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一天,李霞告诉薛平,说她有男朋友了。
“真的呀?真为你高兴。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啊,姓甚名谁,身高体重,相貌人品,家庭出身,还有职业、工资、单位,等等等等,一一向我汇报,越详细越好,姐们儿帮你把把关。”薛平很兴奋,“据我观察,有不少大学生念书念傻了,干脆不会搞对象,看来你不是这样的人。”
“杜志刚,复转军人,工作在矿山井下,一线采矿班长。改天让他请吃饭,拉到当面给你鉴赏鉴赏。”李霞很简短地介绍说。
“啊,不会吧?”薛平因为出乎意料而提高了声调,“我当初瞎眼了,找个开天车的,后来挣出屎想换份好工作,也不过变成了开大货车的。我毕竟没有文化,是一线操作工,按照‘鱼找鱼虾找虾’的普遍规律,找男人找成这样罪有应得,可你不一样呀,你是大学生,企业白领,怎么能找个开凿岩机的呢?”
“看看你,大惊小怪的。”李霞的语调依然很平静,“我找对象只有一个标准,就是看感觉。感觉对了,别的都不重要。我认识杜志刚也是经别人介绍的,看见他第一眼,我立即有感觉了,一下子认准了这个人是对的。他说他对我也挺有感觉,这就够了。”
“感觉能当饭吃呀?现在的人找对象,主要看实惠,看对方有没有钱,有没有社会地位,暂时没钱没地位的起码要有潜力。你糊涂呀,霞。作为青春貌美的大学生,你起码找个副科级以上、有升处希望的干部,或者找个有钱的商人,都是不错的选择,以你的条件完全能办到。结果你却跟着感觉走,找了个井下的凿岩工——采矿班长是工人,不是干部——我看你岂止是犯糊涂,简直就是犯糊涂!这个人我不用见,听你一说,我坚决不赞成。”薛平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哼,庸俗,简直太庸俗了!平,你是不知道,对杜志刚,我是一见钟情呀,那感觉太强烈了。你说我跟着感觉走,我不否认,但我已经不能自拔,只好先跟着感觉走,一边走,一边体会,一边鉴赏,一边思考,感觉如果继续好,这个人我就嫁了。什么科长处长,什么有钱的商人,地位和金钱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相信凭劳动,凭踏实勤奋,我这辈子不需要男人来养活,也不想成为男人的附庸。所以说,感觉比你说的物质第一、金钱和地位至上的择偶标准更能靠得住,我宁愿跟着感觉走。再说,行业无贵贱之分,人格高尚与否更不是职业和岗位所决定的,这一点咱俩好像分歧挺大呀。”李霞坚守立场。
“我说念书能把人念傻,你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啥叫行业无贵贱之分?一个干体力活儿的工人,论地位,论高低贵贱,能和当官当老板的比吗?如今这社会,有权有钱就有地位,工资低、干重活儿就没地位,没地位的人总被有地位的人欺凌、宰割,难道不是事实?非不承认高低贵贱,那是阿Q精神。”薛平又撇嘴又蹙鼻子,表示对闺蜜所持观点的鄙夷。
“我说的是人格无高低贵贱。有钱是比没钱好,但有钱不一定有幸福。嫁给高官富商就一定是最佳选择吗?社会上一味追求金钱物质的女孩还少吗?非要攀高枝的人,往往会丢失了独立的人格,成为附庸,成为花瓶,成为金丝雀,我可不羡慕这样的人,我奉劝你也不要过分崇尚物质。”李霞找到了居高临下的位置,反过来批驳薛平。
“唉,这就是知识分子的臭毛病啊!也许我暂时说服不了你,不过凭感觉我能判断出你肯定不对。咱先不辩论,等哪天我亲眼看到了你的白马王子,回过头来再讨论不迟。”薛平坚持认为,李霞是错的,至少也是迂腐不堪。
薛平尚未等到帮助闺蜜鉴定男朋友是否合格的机会,过了半个月,李霞直接通知她:“平呀,我登记了。最近准备出去一趟,旅行结婚,那种中西结合、流行的婚礼不打算办了。”
薛平反应不过来,眼睛瞪得鸡蛋大:“你登记结婚了?你比闪电还快呀?”(女工薛平不知道,许多年以后有个流行词语叫“闪婚”,说的就是她的好友李霞。李霞不光“闪婚”,而且还是典型的“裸婚”呢。)
“咱俩同岁嘛,你早就结婚了,抓得紧的话,孩子都该能打酱油了,我找个理想的男朋友不容易,过程得加快。”李霞说。
“唉,我说我荒唐,没想到大学生荒唐起来比我还荒唐。霞呀,难道你不怕万一嫁错了?吃后悔药不如打预防针,我劝你慎重些。”薛平很认真地说。
“没办法。我和杜志刚都觉得找对人了,不想再拖,多等一天都是折磨。平,你祝福我吧。”
“祝福,祝福,坚决祝福。说吧,结婚我送你个大件,要啥?电视机、冰箱、洗衣机、家庭影院,都行。不过,你这种闪电式的婚恋,我心里总归不踏实。”
“我连婚礼都不办,礼也不收了。姐们儿有这句话,我知足了。再说,连房子都没有呢,暂时住集体宿舍,家具也没地方摆去。我心甘情愿这么快嫁出去,平你心里也应该踏踏实实的,相信我没有选错人,即使错了,我也只能将错就错,不带后悔的。”
然后,李霞就去旅行结婚,正式成家了。等到她邀约薛平两口子小酌小聚时,与那位采矿班长俨然老夫老妻一般,亲密恩爱都写在脸上,表现在一举一动上,让薛平看得羡慕嫉妒恨,一下子判断不清闺蜜好友的婚姻选择究竟是错了还是对了。
“你姐们儿挺有眼光,她找的男人不错。我俩喝酒很投缘,杜志刚人挺好的。”回到家,平常相对木讷的王军对妻子说。
“一个挖矿石的工人有啥好不好?我看她配不上李霞。霞怎么说也是大学生,企业白领,嫁给工人,你说委屈不委屈?”薛平撇着嘴说。
“李霞不觉得委屈,你委屈个啥呀?你没看那两个好成啥样了?人家幸福着呢。我知道,你看不起劳动人民,自己是个工人,还看不起工人。嫁给我别后悔哟,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王军说。
“你说对我好就能好呀?没钱、没地位,拿啥好?比方说你表哥请吃饭能签单,好酒好菜不嫌贵,你能做到吗?跟上你,除了一辈子受穷,还能有啥好?”
“我不管钱多钱少,都会对你忠诚,绝不会在外面胡搞。咱俩相互关心爱护,好好过日子,不比啥都强?现在那些当官的,当老板的,有钱就胡花,在外面乱搞女人,给他们当老婆才不会幸福哩!哪儿像我,对你要多好有多好。你知足吧,薛平。”
“我认为有一句话说得好,‘宁可坐在宝马车上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笑’。反正,跟上你这种一没钱二没权,同时也没有进取心的男人,我算倒八辈子霉了。你不光满足现状,还在贫穷落后中盲目乐观,实话告诉你,我鄙视你这种没出息的人。你让我知足,我拿啥知足呢?哼!”
“你刚才那句话应该反过来说:‘宁愿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笑,也不能坐在宝马车里哭’,有钱没幸福才最可悲。还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幸福,不是房子有多大,而是房子里的笑声有多甜’,多深刻呀。你没听说过吗,好多有钱人,穷得只剩下钱了。挥霍金钱,包养女人,那叫堕落、颓废,醉生梦死,我才不羡慕哩。”
“你倒是想堕落、颓废,想醉生梦死,你有那条件吗?自己没钱,还嘲笑有钱人穷得只剩下钱了,这是典型的阿Q精神,和李霞不承认人有高低贵贱一样,只不过是自我麻醉,自我欺骗。我天生不愿意当穷人,要我幸福,除非你能让咱家富起来,让我也过一过挥金如土的、醉生梦死的日子。我不认为这是颓废堕落,甘于贫穷,安于现状才是颓废堕落哩。”
“当初嫁给我,你可是心甘情愿的哟。我听你说过,在我之前你妈给你找的男朋友,比我家境好得多,你为啥不嫁给他呢?说明还是我好。难道你后悔啦?”
“可不是咋的,我后悔啦。当初和我妈赌气,她非让人给我介绍郝立家,我觉得其中有猫腻,才让你捡了个大便宜。你再不好好努力挣钱,让我过上幸福生活,说不定哪天我会把你一脚蹬了,你等着,王军!”
两口子谁也说服不了谁,争吵只能让双方都感到泄气,对夫妻感情也不能说没有伤害。好在上了床,王军酒后似乎更持久,更不知疲倦,让薛平意外收获了实实在在的满足感。在这件事上,他们夫妻倒是能密切配合,相谐相容,共同制造出幸福甜蜜。关键时刻,薛平忍不住大叫,紧紧咬住王军肩头的一块肉,差不多晕死过去了。
**澎湃之后,薛平说:“你在**的表现还算说得过去。除了这,你还有什么好?”这话算不得赞扬,弄得王军有几分泄气,于是肩膀上觉得有点疼。
这次**运动过后不久,薛平意外发现自己怀孕了。
刚刚结婚的时候,薛平曾出现过意外怀孕的情况。那时候,她说她根本没有生孩子的思想准备,甚至说要不要和王军共同制造一个孩子还没想好,所以坚持堕了胎。好在这件事公公婆婆都不知道,王军本人又对漂亮妻子百依百顺,所以怀孕之后打了也就打了,只有李淑贤知道后将女儿好一阵抱怨,说女人随便打胎是造孽,弄不好伤害身体,万一再怀不上孩子怎么办?薛平将母亲的话根本不当回事儿,反驳说:“当妈的这样说女儿,简直是乌鸦嘴。”
此后为了怕麻烦,薛平到医院上了节育环,以保证夫妻生活有足够的快乐而不至于随便开花结果。大约半年前,薛平的节育环意外脱落,用她的话说是因为王军在**动作太猛烈了。医生说立即再戴上节育环并不好,也不能保证不再脱落,建议这对夫妻采用别的措施避孕,或者选择生育。那个妇科主任说薛平:“以你的年龄,现在生个孩子正好。再拖几年要孩子,就成大龄孕妇了,容易出问题。”听了大夫的话,王军坚持要立即怀孕生孩子,薛平不干,说她目前仍然不想要,于是采用安全期避孕法,以及事后服用“毓婷”等方式继续避孕。
这一次,不知是安全期没算准,还是薛平自身的规律出现紊乱,反正一不小心怀上了。
在医院,拿到检查结果之后,王军非常高兴,就差没当众欢呼雀跃,说:“怀上了好啊,咱们该要个孩子了。薛平你知道,我爹妈每次打电话都问这事,再不生个孩子他们该和我急了。”
薛平却冷淡得多,说:“你高兴个头啊!这个孩子必须打掉。”
“为什么要打掉?好不容易怀上了,这是天意。再说,医生说你生孩子年龄正合适,再晚了并不好。这次你再要打胎,我坚决不同意。”王军说。
“你不同意管什么用?我为啥能怀孕,还不是你喝了酒之后干的好事?我为什么坚持要把孩子打掉,还不是怕你饮酒之后干不出什么好事来,万一生个傻子怎么办?”薛平说出她要堕胎的理由,“其实,我也想要孩子了。和我一般大的女工友,孩子差不多都上幼儿园了,看见她们漂亮的、聪明伶俐的孩子,我也很羡慕。”
“你想要孩子就好,咱俩的想法很一致嘛。我觉得这个孩子不能打掉,毕竟他(她)是你我爱的结晶,也是一条生命。再说,我那天没喝多少酒,离醉还远着呢,不至于影响到孩子的质量。另外怀孕之后还要定期做孕检,孩子有没有问题大夫能查出来,优生优育技术已经很先进了。将来万一查出来有问题,再采取措施不迟,要是你肚里的宝宝很健康,岂不是天大的好事吗?还有,打胎伤害身体,你以前打过胎,不知道那样做很受罪吗?而且被做掉的是咱俩的亲骨肉,难道你不心疼?我不让打胎,完全是为你着想。薛平,你要听话,咱回家去好好保胎吧,坚决不做终止妊娠这种傻事。”王军苦口婆心劝阻老婆。
“这个你说了不算。看你说得诚恳,还有点小可怜,再看在我肚里孩子的份上,你陪我去听听妇产科大夫的意见,然后再做决定。”薛平说。
妇科大夫给他们做了一番分析,认为怀孕时丈夫有饮酒史,但并非酗酒,亦无嗜酒恶习,这样影响胎儿质量的可能性不大,但也不能保证百分之百没有影响。孕检的确能判断出胎儿有没有明显的畸形或者先天性缺失,但智力方面的缺陷靠超声波之类的检查手段难以发现。大夫最终给的结论是:“考虑到你们夫妻的年龄和综合因素,建议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任何一次妊娠都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符合优生优育的要求,毕竟终止妊娠是非正常手段,能不做最好不做。”
王军坚决拥护妇科大夫的建议,薛平虽然不踏实,但思索再三,也没有坚持要打胎。
生孩子,对薛平来说究竟是不是一个错误呢?没有人能够说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