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自己醒了，但觉察不到身体。
这难以形容，我用力去感受。终于发现我身在一个万花筒之中，四周围绕着我从未见过的颜色，它们有点像是扇形，却又会随我的想法变化。
我没有眼睛，我不能看，但还是能明确感知到自己。现在的我像是只有着千万条触手的蚂蚁，身边也有着无法计数的同类。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这个状态并尝试弄清状况。
我记得旺达刚醒不久我就冲进了旺川父子的特殊病房，接着墙角的悠久博士和银发女人开始了古怪的对话，然后我就到了这里。
我推测这一切都是银发女人弄的把戏，但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对，我可以破坏。当我刚想到要破坏些什么来寻求突破时，脑中忽然响起了人声。
“没用的，更没必要。”
“是谁？”我没有嘴，却可以和那个声音正常交流。
“你不用问，你来感受。你要适应你现在这个新身体，只要你去想，你就能感受到。”
去想？
我不理解，所以我又问了一遍：“你究竟是谁？”
对方没再回我，于是我开始试着去感受。
我该怎么感受呢？感受刚才和我沟通的人？还是感受他的位置和外貌？
神奇的事发生了，一大堆信息出现在了脑中。这些信息不是挨个输入的，也不是成片呈现的，它们就像一开始就在我脑中的一样，像是存在已久的记忆。
说话那人名叫悠久，不，应该叫撒旦，他被旺川创造出来后负责在武侠世界中研究谎言……
撒旦被真田带上飞行器后，旺川被真田的婴儿枪击落，紧接着银发女人出现，将枪中旺川的灵魂移入了撒旦体内……
撒旦来到了这个世界，开始了一系列的探索和破坏，最后发现这里只要靠想就能得到所需信息……
这个世界的文明称自己为晶体，他们的生命几乎是无限的，已进化到主要靠思想就能完成所有交流……
我们所在的地球是虚拟出来为了给晶体研究用的，他们正探索着谎言的奥秘并打算移民去人类的世界……
晶体世界附近有两个黑洞，银发女人就是被派去地球的晶体观察员……
我们现在也是晶体……
……
我得到了大量信息，但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和荒诞感。这一切都太过虚幻，我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会进入造物主的世界。但这真的发生了，我感知到了晶体世界的所有历史，包括他们设计每个虚拟宇宙的参数和所有细节。
我更能感知到，所有世界的信息都是守恒的，没有任何一个灵魂可能消失，他们最终都会被“归还”到晶体世界，就像我和撒旦一样。
等等……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些地球上所有死去的人也都……
我迅速去感知相关信息，发现果真如此。
不止是地球，晶体们创造出来的所有虚拟宇宙，凡是死亡了的生命，灵魂都会被归还到晶体世界。
那也就是说，当晶体们完成了自身改造，进入了虚拟宇宙，他们就“活在”了虚拟宇宙中。而当他们在虚拟宇宙中死去，他们的灵魂，又会回到晶体世界，完成永生的循环。
啊原来如此，所以那批冲向黑洞的晶体科学家才会如此坚决，他们无法接受这种自欺欺人的生命循环。探索虚拟宇宙这种自娱自乐的行为，也不被他们视作是探索。
但是……生命不就是这样吗？循环往复地做着无意义的事。
“你想这么多有什么用呢？你已经是死掉的人了。”撒旦突然又说话了。
的确，他比我早来很多，这些问题他可能早就想过了。我一个死人去思考这种问题，的确是自寻烦恼。
“哈哈是啊……”我习惯地打了个哈哈，“我们都已经是死人了，死人还乱想什么呢。”
撒旦又道：“这里有不计其数的地球灵魂，每一个都会思考，但最终都接受了这样的安排。我之所以和你沟通，是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是被银发女人杀死的，算是同道中人。你就死心吧，这里就是灵魂的终点。”
灵魂的终点？
等等！这话突然提醒了我，那些冲往黑洞的晶体科学家们，他们死后的灵魂呢？是永远消失了，还是在晶体世界外还有着另一个灵魂的去处？
我正在沉思，但撒旦却说：“你想这些做什么？还有一个更上层的世界又怎样？你去了那里，然后再自杀，再去往更更上层的世界吗？还是直到你灵魂彻底消失了你才满意？”
我无言以对。
是啊，如果死亡只是一场生命形式的转换，那还能叫死亡吗？可如果并不存在死亡，那生命还有什么价值？
我发现这是荒诞到极点的问题。【死后去了哪里】这个人人都想知道的问题，当答案就摆在面前，我居然觉得是如此无聊。
如果灵魂没有终点，我们可以永远存在，那是件多么恐怖的事情。与其以这种永生的状态存在，还不如去冲一下黑洞，看看是不是存在另一个世界或是彻底消失来的有趣。
“你别想了，陈一。”撒旦又说，“你刚才这个想法，不就是所有自杀者逃避世界的想法。”
我心中苦笑，并问道撒旦道：“我在想什么你全都能知道？”
撒旦回答说：“是的，这就是晶体文明无法理解谎言的原因。大家都靠想法沟通当然无法撒谎，你刚才不也知道了我所有的过去吗？……唉，死后的世界可真是无趣。”
虽然听不出语气，但不难感到他明显的失落。闲来无聊，我也就和他长谈起来。
随话题的深入，我渐渐发现撒旦原先不是这样百无聊赖且毫无斗志的。他之前居然也和我一样深爱世界，并希望给下一代文明缔造礼物。
比起我给下一代建造镜子的想法，他的要更高级。他推测地球最后的文明形式是硅基生命，所以就着手研究惩罚机器人的方式来作为礼物，谁知进行到一半就被银发女人杀死了。
当我尝试激励他时，他却回答说：“陈一，你才来到晶体世界。当你在这呆久了，你不会再有任何梦想。地球不过是他们虚拟的100万世界中的一个，单单和地球一样的人类文明他们就造了6000个。”
“的确不重要……但是，总比你这样等死要好。”我劝说着，心中的想法也越来越清晰起来，“撒旦你有没有发现，我们聊到现在，这里的其他灵魂，不论是晶体还是人类还是其他生命，都没和我们尝试过任何联系，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难道不是因为一切都毫无意义吗？”
“你说对了。我相信所有文明都和你差不多，一旦来到晶体世界，发现他们已经死了，自己的世界也是假的，就开始对一切都丧失兴趣，变成了真正的……真正的死人。”
撒旦没有说话，他好像陷入了沉思。
我试图感知了一下，果然感知到了他正在思考的内容。
『我的确死了，但那又怎样呢？我还是可以有所追求的。如果晶体世界也是虚拟的，那去更高层的世界去看看，不也很棒吗？』
『不，如果探索其他世界的代价是结束自己的生命，我是做不到的。可真的好无聊……我现在连想什么都会被别人窥探到，这样的生命有意思吗？』
『不，或许这只是我作为人类的坏习惯。知道对方想法不也很好吗？我要抛弃之前这种低级的生存方式，适应起思想透明的生活。』
『可是……真讽刺啊……我之前和伊苏灿灿说，对一个人最大的惩罚是让每个人都能看到他的想法，而我现在居然自己正在被随意窥探着思想……』
我看出了撒旦的纠结，刚想劝他，忽然又想到件诡异的事情。银发女人曾对地球【锁定谎言】过，地球人是无法失去撒谎能力的。这也就是说……吴素素根本不可能改造成功？！
我不知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个，但这想法刚才一晃而过，给了我一丝曙光的感觉。
“撒旦……”我叫了撒旦一声，我想如果我现在仍有着人类的身体，心跳可能已达到了最快的速度，“我的母亲叫蒂娜，她比我年轻，我今天在地球的莱茵河上埋葬了她。”
『他在说什么？陈一在说什么？母亲比他年轻？河上埋葬？他是在开玩笑吗？啊！他在撒谎？在晶体世界可以撒谎？』
“陈一……”撒旦开口回道，“我……杀了我的弟弟，在月球的大海上。”
我内心一阵激动。我不知是因为我们是地球灵魂的缘故还是这个世界原本就允许谎言，总之我们可以撒谎。那既然可以通过语言来撒谎，也就是说……
『陈一，我恨你。』撒旦也想到了这一点，率先想到。
【撒旦，绝对的圆在任何场景下都是方的。】我也开始胡乱想着。
『陈一，只给自己理发的理发师必定也能给他人理发。』
【撒旦，西西弗斯今天就会终止推他的石头。】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我们掌握了在想法中撒谎的思维方式。原来思想也可以撒谎，那么接下来我们就能用正常的地球方式沟通了。
“下一步你想怎么做？”撒旦问。
“我觉得……既然这里也能撒谎，那晶体们没必要移居去地球，我可以教他们撒谎。”
“你教他们撒谎？”撒旦问。
我不得不感谢六十年的从政经验，在我这么说的时候，心中已迅速想到了很具体的行动方案，而驱使我这么做的原因是：
“反正闲来无聊，我就试着阻止一下晶体们移民地球吧。”
撒旦也被我激发起了斗志，居然说道：“啊！我突然也有一个想法！！我要……我要我要去……”
“去什么？”
我刚问完，附近的空中展开了一副扇形影像。那影像是一叠一叠的，有点像是无数个瞬间拼叠出来的图片。仔细感受，我发现每张图片都是正在地球上发生的事，它们被加上了时间刻度，变成一幕幕可前进和倒退的场景，像极了正在实时播放的视频。
等等……倒退？
才想到这，撒旦已将影像快速回滚，滚到了悠久20岁的时候。画面顿了一顿，又开始继续前滚。
“啊撒旦你！！！”
“没错！晶体世界中的我们是无所不能的，我要回到地球，并且回到悠久的身体中去！”
我不禁钦佩撒旦大胆的想法，但又觉得这种怪异的行为岂不就是……投胎？
可如果撒旦成功进入了尚处胚胎的悠久体内，是否就意味着他其实原本就是悠久？真正的悠久，难道本来就是撒旦？？
我有点混乱，今天发生了太多的变故和疑问。
这里的科技太过超前，我有种不是科技限制想象，而是想象力跟不上科技的感觉。这里好像只要你敢想，就什么都能马上实现。
这难道……就是唯心主义的终极佐证？
“我走了陈一，我想通了。”撒旦说着，扇形影像边出现了一只小小的蚂蚁，正缓缓嵌入进某副画面中。
“陈一，与其留给下一代遗产和礼物，还不如给这一代留。我要把晶体世界的事告诉地球上的孩子们，告诉武侠世界的孩子们，告诉6000个人类世界的孩子们，也告诉其余虚拟宇宙的孩子们。”
他走的好急，刚进入画面我就无法感知到他了。
影像仍在滚动，播放着悠久从母体中诞生的那一刹那。影像中刚诞生的小悠久哭的像个蹩脚的演员。
我看了没多久就打算离开去执行我的计划。但在离开前，我随意后翻了几下影像的时间刻度。
画面顿了顿后，开始播放悠久三十来岁的影像。影像中他正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台灯射出的暖光投在纸上，只照亮了他半张脸庞。
他在写的东西我以前读过，但现在看来才有种真正能看懂的感觉。
『地球这张婴儿床孕育过五代文明，作为第六代的我们，比起前辈无知到了极点。』
『在虚拟游戏中寻找合理性，就相当于在现实中寻找真理，死路一条。』
『篡改记忆如果合法，就再也不存在个体的概念了。』
『诚实，终将一事无成。』
这本《诚实算作错误》，原来他是用纸和笔来写的啊。
这个撒旦，还挺复古。
*****
【附录】
【第一章节选】
吴素素心不在焉地胡乱翻动桌上的书本，从上述四句文字到书名《诚实算作错误》，整本书她唯独能看懂的只有“作者：悠久”四个字。
身边的吴住皱了皱眉，轻轻将书本拿到一边，问女儿道：“素素，爸爸在问你，昨天交给老师的作文都是你自己写的吗？”
【第四十四章节选】
悠久继续说：“如果我没猜错，这也是她让我们找‘人会撒谎’的原因。突然觉得……这真是个悲哀的任务啊。”
是啊，真是悲哀。造物主被自己造出来的工具欺骗的感觉，一定很糟糕吧。
悠久看了眼旺川，忽然加快了语速：“如果你将武侠世界销毁，我相信信息还在，只是以我们无法理解的形式存在着。千百年后，这些无序信息很可能会产生新的硅基生命。到那个时候，我希望我的研究可以大大加快他们科技进步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