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的时间,因为晚上的派对,提前到了下午一点。
晚宴从下午五点开始,林沂如和何礼仁的约会定在了晚上七点。
她一直追问他餐厅的名字,他坚持要保密,只一再嘱咐,一定要准时下课。
他料到她会依依不舍,虽然,她并不想在雨洁面前表现出来。
“我不能太晚回去。”
林沂如把小桔放在了町步小馆,让阿德代为照料,晚上回家的时候再去接她。
“我知道,就一顿晚餐,仅此而已。”
就一顿晚餐。
是为了弥补何家的那次,还是,想单独跟她道个别?
她为自己的魂不守舍感到羞愧,他说了,只是一顿晚餐,没有别的,她为何还要如此忐忑?她没有给马严任何晚归的理由,就像他经常无视她的感受一样,那是她第一次只做不说,纯粹地为自己而任性。
这种感觉真好。
一路上,老周意外地沉默,抵达何宅时,他主动告诉林沂如,今晚有事不能送她回家了,她心想,多半是要等着招呼其他的客人,于是便说没关系,她刚好晚上也有约,和朋友说好了在山下的十字路口等,何况今天四点就下课了,天还很亮,就当做是散步也好。
“下山的时候还是要特别留神。”
老周有些不放心。
“好的,我会注意的。”
林沂如心想,这就算是最后的告别了吧。
走进何宅的大门时,破例没有看见管家陈太太。
客厅里装灯结彩,看得出,会有一场盛大的宴会,可是,佣人们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大房子比平日里更安静更苍白,感觉也更清冷。
“林老师!”
她听见雨洁的声音。
雨洁身穿一件樱花粉的羽纱连衣裙,独个儿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对她招手。
从这个角度望过去,雨洁的双腿显得特别修长,她今天穿了一双镶嵌着白珍珠的裸色高跟鞋,把洋装小礼服的颜色烘托得很完美,尤其是垂落在裙摆下的那条蓝丝带,显得格外明艳动人。
林沂如未曾见她穿过这种颜色的连衣裙。
樱花粉不是海芋,而是洋桔梗,那层层叠叠的羽纱花瓣,柔嫩曼妙地摇曳在她刻意显露的膝盖上方,让她瞬间从一个小女孩变身为一个含苞待放的十六岁少女。
最后一堂课,上得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安静。
没有下午茶点,没有陈太太呼喝佣人的噪音,更不会有何礼仁进来捣乱。林沂如越发觉得大房子里凝固着一种颇有预谋的庄重与宁静,她无法想像晚上的客人会是些什么样的人,以至于这个下午,变得如此不同寻常。
“今天,家里的人都上哪儿去了?”
补习四点准时结束,雨洁亲自送林沂如下楼时,她忍不住问她。
“管家,司机和佣人,他们都回去了。”
雨洁的神色微微有些不安,但转眼就消失了。
“都回去了?那晚上的宴会谁来帮你操办呢?”
“哥哥会安排的。”
林沂如一脸诧异地看着她。
雨洁对她甜美地笑了笑,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记得,有空的时候,回来看我。”
“好。”
“还要,带好吃的,给我。”
“你最爱的蛋奶酥已经放在厨房里,用烤箱热一热就可以吃了。”
“谢谢你。”
她们彼此都感觉这不是离别,无论还是不是师生关系,未来,总还是会见面的,所以,彼此都觉得很坦然。
“不要老是关在家里读书,有时间,也出来走走。”
“走走?去哪儿,走走?”
林沂如笑。
“哪儿都行啊,如果浚甫没空,就让你小叔带你出来,我们就可以见面了。”
“我知道,你和小叔,很要好。”
雨洁轻声在她耳边说,林沂如倏然感觉脸庞烧了起来。
“我该走了。HappyBirthday!”
“Thankyou.”
下山的路很平坦,林沂如独自慢悠悠地走着。
何礼仁不会那么快到,她可以惬意地在林间散步,直到夕阳西下。路上,周围的景色和在车上望出去的感觉不同,夏日的太阳好像洒在密林里的金色雨,呈散开的射线状,或幽浮于阔叶之上,或穿梭在枝桠之间,照在身上的时候,依然有着酷热的温度,但是,走在树荫下却丝毫感觉不到。
半山腰的平地上有两个石凳,她和雨洁曾经在那里玩过拼词游戏。
林沂如坐下来歇歇脚,感觉下颚汗津津的,随手打开皮包找手帕,赫然惊觉,那对海芋花型的发卡还在包里。那是她特地为雨洁准备的生日贺礼,这份礼她找了很久,好不容易在一家进口的饰品小店里看到,虽然价格有点贵,但还是毫不犹豫就买了下来。
必须亲手交给她,否则就没有意义了。
林沂如看了看时间,四点二十五分,她决定原路折返。
再回到何宅时,天色微微有些暗淡了。
大厅里依旧空无一人。
林沂如独个儿站在客厅中央,唤了几声雨洁的名字,许久,也不见有人回应。
整栋豪宅在夜幕微垂的笼罩下,变成了一座死气沉沉的空屋。
也许,她还在书房里。
林沂如回到二楼的书房,门虚掩着,里面似乎也没有人。
雨洁的课本还在摊开在书桌上,于是,她从包里拿出那对发夹,放在了书本的最上面。她犹豫着要不要给她留张字条,转念一想,还是想亲自跟她说一声。
“雨洁?”
林沂如沿着二楼的房间逐一敲门、寻找,也不见樱花粉飘逸的身影,徒步下山的微汗已经骤然蒸发,等到不知不觉停下脚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扇黑色的小门前面。林沂如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二楼的长廊,显然,这是二楼的最后一个房间。
她抬手轻叩房门,门静悄悄地被推开一条缝,走进房间才发觉,这也是一间空屋,只是布置有所不同。房间里没有窗户,墙壁是隔音的,里面除了一张大床和两个床头柜,没有任何其他家具,最奇怪的是,这间屋子里没有一盏灯,唯一仅有的光线只能透过门缝照进来。林沂如走到床边,伸手抚摸白色的床单,干净、阴冷,没有一丝热气。她回到门前,试着把门从里面关上,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就在这时,她听见黑暗中,屋子的某个角落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类似门轴的转动,她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试图沿着墙壁摸索到那只椭圆型的门把手,重新把门打开,但是,正当她想要移动脚步的时候,忽然间意识到,房间里有了另外一人。
黑压压的寂静。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沉甸甸地撞击着隔音的墙壁,咚、咚、咚……她无法动弹,因为不知道来者是什么人,在这样的黑暗中,他们谁也看不见谁。
那个人就站在房间某处的角落里,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也许是右边,也许是左边,她无法确定。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了脚步声。
那不是任何鞋子或者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而是,脚掌重重地落在木头上发出的细微的咯吱,从右侧的耳膜传进来,她意识到那个人是站在床头右侧的角落处,现在正一步一步地向她靠近。
呼吸声,非常孱弱,压抑着和四周一样深黑的欲望,逐步逼近。
她本能地往后退去,看不见的脚掌还在往前,黑暗里的空间因扭曲而被挤压,变得越来越窄,她感觉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这时,她感觉到有硬物顶住了自己的腰间,是门把手。
她立刻转身,一把抓住那个椭圆型的硬物,刚想扭转时,就被背后迎面伸来的一只手捂住了嘴。她顿觉自己的双脚腾空了,拖鞋瞬间从脚尖滑落。她试图大声尖叫,但是被堵住的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用手掰开死死勒住她腰间的另外一只手,人却已经被狠狠扔在了**。
林沂如感觉头部一阵重创,左侧的额头猛烈地撞向坚硬的床板,剧烈的震**让她整个晕眩起来,浑身瘫软,四肢近乎麻痹。
黑暗下,床第间,神志不清之中,她感到有人熟练地用胶带封住了她的嘴,一刻也无法忍受地撕破了她的衬衣,然后,把手伸进她的衬裙里。
恍惚间,她感觉到有巨大的硬体湿漉漉地滑过自己冰冷的大腿内侧,顿时意识到,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犯罪,她本能地清醒过来,拳打脚踢拼命挣扎。
黑暗中的人,迅捷地擒住了她的手臂,粗暴地压向两边的床头。
他究竟是谁?为什么能够在黑暗中如此熟练地行动?
她的脑海里清晰地闪过这样的念头。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他突然停止了。
他听见她大声地喘息,干涸的咽喉里发出含糊不清的求救声,胡乱扑腾的膝盖正试图去撞击他**的下体,但是,完全找不到方向。
他为什么停了下来?他想要做什么?
一种更为惊恐的情绪刹那间淹没了她头疼欲裂的脑袋。
他用膝盖和小腿压住了她的下半身,让她无法再动弹,她被迫暂时停止反抗。
左边,有手指尖在她身上缓缓地移动,沿着她的腋下、手臂一路摸索到了左手手腕上,她浑身战栗不已,直起鸡皮疙瘩。
那个人的手指,一碰到她的手腕部位,身体就整个僵直了。
他突然从她身上弹开。
无力抵抗的压迫与制服,以及一切准备施暴的行径轨迹,都在那一秒钟内,瞬间消失。
她顾不得撕去嘴上的胶带,趁他还没有完全脱离的这一瞬,从**一跃而起,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
不能让他逃脱,绝对不能!
混乱中,她感觉到自己尖锐的指甲凶猛地划过了对方的下体,然后,再次被对方推倒在**。
冲过去,把门打开,光就会照进来,就能看清楚这个人的脸。
林沂如浑身酸痛,精疲力竭地从**爬起,隐约感觉手心里多了什么东西。
她迅速跳下床,连滚带爬地找到了门锁,撞开了房门。
刺眼的光迷得她睁不开眼,她回头望去,眼前,除了凌乱的床铺,空无一人。
就在这时,女人恐怖的尖叫声,突然,从书房传来。
何雨洁!
“啊——!啊——!”
林沂如顾不上衣衫不整,直接冲进了书房。
何雨洁发了疯似地撕扯着桌上的课本,失控地尖叫着。
海芋的发夹从书本间滑落,雨洁捡起来,拿在手里看,然后望向林沂如,眼神里,迸发出狂热无比的愤怒,她立刻把发卡扔到地上,拼命用脚踩。
“雨洁!雨洁!”
林沂如拦腰抱住她,她拼死挣扎,两人纠缠在一起。她感觉到她腰间有什么东西松开了,刚想抓牢,雨洁就赤身**地滚到了地板上,林沂如这才发现,她身上只穿了一件浴袍,樱花粉的小礼服已经不知去向。
她立刻扑上去抱住了她不断颤栗**的身躯。
“来人呐!快来人呐!”
大房子里只剩下雨洁的嘶吼和林沂如的呐喊。
“雨洁出事了,我在回家的路上,赶紧回我的电话!”
他扔掉手机,一脚踩下油门。
语音信箱,都什么时候了还语音信箱!
何礼仁驱车一路飞驰,继续不停地按下重播键。
他究竟躲在了哪里?
她只要一想到,那人有可能透过密林的树叶偷窥自己坐在石椅上的样子,就感到不寒而栗。
完全没有预谋的痕迹,但是,大房子里却无时无刻不透漏出预谋的气息。
她感觉自己很清醒的,从未有过的清醒。
一些隐蔽在黑暗深处的东西终于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只是,它没有想到这里面还包含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雨洁不知原由的崩溃,远远超出了她的想像。
管家、佣人、老周等人在林沂如疯狂的叫喊声中,陆续从大房子、或密林深处的各个角落里蜂拥而出。
老周是第一个冲进书房的,只看了一眼就转身飞跑下楼去了,跟着,是陈太太和女佣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隔开了她们两个人,女佣将雨洁团团包围,陈太太捡起地上的浴袍披在林沂如的身上,把她带回了厨房。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啊?”
陈太太惊魂未定地看着林沂如。
“你……你怎么会……搞得那么狼狈?是雨洁把你弄成这样的?”
林沂如摇摇头。
陈太太眼底迅速掠过一丝难掩的仓皇,她屏住呼吸,不再说话。
“我忘了给她礼物,所以就折回来了,你们都到哪儿去了?我进来的时候,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我们都在啊,可能是没听见你的声音吧。”
陈太太转身去倒茶,林沂如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背影。
“雨洁,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先喝杯茶,压压惊。”
女管家递茶杯的手不自觉地颤抖着,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断了线的木偶。
她觉得她在撒谎。
“雨洁本来就有歇斯底里症,很久都没有发作过了,偏偏今天让你给碰上了,真是想不到……”
正说着,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陈太太本能地跑了出去,林沂如裹紧浴袍,也跟着走出厨房。
“霍医生马上就到。”
“谁是霍医生?”
她听见何礼仁在问老周。
“雨洁的精神科医师。”
何礼仁蓦然回首,林沂如凌乱苍白的样子顿时映入他的眼帘。
“你怎么了?怎么会弄成这样?”
“刚才,就是雨洁还没发病前,我在二楼的某个房间里,差一点被人强暴。”
“你说什么?不是雨洁出事了么?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说差一点,差一点是什么意思?”何礼仁难以置信地抓牢她的胳膊,让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她不动声色地暼看女管家的脸。眼下,客厅里只有她、何礼仁、陈太太和司机老周。林沂如调整呼吸,尽可能让自己维持镇定,那件事并没有真的发生,除了黑暗中短暂的争斗和惊吓,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并没有被那个人看见,在生理上,也没有遭到任何实质性的伤害,但是,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像是自己的幻觉。
“你必须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林沂如简单如实地描述了她在小黑屋里的遭遇。
何礼仁脸上的表情随着林沂如的叙述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她读懂了他的反应,这更让她坚定了自己的感觉。
老周和陈太太始终一言不发,目光游移不定地徘徊在客厅的壁炉与地毯之间。
何礼仁让她打开浴袍让他看一眼,林沂如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把腰间的带子解开了。她上身穿着一件白色无袖带领子的衬衣,下身是一条湛蓝色的过膝长裙,看上去尚且完整,但是,领口、胸前和腰腹部位的衬衣上有明显被撕扯过的痕迹,衬衣上的纽扣掉了两个,其余的也几乎快要断了线,下身的裙子虽然看不出被明显拉扯的样子,但是布满了被挤压过的皱摺。
“从你跑出那个房间,到进书房发现雨洁发病,一直到现在,还有没有人进过那间小黑屋?”
“应该没有,我还没来得及跟他们说这件事,你就赶回来了。”
“那就是说,现场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没有遭到任何破坏,老周,我要你现在立刻就报警!”
“报警?!”
老周惊慌不已地抬头看他,额头的虚汗顺着太阳穴迅速地滑下来。
“我叫你现在就报警,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
“我……”他依然束手无措地暼看陈太太,两个人的脸色都变得煞白煞白。
“不要报警!”
一个陌生男人的嗓音从大门外面传进来。
林沂如本能地抬起脸。
他终于出现了。
她设想过任何一种与何屹峰夫妇面对面的场景,唯独现在这种状况,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一群身穿藏青色西服的男女接二连三地走进何家的大门,领头的是个矮矮胖胖,发顶微秃的中年男子,显然,他并不是何屹峰。
“罗律师?”
何礼仁不由自主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罗律师,您终于来了。”
那个矮矮胖胖的男人对着迎面而来的女管家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也是你通知罗律师的?”何礼仁立刻转向一旁的老周。
“是何先生通知我的,他一听到你的留言,就马上叫我赶过来了。”
“他人呢?”
大厅里陷入一片寂静。
似乎,没有人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林沂如以局外人的眼光看着周遭的这些人,从未感觉如此冰冷、陌生。
“您就是雨洁的家庭教师是么?”
被称为罗律师的男人直接走到林沂如的面前,伸出手来,语气平稳地问道。
林沂如站起身,面对他,点了点头。
“我是何家的律师,我姓罗。”
那只戴着黄金红宝石尾戒、短小精悍的手,在空中停留了几秒,然后,很自然地收了回去。
“林小姐,我和我的同事,刚才已经在门口听到了你的描述,我个人认为,这件事还有待调查,希望你能配合我们。”
“现场勘查这种事,应该由警察来做!”
何礼仁不顾一切打断了他的话。
“不管她是不是受到了实质的伤害,肢体侵犯和精神上的惊吓已是摆在眼前的事实,我认为应该立刻报警。”
“何先生,您这么说就太为难我了,您也是何家的人,应该很清楚何家的办事方法,我的职责,是保护这个家和家里的每一位成员不要受到任何不必要的伤害。”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林小姐虽然不是何家的人,但确实是在何家出的事,这难道还不足以公事公办么?”
“您刚才也亲耳听到了林小姐陈述,我相信她说的都是实话,但是,当时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而事发的整个过程中,既没有人亲眼看见她进了那间房,也没有人能证明那房间里的确发生过那样的事,就连林小姐自己也说了,她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发生过,感觉好像是一场噩梦,而最重要一点是,连她自己都不能确定房间里到底有没有过人。”
何礼仁告诉自己必须先冷静下来。
他不是不知道面前的这个胖男人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他是那家伙手下最专业最权威的一号人物,向来思路缜密,滴水不漏。
罗律师的目光转向林沂如。
她没有回头去看何礼仁,虽然,她知道他一直希望自己能有一个明确的态度,但是,她还是选择了无言以对。
律师认为已经得到了她的默许,于是,转头对身后的那些人使了个眼色,那群人便各自戴上手套,拎着貌似装有各种工具的黑箱子,浩浩****往楼上走去。
何礼仁一个箭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不行,必须让我先进去看一看。”
“很抱歉,您不是专业的取证人员,这些事,还是由他们去做比较合适。”
“你没有这个权利,何屹峰并不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现在人在哪里?我要直接跟他沟通。”
他的语气又冲了起来,林沂如感觉自己的无力与沉默直接影响着他的情绪。
“何屹峰先生,已经全权委托我来处理今天下午在这栋房子里发生过的所有事件,我想,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律师的话还没说完,救护车的蜂鸣声紧跟着逼近大宅,忙乱的脚步再度闯了进来,这一次,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群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
“雨洁在哪儿?”
那位看上去年纪并不大,剃着平头神情肃穆的精神科医生带头冲了进来。
“在楼上,我带你去。”
陈太太立刻带着霍医生的大队人马上了二楼,罗律师的人也紧随其后。
这一次,何礼仁无法再贸然上前阻拦。
“何浚甫在哪里?”
当黑色和白色的人群交替消失在楼梯口,底下只剩下何礼仁、林沂如和罗律师三个人时,一直保持缄默的林沂如突然开了口。
何礼仁觉得,她似乎是刻意等到所有的人都散去之后,才走到律师的面前,想要当面去问他。
“何浚甫,他人在哪里?”
林沂如再次清楚地问了一遍。
“雨洁说,他五点之前一定会赶回家替她庆祝生日。”
律师脸上的表情,明显带着一丝心知肚明的笃定。
“你说得一点不错,他大约四点钟左右到了何总的公司,的确准备和父母一起回家为妹妹庆祝生日,没想到,还没离开公司就得知了雨洁出事的消息,浚甫也很着急,我刚刚才见过他。”
她究竟想要问他什么?
何礼仁明显感觉到林沂如是别有用心,她难道是在怀疑何家的什么人?
“林小姐,我很抱歉让您遭遇这样的事情,虽然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大碍,不过,按照流程,还是有必要去医院验个伤,您意下如何?”
胖律师语气温和,面带微笑。
林沂如心想,事到如今,去或者不去,都已经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了。
验伤的过程,精细得如同一次完整的健康检查。
由于林沂如说到自己撞到了脑部,罗律师坚持还要她做一个脑部的CT。
“我没有觉得有什么不舒服,我看不需要了。”
“那怎么可以,万一有内伤就麻烦了。”
“是你要确定她没有任何问题,以免后患吧。”何礼仁冷冷地对他说。
“我都忘了,你也是律师,这些道理你比我明白。”他理所当然地笑笑。
林沂如被动地夹在他们中间,她只希望这一切赶快结束。
检查结果证明,林沂如除了左侧额头上有一小块不明显的凸肿之外,身上其他部位没有任何外伤,脑部扫描也一切正常。
“现在,我们可以来谈谈正经事了。”
检查完毕后,三个人坐在一楼的休息室里,罗律师仔细看过所有的检查报告和化验单之后,对林沂如说道。
“正经事?”
“就是,有关伤害赔偿的事。”
“我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如果,你指的是头上那个小包的话,那完全不值得一提,医生都说了,过几天就会消退。”
医学检查报告让何礼仁没有什么立场再替林沂如说话了,以她现在的身体情况,如果说,那只是她在小黑屋里不小心睡着时做的一个可怕的噩梦,都不为过。
他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感到不可理喻。
“首先,我代表何家再次向您诚恳地道歉,虽然,暂时没办法证明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但是,您还是在何家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就算身体上没什么大碍,在精神上,我们也应该予以适当的赔偿,这是合情合理的事。”
“他说的是法律意义上的精神损失费,”何礼仁直接对她解释道,“你可以选择接受,也可以选择不接受。”
“我们希望您可以接受,这样彼此都比较心安理得,您也知道何家不是普通的家庭,我们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们碰到过很多这样的例子。原本都是很小的事,道个歉,花点钱就能解决的,却因为我们自己的疏忽而导致了当事人的误解,以为随便找些来历不明的证据就能得到更多的好处,甚至不惜对薄公堂,无所不用其极。林小姐,我很清楚,您绝对不是这样的人,如果我说这番话有冒犯您的地方,恳请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不是针对您个人而言,就只是就事论事,作为何家的法律顾问,这是我的职责所在,我必须把话说清楚讲明白,这样,予你予我,都比较公平,您说是不是。”
律师的长篇大论让她感到头昏脑胀,她大概已经知道对方想要做什么,可是,这笔钱对她来说算什么呢?她始终还是没有弄明白。林沂如看着何礼仁,用眼睛告诉他,这件事应该到此为止,她从没想过要去告何家,也不会做出任何有损双方名声地位的事,这笔钱完全是多此一举的,如果她不能弄明白这强迫接受背后的真正意义,她就没有理由让自己接受这样的赔偿。
“她不能接受。”何礼仁忍不住脱口而出。
“何先生,您现在的身份是林小姐的代理律师么?如果你们早有这样的默契,那我们俩留下来解决这个问题就好了,不如让林小姐早点回去休息。”
“不是,他只是我的朋友,不是什么代理律师,但是,我真的不能接受这种赔偿。”
林沂如不想再让何礼仁为难,她必须自己和他说清楚。
罗律师稍稍沉默片刻,喝了几口速溶咖啡,然后,打开公事包,拿出一张支票,直接放到了她的面前。
林沂如低头看了一眼,对上面的七位数字感到完全不可思议。
这不是一笔简单的数目,这数目背后有着显而易见、强迫她必须履行某种承诺的企图心。
“给我一个真正的理由,除非那个理由能说服我你必须得这么做,而我也必须得配合你这么做,否则,我没有办法接受。”
她果然是个聪明的女人,既然已经把话说开了,也就没什么好掩饰的了。
罗律师接着从公事包里又抽出一张法律文书,放在支票的旁边。
林沂如拿起那份文件仔细阅读,内容其实很简单,作为接受这笔巨额精神赔偿费的唯一条件是,必须签署这份承诺不向任何第三方公开事件经过、不起诉家族内部任何成员、不牵扯其他任何民事纠纷与理赔责任的保密协议书。
林沂如还没看到最后一页,何礼仁便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文件。
她没有拒绝,这件事原则上和他有关,毕竟,他也是何家的人。
这样的念头让她倏然醒悟到,他们彼此的关系,已经因为这件事,而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
“这不是什么精神赔偿费,而是一笔封口费。”
他把支票放在保密协议书上,一并退还给他。
“罗律师,如果你要跟我谈法律,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今天发生在林小姐身上的事,如果能够及时报警,让警方按照正常的司法程序进行取证、侦讯和调查,不管林小姐是不是愿意,她也必须配合活体取证而不是什么验伤,那么,只要结果能够证明她的确曾经遭到过强制性的性侵犯,哪怕罪犯已经畏罪潜逃,也是可以正式立案的,你应该很清楚,‘强奸未遂’属于刑事公诉案件,你这么做,等于是欲盖弥彰,让那个罪犯逍遥法外。”
“问题是,林小姐自己也不能确定,是否真的有那个罪犯,案发时房间里一片漆黑,既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她说她开门后发现只有她一个人,房间是封闭的,如果确有其人,那他到底怎么进来又是怎么出去的呢?这些根本都没有办法解释清楚。”
律师说到这里,何礼仁的表情才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这个问题,林沂如的确无从解释。
然而,从事发到现在,只要谈到那个小黑屋,何礼仁的脸上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呈现出那种急于想要说出什么又不知道该不该说的冲动和纠结。
关于那个房间,他究竟还知道些什么?
“但是证据还在那里,只要现场没有被破坏,指纹、衣物纤维、毛发等等都还在那里,随便一种DNA鉴证技术都能验证那个人到底有没有存在过!”
“那你为什么不在林小姐告诉你的第一时刻,上楼去看个究竟呢?当时,我们还在门口等着,你完全有这样的机会,你为什么不做?”
因为他也是何家的人。
林沂如无法不让这样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够了!你们不要再争了。”
她立刻站起来,伸手拿走了桌上的支票,迅速塞进了自己皮包。
“我接受,什么样的条件我都接受,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可以了么?”
她不等他们反应,便即刻转身,离席而去。
“林沂如!林沂如!你等一等!”
她听见他的声音,但是却无法停下自己脚步。
何礼仁从地下车库开车一路追上来,在医院门口当街拦住了她的去路:
“你到底是打算跟我拗到底,还是要跟我上车,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把这件事说说清楚?”
“你们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么?支票我都收下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她的眼底燃烧着一团无名之火,语气很不客气。
“上车!”
他果断地把门打开。
车子堵住了来往通行的车辆,喇叭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来。
她不理他,想绕过车头往外走,不料,他立刻开门,迎面上来抓住了她的胳膊,直接把她架上了车。
“你这是干什么?”
他不再说话,直接扭动车钥匙,一个急转弯驶出了医院的大门。
“你要带我去哪儿?这不是送我回去的路。”
“谁说我要送你回家了。”
“我说了,我不想谈,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
“为什么要妥协?你看到我把支票和协议书都还给他了,你为什么还要妥协?”
“我有什么理由不妥协,我的确只是受到一些惊吓,并没有真的被强暴,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是么?可你给我的感觉不是这样的,那件事的的确确发生过,你不光是受到惊吓那么简单,他对你使用过暴力,甚至差一点就强奸了你,我不明白你怎么能这么镇定自若,甚至不为自己说句公道话,就这么随随便便草草了事,这绝不是你应该做的,你真的不明白收下那张支票签署那份协议书意味着什么么?这等于是你默认了自己说的一切都是胡言乱语,只要你拿了钱,闭了嘴,以后有关这件事的所有细节都不再受到任何保护,只要何家拿出那份协议书,就足以证明你所说的话都是为了谋财而恶意敲诈勒索的谎言,你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你知道么?”
“那你又凭什么认为我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她无法再忍耐,她必须知道他到底对她隐瞒了什么。
“因为我知道那个人为什么可以不必通过房间的门,就能进到那间房里去。”
林沂如顷刻间,目瞪口呆。
“秘道?”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至今仍对此充满了疑虑的脸。
何礼仁把车停在林沂如家的小区门口,两个人走进町步小馆,坐在最隐蔽的那个角落里。林沂如告诉阿德,他们有重要的事要单独谈一谈,阿德提前关了店,为他们俩泡了两壶热茶,把餐厅的钥匙留给了林沂如。
“我也是偶然发现的,就是和雨洁玩捉迷藏的那天下午。”
她当然记得那顿令人失望的晚宴。
何礼仁这才把他躲进小黑门之后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你确定那扇隐蔽的门是在右边的墙角里么?”
“我确定,所以,我才相信,你在黑暗里的感觉是有根据的。”
“那你怎么打开那扇门的呢?我一点都没有注意到门框有什么不一样。”
“纯属偶然,我起先只是怀疑那道墙的结构有问题,还用手推了一下,都没有推开,然后,不知道碰到了哪里,突然,就开了一条缝,才知道那是一道门。”
“你说那个秘道是通往地下酒窖的,而酒窖里,还有一个后门通向后院。”
“你去过何家的酒窖?”
“是何浚甫带我去的。”
林沂如又把燉牛腩和红酒的事告诉了何礼仁。
“原来是这样。”
“也就是说,任何人都有可能从酒窖的后门进来,通过秘道到二楼那个小房间。”
“但是,那个人必须有后门的钥匙,而且还得知道怎么从酒窖进入那个秘道。”
何礼仁的分析终于和她的直觉弥合到了一起。
“所以,你的确有理由怀疑,罪犯是那个大房子里的人。”
“这倒也未必,每天替何家送酒、送菜、送货的人来来往往那么多,几乎从未在大房子里看到过,就连厨房也很少碰到,可见,大多是通过酒窖的后门运进来的,因此,谁都有可能进入酒窖。”
“送货的人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发现这条连何家的人都未必知道的秘道,这个人要么就是很熟悉何家的环境,要么就是和何家内部的人里应外合。”
“我们的分析是不是越走越远了?”
“我觉得,问题的关键在于,现在除了我之外,何家,到底还有没有人知道那房间里有这么一条秘道。”
“那你有没有问过其他的人呢?”
“我只问过一个人。”
“谁?”
他停顿了片刻,眉头微微揪起,然后,又慢慢松开。
“何浚甫。”
“那天,是他开的门,我当面问他,家里什么时候多了一条秘道?”
“他怎么回答?”
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异样了起来,撞击着墙壁的咚咚声从町步小馆不知名的角落里传出来,她忍不住把手放在胸前,轻轻捏紧没有纽扣的衬衣领子。
“他反问我,什么秘道?脸上的表情很茫然,于是我想,他应该并不知道关于秘道的事,我也就没再追问下去。”
但是,那天晚上的何浚甫,的确和平常很不一样。
这点,他和她一样心知肚明。
“所以,我从一开始就反对你接受罗律师的条件。因为,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案件,哪怕有一丝机会,能够证明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个罪犯的确是通过那条秘道进入了二楼的房间并对你实施过暴行,不管最后导致他放弃的原因究竟是什么,这都是在犯罪。倘若果真如此,而又不查明真相的话,那么,让那两个孩子住在那栋房子里就是最危险的一件事,你可以不在乎我的感受,至少,也必须真实地面对你自己,倘若今天遇害的不是你而是雨洁,你认为何家的人还会像刚才那样对待你么?他们一定会反过来要你来承担责任,因为当时,只有你一个人在雨洁身边……”
“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她忽然无法自控,整个人从椅子上跳起来,猛地推开桌子,走到吧台前面去。他没想到她的力气会如此巨大,桌上的茶壶被她掀翻在地上,碎成一片。何礼仁惊愕地看着她蜷缩在吧台高脚椅子中间,紧紧环抱着自己,瑟瑟发抖的背影。
我究竟在说些什么?
他不禁扪心自问,无论他有多么不赞同她的委曲求全,无论他有多么想要帮她找出真凶,无论他心里其实对今天遭遇意外的人不是雨洁而是她而感到更加心痛愤怒,他都不应该忘记,她才是那个真正受到袭击和伤害的人啊。
于是,他默默地走到了她身后。
那道光的热力,很热很暖很安全,伸手可触。他很想代替那双单薄的手,上前去,紧紧地抱住她,给她此时此刻最需要的安慰和力量。
但是,他没有。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
“倘若,连这样的伤害,你都可以忍受,那么,你的人生就真的再也没有希望了。”
他果然还是说出了她一直深埋在心底的那句话。
如果,他不是这样懂她,如果,他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如果,他的名字不叫何礼仁,如果……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如果,却终究没有一个是属于她的。
“我今天已经听了太多的话,我累了,不想再继续听下去了。”
她转过身来面对他,那双动人的眼睛,除了竭力平缓的情绪之外,还有另一种难以抹去的疲倦和无法描述的恐惧正迅速地渗入在她透亮的瞳底。
于是,他不再勉强她。
“我送你回家。”
她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拿起椅子上的背包和钥匙,关灯、锁门,走进黑暗中。
不是不敢拒绝,而是,无力这么做。
她依然害怕着,恐惧着,但是,至少,眼前的黑暗里,还有几盏熟悉的路灯,还有一双紧紧不肯放开她的手。
沉闷的,男人的呼吸。像酷暑夜里,关着窗户旋转不停的吊扇,不断地在耳边回旋。带着躁郁的、压抑的、侵略的欲望,不慌不忙,不紧不乱地在她无法挪动的手臂间徘徊,他熟悉那里的一切,或逼近或行动或反抗,一切都在他一个人的掌握中,没有人可以预防,更没有人能够阻止。黑暗,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最安全的庇护所。情境反反复复地在黑暗中重演。推搡、碰撞、撕扯、抵抗、挣扎、混乱、还有消失。消失来得那样突然,突然得没有一秒钟思索的缝隙。那一秒钟里面,发生过什么?她一再想要回去那里,找出究竟。于是,她让意念停留在最后那一瞬——那只手,在她身上缓缓移动的那一瞬——慢一点,沿着腋下慢慢往上走,再慢一点,沿着手臂到关节处,然后,一路上去,再上去,到了左手的手腕,战栗再次席卷而来,让她身上的每一根汗毛犹如筛机中的米糠一般高速颤抖,直到,那个人的手指,碰到了她的手腕。
她在黑暗中扭转头部,望向自己的左手。
给我一点光,让我看一眼,哪怕只有一次机会,让我看清楚。
被胶带封住的咽喉底部声嘶力竭地发出这样的叫喊。
终于,墙上裂开了一条缝,是秘道,秘道里有光,她看见那个人从秘道里走下去。
不要,不要那么快就关上,我需要那道光!
她歇斯底里地蠕动嘴唇尖叫,可是,四肢不知为何被绳子捆绑住了,不是这样的,当时的情况并不是这样的,这究竟是怎么了?她拼命挣扎着,试图逃脱绳子的束缚,就在秘道的微光即将密合消失的刹那间,她看见自己的左手手腕上,有东西在飘动。
“蓝丝带!”
林沂如尖叫着从梦中惊醒。
“妈妈?你怎么了?”
马小桔揉着惺忪的眼睛从**坐起来。
林沂如发现自己睡在女儿的房间里。
“没,没什么,刚才做了一个噩梦。”
她这才想起,自从那天晚上,何礼仁送她回家后,她就一直睡在小桔的房里。
“你身上都是汗。”
小桔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然后,便继续倒头睡去。
林沂如看看窗外的天色,大约五六点的样子,这时,枕边的手机又亮了起来。她看了一眼,没有接。
喉咙里像烧着一团火,燥得难受。
她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就着装满凉茶的玻璃瓶猛灌。
手机的震动声又响了起来,她差点被茶水呛到。
“喂……你不要每天那么早就来骚扰我。”她走到阳台上,拉上落地窗户。
“您说白天有女儿不方便,晚上有先生在也不方便,所以,我只能现在打给您。”
“我还在考虑。”她开始来回踱步,感觉心烦意乱的。
“我知道您还没有兑现那张支票,但是,那张支票放在您这儿已经一个星期了,您这样拖拖拉拉让我很为难。”
“对不起,我知道我让你为难了,可是,我……我……”
“下个星期一,下午三点,麻烦您务必到律师事务所来把保密协议签掉。”
“现在已经开学了,星期一下午我有课。”
“那就星期二,我最多等您到星期三,那张支票是有期限的,如果您还不能决定,那么,我只能按照老规矩做了。”
“什么老规矩?”她不明白他的意思。
“支票一旦过期,我就会开一张比之前金额更大的,然后带着协议书亲自登门拜访您。”
“你知道我不是为了要钱,能不能站在我的立场想一想?”
这种近乎胁迫的行为简直让她忍无可忍。
“我一直都是站在您这边的,您是受害者,理应接受赔偿,如果您觉得数目还不够满意,您大可直说……”
她立刻切断了电话。
那个胖律师反反复复那几句话已经骚扰了她整整一个星期,加上那些重复上演的噩梦,她觉得自己就快要崩溃了。
那张支票,一直都放在当日胡乱塞进皮包内侧夹层的那个老地方,她再也没有想要把它拿出来的欲望。她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那样的事,更没有接受过什么莫名其妙的巨额赔偿。那张支票就像是一颗定时炸弹,封锁了她尚未厘清的思路,让她没有毅力和时间去思考那个女孩。
事实上,一星期前发生的那件事,对她而言,既不存在什么精神创伤,也不存在任何撇不清的纠缠,那件事,唯一让她心心念念无法释怀的,只有那个女孩。
她后来怎么样了?现在,她人在医院里?还是已经回到了那栋大房子?
她需要了解那孩子的近况,她必须知道她现在的处境,这一个星期食不知味夜不成眠的日日夜夜,她从未想过自己的事,她只感觉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力量正在不断征服着她软弱无能的意志。让她逐渐意识到这件事背后真正的意义,她对那样的直觉感到无比地恐惧,这种恐惧已经远远超过了她身为受害人这一角色所应该具备的一切感知觉。她不是什么受害人,她只是在急于摆脱那直觉恐惧之下对那个女孩日复一日的焦灼,和身不由己的担忧和害怕,然而,究竟担心害怕些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正如她当初预料的那样,她和那个美丽的女孩之间,早已建立起一种难以摆脱的精神联结,即使她们已经不可能再有任何关系,甚至,从今往后也不会再见到她,她们之间的关系也注定不会因此而绝灭。
海芋、何雨洁、蓝丝带、黑房间。
她有太多太多的疑问,太多太多无法逃避已然存在的细节,即便没有发生那件意外,那些疑问和细节也迟早会累积成一个足以彻底动摇她的猛兽,在日后无数个黑夜里对她发出求救的低吼与哀鸣,永无休止。
除非,她能够找到一个可以真正了断她们关系的方法。
于是,她重新打开手机,拨通了何礼仁的电话。
“我想见你,就在我们第一次单独见面的那家咖啡馆。”
“你改变主意了?”
“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们见面再说。”
挂断电话的那一刻,她下意识地抬头,太阳突然间跳出了云层,炫起一团炽热的橙色火光。
“我必须见她。”
何礼仁没料到,她会提出要再见何雨洁。
“这件事,和雨洁有什么关系么?”
直觉告诉他,她一定有一个特殊的理由,而且那个理由必定和那起意外案件有关。
“现在还不能确定,我只知道我必须单独见她一面,有些问题,只有她能够告诉我。”
“一定要单独见面么?”
“必须单独。”
她的情绪稳健,语气坚定,不像是有杂念的样子。
“单独的话,现在,可能有点困难。”
“为什么?他们把雨洁怎么了?”
她为什么总是那么担心雨洁。何礼仁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并不是怀疑林沂如会对雨洁做什么,而是,雨洁本身。林沂如眼下如坐针毡倍感忐忑的样子让他感到似曾相识。很多年前,当他在香港参加重要的证人会晤,只要一想到家里出事最大的可能就是雨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心情。
“那天下午,他们把雨洁送进了霍医生所在的康复疗养院,到现在还没有回家。”
“这一个多星期她就一直呆在医院里么?”
何礼仁点点头。
林沂如愁眉深锁,不知不觉陷入了沉思。
“过去,也曾经发生过同样的状况,也就是在她十二岁那年,在学校里不明原因地发作了一次,被送进了医院,听管家说,大约修养了将近三个月才回的家,之后就没再去学校上课了。后来,她的情况就一直很稳定,几乎没有再犯过病,所以,何家对霍医生是相当信任的,毕竟,他是这个领域的专家。”
“可是,他看上去似乎很年轻。”
“霍医生是德籍华裔身份,后来又去了美国留学深造,那时候他还没有想到要回中国来发展,是何屹峰特地从美国把他请回来的,当时,中国只有精神病医生,没有比较专业的心理医生,而雨洁的情况又没有那样严重,所以……”
“我明白了。”
她打断了他的话,意思是她对雨洁的心理医生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罗律师是不是一直打电话给你?”
他刻意转移话题。
“嗯。”她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还没决定么?”
“还没有。”
“只要支票在你手里,何家的人就不会就此罢休。”
“我知道。”
她的回答简短利落,心思好像完全不在支票和协议书上面。
“最后的期限是什么时候?”
“下个星期三。”
“你打算怎么办?”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无所顾虑地抬起头来,急切而诚恳地看着他的眼睛。
“现在,只有你能帮我,只要你能让我和雨洁单独谈一次,一次就好,我就能知道我究竟应该怎么做。”
不要问为什么,至少,现在不要问。
她的眼睛,同时也在对他作出这样的恳求。
但是,他没有立刻答应她,而是保持怔怔迎接她的目光,希望可以从那里面读到哪怕一丁点足以信任的玄机。
“我可以坦白告诉你,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我心里就一直深埋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这种恐惧绝非针对我自己的遭遇,对我而言,那只是一个意外。算我倒霉,偏要原路折返,偏要进了那个房间,遭遇歹徒的袭击,偏又未遂,可是,你有没有曾经和我一样,有过哪怕一丝的念头,觉得,这一切都太过于巧合了呢?”
他开始了解她的想法,他们之间一向都有着旁人难以理解的心念契合,很多话不必说得那么明白,只需要蜻蜓点水般的撩拨,就能激起很大的涟漪。
所以,他无需回答,她早已知道他内心深处也曾经有过同样的怀疑,而且,直到现在仍挥之不去。
“所以,我的恐惧,既不是那场遭遇的精神后遗症,也不是赔偿金保密协议压力下的反弹,而只是对某种难以想象又极有可能存在的直觉和预感而感到恐惧,它看不见摸不着,就像我当时被关在黑屋子里的感觉一样,除非我追根究底,找出这直觉、预感和恐惧的缘由,否则我就会永远被关在那里,你能明白么?”
“可是我觉得,现在的你,又很犹豫,我不懂的是,既然你那么清楚自己的感受,早就应该打电话给我让我带你去见雨洁,何必拖到今天?这七天,你又在反复纠结些什么呢?”
“我真的很受不了你那道光,它实在太有穿透力。”
她低下头去,闷闷地对他说,虽然他的懂得让她终于感到了一丝放松和宽慰,却也因为他太懂,而对他们未来即将面对的一切感到更忧心。
他不可置否地微微一笑。
“我可以告诉你我在纠结什么。”
“我纠结的是,这种盲目的追根究底,是否会伤害到更多无辜的人。”
“你所说的无辜的人里,也包括我么?”
“你不要逼我,我自己的思路都还没理清楚。”
“好吧,我答应你,让你见一见雨洁,但是,你得给我一点时间准备。”
“多少时间都可以,我愿意等。”
所以,她根本不管什么支票什么协议书,她关心的只有那个与她素昧平生又失之交臂的陌生女孩。
何礼仁的胸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憾与感动,她实在不是一个平凡的女子,然而为什么,她始终都没能看见她自己身上的那道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