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已经过了处暑,闷热逐渐褪去,可空气里依然是黏黏的,衣服贴在人的身上,让人觉得满心烦闷。
再有一周就要开学了,开学就要升入初三了,一想到这个,陈明辉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因为九月份开学他就要转到区重点中学了,而他喜欢的人张茜则要继续留在三中。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不出意外,陈明辉可以直接升入对口高中,而张茜如果要和他在同一所高中就读,那需要花费很大力气,不仅要考出好成绩,而且还要关系够硬。
虽说在学习成绩方面两人倒是不分伯仲,可说到关系背景,很明显,张茜家就远远不及陈明辉家。
想到张茜,陈明辉平日里那凌厉的目光便柔软起来,心底似有鲜花盛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形成一个恰到好处的温暖的弧度。
“张茜,给我画张像吧。”
“你的物理作业写完了没?咱俩对一下答案呗?”
“哎,你这人真是,给你买的早点怎么总不吃啊。”
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陈明辉狠狠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只想早点睡去。这样在梦里就能见到张茜了。
那个穿着素净衣裙,留着披肩发的傻乎乎的小女孩儿。
(2)
换到陌生环境的陈明辉和以往的生活步调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现在住宿,要过集体生活。在新鲜了两天之后,他就开始觉得烦闷起来。
宿舍里八个人,一群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凑在一起,除了研究学习,就是研究女生。陈明辉觉得没啥意思。
所以,他大多数时间都不在宿舍,要么是在教室,要么是在操场,但不论在哪里,他心头挂念的那个人都以一种无比清晰的姿态对峙着世俗观念。
实际上,陈明辉喜欢张茜这事儿,他爸妈早就知道。初二下学期的一个周日,陈妈妈发现自己的儿子本该在家中复习功课,可突然出现在新林道上的某家礼品店。陈妈妈透过窗子看到,陈明辉买了一个精美的记事本,看那颜色和封面上的图案,想必是送给女孩子的礼物。
“好哇,你居然早恋,还背着我们给女孩子买礼物。”陈妈妈冲进店后,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陈明辉则歪着头,冷冷一笑:“既然你看见了,那就不算背着你们了吧。还有,那不叫早恋,我们顶多算是相互欣赏而已。”
陈妈妈之所以非常反对陈明辉和张茜交往,怕影响他的学习那还是其次。陈妈妈一向认为,交朋友还是应该选择和自家水平差不多的那类。比如,像陈明辉这种家庭条件,就不应该和张茜那样的女生交往。
“那个张茜,一脸的穷酸相,她以为自己皮肤白就是公主?我看她就像她妈一样,天生就是体弱多病的人。”陈妈妈经常把这句话放在嘴边,这直接导致陈明辉做出每天给张茜买早点的壮举。他说,只要张茜的营养跟上来了,气色就会好很多。而张茜却并不领情。
陈明辉问张茜,你喜欢我吗?
张茜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望着他,然后说,抱我一下,好吗?
即便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张茜说的也还是这句话。
天空飘着雨丝,陈明辉第一次拥抱一个女孩时,并没有出现如同小说中所讲到的某些生理冲动,他想的更多的是,以后谁来保护这个无助的女孩,谁给她买早餐,下了晚自习后谁送她回家。
年少时的“喜欢”,总是很清澈很单纯。拉拉手、拥抱一下已经带给两人满满的幸福,可这种幸福也仅止于此了。
(3)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十年,当年十六七的少男少女长成了二十六七的成年人。
十年间,人的容貌改变了,身高体型改变了,曾经的理想追求改变了,可是心底的那份挂牵还是沉甸甸地存在着。
他们不是没有尝试过选择其他人当自己的伴侣,而是那颗心已被对方填满,就很难再容得下另一个人驻扎进来。所以,陈明辉只是在大学时接受过一个女孩的追求,相处四个月后,女孩断然提出分手,陈明辉只是笑笑,他说,我等着一天等了很久了。女孩哭着跑开。残忍吗?对于自己不爱的人,谁都是残忍的。而内心的那份柔软,又岂是轻易能分给别人的?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陈妈妈一直撺掇着那个家境优越的女孩追求陈明辉,那姑娘也没什么胆量。因为陈明辉总是一张冷脸,没有笑容,更没有温度,他只有给张茜通电话时才会喜笑颜开。
自从十六岁那年分开,他们就一直靠着书信和电话保持联络。
他问她:想我不?过得好吗?学习顺利吗?有人欺负你吗?
她回答:一切都好,学习也顺利,有人欺负我但我不怕。
他说:第一个问题还没回答呢!
她嘻嘻一笑:你自己猜去吧。
分开后的最初几天里,张茜还是很难受的。她只要一想起两人坐在教室里研究习题、默写古文的那些时光,就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初一的时候,她梳着清爽的短发,额前碎发用一个四叶草造型的发夹给别着。这个发夹,是陈明辉送她的第一份礼物。
后来有一天,陈明辉说,哎,你留长发吧,我特别想看看你头发长到肩膀时的样子。
她为他留起了披肩发。
即便分开了,她也还是一直留着头发。有一天,陈明辉在张茜寄来的信中发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张茜依旧是一身素净的穿戴,只是乌黑的头发比之前长了许多。
她说,在分开之后,她也没有放弃自己的梦想,每天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去生活。
“妈妈的身体恢复得还不错,爸爸换了新单位之后收入也比之前多一些了,邻居们也很帮忙,总觉得每天都有很多温暖的人和温暖的事,围绕着我呢!我一切都好,以后会更好,你放心吧。”
看着信纸上熟悉的字迹,陈明辉的心却狠命的疼着。
少年时的情怀,或许幼稚,但那一脉天真却最宝贵。
(4)
高一那年,张茜的母亲去世后,她随父亲回到了丰润老家。由于体质羸弱兼且丧母忧伤,张茜不得不休学一年,因此也就没能和陈明辉参加同一年的高考。
高考过后,陈明辉说,等过几天,我去看你吧,把你家地址给我!
“你别来吧,我心情实在不好。”其实是张茜不愿意陈明辉看到自己病歪歪的样子。
陈明辉怕张茜不高兴,就哄着她说,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
“那我等着你,你方便时就打电话给我,或者我再打给你。”说这话时,陈明辉不住地揉着眼角。那时候他还没有手机,在家里打电话又担心被爸妈盘问,他只能来到超市外面的公用电话亭。每次拨打张茜家的号码时,陈明辉都郑重得仿佛在举行生命中的一场仪式,有时候连双手都在颤抖,却并不是因为天气寒冷。
年少时的相思,既单纯也苦涩。有人说,少年时代的恋情虽然纯真,却敌不过现实。
陈明辉却认为,正是因为有喜欢的人存在,自己才更加看清现实。
如果不是因为张茜家庭贫困,陈明辉的父母就也不会粗暴强烈地干涉他们了。这让陈明辉看到了现实的残酷,这种残酷逼着他要变得更强。
只有这样,他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十六七岁的恋情,懵懵懂懂且缠缠绕绕,没想到这反而成为两人努力奋进的动力。
(5)
十年之后再次相见,是陈明辉主动约的张茜。在经过了种种变故之后,他们终于都在同一个城市了。
这十年来,他们在不同的地方学习、生活,有着各自的生命经历,虽然这么长时间里都处于分离状态,但在见面之后两人却觉得他们似乎从来没有分开过。毕竟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他们一直有联系的。
“当时,我一直在躲着你,我是不想让你分心,也不愿意让你为我担心。”张茜垂着头,一头柔顺的长发披下来,白净的面庞被斜阳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红色。
陈明辉坐在张茜对面。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微微地笑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张茜。
“是不是,我们从此就可以不分开了?”张茜抬起头,眸子里的光能够燃着一片宇宙。
陈明辉在昔日的同学那里得知,其实张茜这些年来过得并不好。虽然考上了理想的大学,也从事着喜欢的工作,但早年丧母、新近丧父,她身边再无亲人了。
可是,他却并没有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丝毫的戾气和抱怨,虽说她一个人生活得艰辛。
陈明辉眼中的张茜,有一张平静温柔的脸,那目光安宁得像秋季午夜时分的星空,深邃光远,令人难以琢磨。她已不再是昔日那个被人欺负了只会暗地里掉眼泪的黄毛丫头,现在的她,有自己的想法,有迥异于他人的心境。而这些,都令陈明辉对她有了新的认识。他对她的喜欢更深刻了。
如果说,年少时的那种“喜欢”朦胧纯真,那么现在的这种“喜欢”则愈发地透出些肆无忌惮的味道。是啊,他们已是成年人,不必再受到家长的干涉和制约。他不在意什么老总家的千金,也不中意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却毫无内涵的花瓶。
他说,他爱的就是张茜这样的姑娘,从小就有自己的主见,从来不对谁抱怨,总是带着满心温暖去待人待事。
张茜只是听着却不说话,这让陈明辉有些心慌。他说:“我只要你给我一句肯定的话,我们还要不要继续,我研究生毕业之后好不容易才来到你所在的城市,你会不会恨我来得太晚了?”而张茜只是静默地笑着,她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这一次,我们是不是不会再分开了?”那眼神中跃动的光芒与黄昏的清风一样撩人心醉。
陈明辉说,如果你还在意我,喜欢我,那我们就不分开了。
张茜说,不是不喜欢了,而是觉得两个人之间的情感毕竟有些淡了。“再也不像曾经那样,只要凑在一起背课文、读英语,就会幸福得晚上失眠。”
“所以啊,我才迫不及待地过来找你,而且,你曾经说过,当我学业有成的时候你才肯见我。现在我学业完成了,工作也找好了,我们为什么还要分开呢?”
陈明辉只要一想到他不在张茜身边的那许多年里,张茜受过那么多苦,总是一个人咬牙挺过来,他就对这个世界产生出许多怨恨。他总是固执地认为,像张茜这样努力善良的姑娘, 不应该因为贫穷多病而遭人欺侮,难道善良的姑娘不应该被世界善待的吗?
可张茜就没有怎么强烈的反应,她心心念念想着的都是那些帮助过自己、善待过自己的人。
她说,怨恨太多,只能燃起痛苦的大火,这把火最终烧毁的是自己内心的平和。“我不想抱怨什么,因为比我不幸的人还有很多;我也不愿意把自己的疼痛说给别人听,因为人人都有疼痛的时候,我自己受过的伤,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6)
母亲去世的那一年,学校里有人说张茜是“扫把星”,是她自己命不好,还克死了母亲。
对此,张茜哭过也恨过,但只要想起邻居阿婆送来的鸡蛋、乡邻们带来的安慰,张茜就不觉得恼恨了。
父亲去世那一年,张茜终于找到了待遇不错又合自己心意的工作。成年人的世界里,很少有人直接把残忍挂在脸上,但冷嘲热讽却比年少时听到的话语更刺痛着张茜的心。
只是,这时候的张茜再也不是那个内心柔弱的小女孩,她已经能够靠着自己的实力把那些不和善的人击退在自己的生活之外。
心绞痛时,她也不像少女时那样,满脑子都是恐怖的念头。该吃药吃药,该休息休息,虽然并不是所有人都用善意待她,可总有些温暖和善意如清流、似和风,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熏染着自己的灵魂,让灵魂愈加芳香。
“所以,你看,你不在的时候,我也可以保护自己,也能好好地生活,我始终相信善意的存在。”张茜说着说着就笑了,可是眼底似乎又涌起了无限哀伤。
听到这里,陈明辉颓然地问道:“看来,你是不需要我了啊,那你的意思就是,咱们以后断了,是吗?”
张茜眨眨眼,笑了,“谁说我不需要你了,谁说要和你断了。刚才我还在问你,我们是不是以后就不分开了。”
“那必须的啊!就算你问我一百次,我给出的答案也是一样的:在一起,不分开!”
张茜轻轻地笑了,说:“别再怨恨这个世界了,它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糟糕。”
忽然之间,陈明辉对她更多了一些了解,他总是以为靠着自己的力量就能击败那些给自己添堵的人,可在张茜的心里,这世界从来都是平和一片,并没有谁给自己添堵,也没有谁给自己带来烦恼。若说死生别离是一种痛苦,可谁人不是在死生别离中成长起来呢?若说世间不善良的人给自己制造痛苦,那么,那些用善意和温暖滋养自己的人,其实也不在少数呢!
同样是十年的时间,有人用网络游戏来消磨时光,有人靠着吃喝玩乐虚度了年华,有人感叹时光如飞梭,带走了自己的青春,有人感恩时间的车轮从自己身上碾过,尽管身体上留下了岁月印迹,但灵魂却因经历过的事情而得到滋养。
陈明辉看着笑眼如新月的张茜,往昔的一幕幕浮上心头。
曾经,她在校园路灯下等着他,要送给他自己亲手编织的毛线手套。他笑着收下,却一直舍不得戴上。
曾经,她被学校里的坏孩子欺负,有个男生还抓着她的头发骂“穷丫头”。他怒吼一声,冲过就把对方一顿好打。
曾经,她代表学校参加初中生知识竞赛,回到学校后,他跑过来递给她一支钢笔,“你拿去吧,我选的礼物怎么样?”
不知她是否还记得,十六七岁分别的那天,两个人拘谨又羞涩地第一次拥抱在一起,两只手勾勾牵牵,才走过一条街,两人的手心便都渗出了汗。
回想起这些,陈明辉不禁笑出了声。
“张茜,毛丫头。”
“嗯?干嘛?”
“我就想抱着你,再也不松手了。”
张茜咯咯地笑起来。她知道,她心底守护多年的种子真的开出了花朵,靠着心底的这份期待,她走过了无数黑暗的日子。
因为这份期待,这纯纯的期待,他终于放下了心底那些暴戾的想法。
在这样一个浮动着温情的傍晚,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微笑着,对望着,静默得如同两尊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