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我了解他
“我艸……,我艸……。”
眼皮沉重得像是被塗了一層水泥,拚了命地想要將眼皮朝上睜開,但卻是一片紅色,粉紅色。“嗡嗡”聲在耳畔、在腦海裏的每一個角落響起,像是有一萬隻蒼蠅從皮膚裏穿出來,在頭部旋轉迂回著飛翔。
他試著抬了抬手指——手指能動。然後他抬起手掌、手腕,在身邊摸索。手掌的觸感冰冷、堅硬,有些濕漉漉的東西,但並不黏,他認為這應該是水,不會是鮮血。因為鮮血是黏的、是熱的。
好不容易睜開眼睛,狹窄的天空仍舊是繁星點點,宛若在藍色玻璃上傾倒的細沙。後腦勺上的劇痛陣陣襲來,讓他仍不住呻吟了一聲。聲音很低,隻是在喉嚨裏發出一聲輕響。他有些反胃,想吐的感覺伴隨著頭暈目眩,連天上的星星似乎都在視線裏開始旋轉。他趕緊閉閉眼,然後再次睜開。星星不旋轉了,可嘔吐感仍舊很強烈。
那個人仍舊在旁邊嘀嘀咕咕地說粗話,聲音恐慌著急,大概沒時間來察看自己。
好像還有警車的尖叫聲由遠及近。
連雲偉嚐試著上肢發力,然後左腿彎曲在地上蹬了瞪,將身體朝右翻轉。用右小臂在地上支撐了一把,豎起了上半身。
旁邊的聲音突然停止了下來,幾乎是一瞬間就有身體撲了過來。一雙手從連雲偉的腋下穿過,將他扶起,那個一直在咒罵的聲音現在在連雲偉耳邊響起,激動又緊張。
“連大鳥,你醒啦。他媽的,我艸。”
聲音幹啞難聽,像吞下的一塊金屬磨壞了嗓子。這是雲盤的聲音。
在雲盤的扶持下,連雲偉緩緩坐正了身子。他想起來了,自己的後腦勺被重物狠狠一擊之前的事情。這狗日的,下手真毒,恐怕再重一點自己就掛了。他抬手摸摸後腦勺,有一個腫塊,但卻沒有出血。
“你被塑料棒打在穴位上,有點淤血,不好直接弄醒,可是禿爺……。”
連雲偉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一把從地上站了起來。一陣眩暈感差點沒讓他再度倒地,可他扶住雲盤的肩膀,將臉部湊近雲盤的臉,低聲吼叫,“他怎麽了?”
他這時才看清楚,雲盤的臉上與淺色衣服上濺著星星點點的深色,那雙狹小的眼睛內滿是茫然的悲傷,M16的槍帶仍舊掛在脖子上。他一隻手攙著連雲偉,另一隻手指了指人行道的方向,在那裏圍著幾位穿著建築工人的衣服、腳下套著拖鞋的男子正在指指點點,連雲偉看清楚了——禿子斜靠在菩提樹杆上,生死不知。
死了?
連雲偉大腦一片空白,隻覺得身體上的鮮血全部衝向了眼部,一瞬間眼睛通紅。他一把將雲盤推開,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向人行道,雙腿一軟跪在地上,雙手在禿子身上一陣**。
“打哪兒了?子彈呢?打哪兒了……。”
“被霰彈槍打中的胸口,應該是沒了。”雲盤的聲音裏帶著哭腔。
連雲偉又是一陣掏摸,手指觸感與衣服不太一樣。可狂亂的頭腦讓他沒發現這些細節,隻是一遍又一遍地察看著禿子的前胸後背,一邊舉起手看著,狂怒地吼道,“血呢,彈片呢,沒血啊。”
旁邊圍觀的幾位建築工人惶恐地推了老遠,他們生怕這位滿身殺氣的家夥暴起殺人。而雲胖突然傻了,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了看禿子,很幹脆地蹲下身子也是一陣掏摸,然後傻傻地看著自己的雙手。
“你他媽身上的血是哪來的?”連雲偉大吼,但雙手仍舊沒離開禿子的身體,按住肩膀就是一頓亂搖,另一隻手在禿子的頸部與頭頂按了幾下。“你他媽醒醒啊禿子,醒醒啊。”
“我艸……。”
禿子喉嚨裏長出一口氣,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連雲偉放開了手,雲盤在旁邊手腳無措地從褲兜裏掏摸,掏出一張紙巾遞給禿子。禿子睜開眼,低聲罵連雲偉,“你們教官是這樣子教你弄醒昏迷的戰友?老子骨頭給你拆散了。沒看見老子身上有防彈衣啊?“
“嘿嘿,嘿嘿。”連雲偉一個勁兒傻笑。
雲盤在旁邊傻笑了幾聲,從腰間拔出一支手槍遞給連雲偉,“呶,你的手槍。”
連雲偉接過手槍放在腳邊,又抬手接過禿子遞過來的紙巾,然後才驚愕地看了看禿子再看了看手上的紙巾。
“擦擦擦擦,大老爺們哭起來太醜了。”禿子語氣虛弱,口氣嘲笑。
連雲偉摸了摸臉,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淚流滿麵。
“警察就要帶了,趕緊走吧。”雲盤走到禿子身邊,將身子背轉過去,彎著腰,拱著個大屁股。連雲偉十分默契地一隻手摻住禿子的左腋下,使不上勁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仍舊跪在地上。
他訕訕一笑,一隻手在臉上胡亂地抹了一把。不過禿子抬抬手將他推開,自己一使勁,從地上爬起,抬腿在雲盤的臀上輕輕踢了一腳,笑罵道,“至於嘛,再說你丫也背不動我,走吧。”
三個人互相攙扶著離開原地,在前方開明街的路口,一群遊客擁擠在一起朝這邊觀望,警車燈光閃爍,警笛尖利地呼嘯著,可那群遊客無動於衷,直到雲盤在路旁大大方方地撬開一輛轎車揚長而去,街頭的人群才不甘又無聊地緩緩散去,三五成群地討論著剛才的槍戰。
地上的兩具屍體躺在血泊裏,其中一具已經沒有個人樣了。
“你們怎麽來了?”連雲偉坐在後座,心有餘悸。想著如果禿子死了會怎麽樣呢?如果自己死了倒也一了百了,但自己沒死,又一路殺過去?
殺過去又能怎麽樣?禿子也活不了啦。
像蝌蚪、大騰、狸貓一樣,都活不了啦。
“我在雲盤後麵,雲盤從你離開酒吧之後,就跟著你了。”禿子也坐在後座,脫掉外麵帶拉鏈的防曬衣,露出貼身穿著的凱夫拉背心。那件防曬衣被打得稀爛。雲盤從後視鏡裏看見了,便一隻手開車,另一隻手也扯下自己身上的防曬衣反手扔到後座。
連雲偉伸手幫禿子脫掉凱夫拉背心。禿子布滿疤痕的胸口上青紫一片,他呲牙咧嘴地將雲盤的防曬衣套進身體,鷹眼裏滿是狠戾,“可惡的霰彈槍,他媽的,疼死我了。”
“你被襲擊之後去到酒吧見木虎的兄弟,我就到了酒吧附近。我不想讓你知道我就在旁邊,想在你毫無知覺的前提下,看看你身邊是否還有尾巴。”雲盤駕駛著汽車熟練地挑著小巷子裏行駛,然後又變戲法似的不知從那個口袋裏掏出一瓶藥油拋到後座。禿子抬手接住,倒出一點在手上搓了搓,伸進胸口塗抹。
“雲盤,你小子嚇死我了。”連雲偉伸手拍拍雲盤的肩膀,其實他內心充滿感激。
“關心則亂。”禿子依舊在呲牙咧嘴,但鷹眼裏有溫暖的笑意。
“嗯嗯,我嚇壞了,禿爺從來沒這樣子過。”雲盤的語氣輕鬆,仿佛剛才的生死相搏是別人的故事。他繼續告訴連雲偉,“我剛去偷了個卡車鑰匙,準備開過去將那台依維柯堵死在巷子內,你就起身過去了。我來不及了就將卡車撞了過去,撞飛了一個。另一個對著我開了一槍,但我已經溜下卡車了,沒打著,然後禿爺突然從我後麵冒了出來,他拿著手槍,將那個拿霰彈槍的人打死,但也被霰彈槍打飛了,然後我就對準依維柯一通掃射啊,依維柯跳出來一個人被我打中了,但被另一個人拖上了車,距離太近,我身上的血應該是他們哪個誰的。”
“我命大,距離足夠,要不近距離挨上這一槍,不死也得脫層皮。”禿子收起雲盤的藥瓶塞進自己的口袋,想伸手摟住連雲偉的肩膀,但扯到了胸口的傷,忍不住皺皺眉,但隨即恢複了笑容。
“連大鳥,你他媽的這破事,複雜得很。我今晚上想抓活口來著,沒想到他們竟然是想抓你。”
“我昏迷了多久?”連雲偉摸摸褲兜裏的手機,還在。他籲了一口氣,慕容婧大概是等瘋了吧。他趕緊掏出手機看了看,還好沒有短訊進來。
後腦勺涼颼颼的,劇痛仍舊會不定時地抽搐著,伴隨著嘔吐感,讓他十分不適。
“一分鍾?兩分鍾?大概就是這樣啦。”雲盤轉過頭笑笑,滿臉的傷疤在儀表盤的藍色燈光下煞是嚇人。但連雲偉卻覺得,這是最溫暖的笑了。
“等待不是我的強項。”連雲偉看了看禿子,又看了看窗外。這條路十分陌生,街頭的燈光昏暗,道路兩旁的樹蔭下還有三三倆倆納涼的人群,像是一個居民小區。“我們到哪兒了?”
“我讚成,防守是最無能的方法。”禿子點點頭,“先轉幾圈,你是打算去慕容姑娘那裏對吧。”
他臉色蒼白,但仍舊帶著捉狹的笑容。剛才的子彈差點將他打死,可他卻像沒事人一般地談笑風生。隻是連雲偉知道,禿子與自己一樣,不想將不適感告訴自己的兄弟。
“嗯,我們約好了去聊一下天。”連雲偉沒有就之前的話題繼續,反而回答禿子內容豐富的問題,不過他馬上將話題甩開,“雲盤,你做爹以後,很愛笑了啊。所以啊,你得好好珍惜。”
“怎麽?不打算讓兄弟們幫你?你小子別忘了,剛才要不是我們幾個都在,估計你現在被綁去什麽地方正在挨揍呢,難保明天頭在南邊四肢與身軀在其他方向。”禿子的鷹眼眯了眯,轉過頭盯著連雲偉。隻是他一下子說了這麽多話,胸口的不適感讓他深吸了一口氣。
“嘿嘿,你這麽知道不是搶我回去做女婿的。”連雲偉一臉無所謂。
“你長得還沒我好看呢。”前方的雲盤嘀咕。
“我說認真的。”禿子打斷了雲盤的調侃,滿臉嚴肅。
“老班長,我不想我們之間,任何一個人有問題。這是我的任務,我得去完成它。”
“你難道不知道,馬光宇這老狐狸早就明白這裏麵是這麽回事嗎?他就是將你放進這這一池水裏,你就是那泥鰍。懂?”
“我知道的,我理解他的做法。”
連雲偉輕笑,後腦勺一陣陣劇痛。
我了解他,我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