故而非常厚,几乎不透气,在三十多度高温的天气里穿上它,不出三分钟就会大汗淋漓。
肖勇智一把抓住师傅工作服的袖子,急切地说:“师傅,您不能上!”
苏福华看了小徒弟一眼,心下安慰,但他故意满不在乎地呵斥道:“我怎么就不能上了?别小瞧你师傅。一边去!”
他推开肖勇智的手,继续穿工作服。
“师傅,天太热了,焊件也太大。”
肖勇智非常了解师傅的体力,拜苏福华为师后的三年里,他几乎每天上班跟跟在师傅身后,师傅的技术到底有多强,还现在还摸不透,但师傅的体力如何,他却是一清二楚。
“师傅,你让我试试,我应该不比江鹏差,如果我不行,您再上。”
苏福华停下手中的动作,目光复杂地看向小徒弟。
这个小徒弟是他亲手挑出来,手把手带了三年,他的天赋,他的聪明,他的能力,自己一清二楚,放眼动力厂的焊工,未来将无人能出其右。
但正因如此,他不能让小徒弟在这种时刻冒这个险。
如果他成功了,在领导的眼中,这是工人的份内之事,表扬个三五句就过去了。
一旦试焊成功,而实际操作时失败,那这个价值近百万元的轴就彻底报废了。
这种巨大的损失,对一个刚刚21岁的年轻人来讲太过沉重,后果不堪设想。
在领导那里,他将断送上升空间。
同事们的风言风语会击垮他,他能想象出工友们会怎样编排他。嘲笑他自不量力,指责他好高骛远,甚至说他目中无人,削尖了脑袋想出头等等,到时众人的口水就能淹死他。
三年的相处,他已将肖勇智视作子侄,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冒这个险。
“不行,我不同意。这不是开玩笑的。”他难得对小徒弟疾言厉色。
“师傅,你听我说。”肖勇智知道师傅的脾气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但他还是要争取,“您先跟我说一遍要点,再看着我试焊,如果真的不行,我保证不逞强,以后再多学、多练、多长本事。万一我要是能行,您就不用冒这个险了。”
说到这,肖勇智鼻子一酸,眼眶红了。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师傅拿命去搏呢?
杨德刚那边将师徒俩的争执看得明白,他几步走过来,关切地问道:“苏师傅,有什么问题吗?这是你小徒弟吗?早就听说你收了个关门弟子。小伙子,你叫什么?”
苏福华的身体状况,其实杨德刚心里门清,但凡有一个人能上,他也不想让苏福华亲自出手。
他担心他的体能不足以完成工件的需要,万一半途而废,岂不是前功尽弃。
“杨厂长好,我叫肖勇智,是冷作分厂焊接工段的工人。”肖勇智主动向杨德刚请命,“我是咱厂技校毕业的,进厂三个月就可以独立操作,现在跟技师做同样的工作,三年来,从未出过废件,质检的合格率为百分之百。我申请试焊这根大轴,希望厂领导能给我这个机会。”
“别胡闹!”
“可以啊!”
苏福华和杨德刚同时说。
杨德刚笑呵呵地对苏福华道:“给年轻人一个机会嘛,你苏师傅的关门弟子,一身本事都传给他了,肯定错不了。”
他转向肖勇智,眼珠转了转,严肃地说,“机会只有一次,一定要把握好。”
“是!”肖勇智不由得挺了挺胸膛,洪亮地答道。
他迅速穿上焊接服来到大轴前,蹲下身子,准备开始操作。
苏福华鼓励地看着小徒弟,道:“记住稳、准、均,别慌,你可以的!开始吧。”
在众人的盯视下,肖勇智开始操作。
他之前早就在脑袋里模拟了很多遍,只见他稳稳地举起焊枪,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地焊起来。
一个小时后,试焊完成。检测员马上赶过来检测。
众人的眼睛都死死盯着检测员,等他报出结果。
“18道,只差18道,合格了!”检测员颤声报出数据。
“成了!”杨德刚和在场的众位领导高兴地握拳挥臂,互相击掌。
苏福华满脸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宝贝徒弟,与有荣焉地笑了。
自己果然没看错人,他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既勇且智,这个焊件完成得干净利落,漂亮极了。
“师傅,我还有哪里需要注意的吗?”肖勇智谦虚向师傅请教。
苏福华笑眯眯地看着爱徒,说:“只要沉住气,像完成这次试焊一样完成主轴的焊接,绝对没问题。”
杨德刚万万没想到,苏福华老了老了竟然带出一个这么优秀的徒弟,可以说,他的实力碾压了冷作分厂新老全部焊工、技师、高级技师。
看来,这次的技术改造能够顺利完成了。
接下来的三天,杨德刚和工艺处等人每天到现场盯着,生怕出纰漏。
肖勇智在拿起焊枪的那一刻,就化身为没有感情的焊接机器人,像设计好了程序似的,按照工艺要求自动工作,稳、准、均,最终,这根改造的大轴完美地连接在了一起。
由于肖勇智的完美操作,动力厂顺利给电站交工。
这次亮相,让肖勇智收获了20元钱的奖金,奠定了他在动力厂青工里电焊第一人的地位,也让他在动力厂各级领导那里挂了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