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比较特殊的时期,也是一个不伦不类的时期,更是一个从前的人可能非常向往,而以后的人一定非常轻视的时期,因为这个不平凡(历史上好像没有哪个时期是平凡的)时期里的男人大多数都比较喜欢戴领带,只要这个戴领带的人主观上认为自己还是个人物,哪怕他平时骑的是叮当乱响的烂洋车子,穿的是那种经过漂白的白色假冒名牌运动鞋,有时候还会把毛衣的下摆很潇洒地扎进红色的裤腰带子里面,白色的衬衣领子脏得都不能见人了,那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桂卿最近也开始附庸风雅地随着潮流扎起了领带,不过他扎的是一款暗紫红色的普通领带,而且配的是淡淡的灰色或米黄色的衬衣和黑色或灰色的羊毛衫,以便尽量地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让人觉得恶心和幼稚。他有时候扎领带还是很好看的,他自己认为。
“呦,你这两天怎么想起来戴领带了?”一天吃过晚饭之后,寻柳有意无意地问道,讥讽的意味远胜过赞美。
因为今天是星期五,春英早早地向她告假回老家了,所以屋里现在只剩下她和他这对小两口和一对好不容易才睡着的双胞胎女儿了。
难得的宁静实在太难得了,非常值得单独记一下一笔。
“也没什么呀,现在大家都时兴戴这个玩意,”他有些勉强地回道,语气中流露出些许的不情愿和不高兴,就知道她嘴里没好话,“是人不是人的脖子上都挂着个破布条,你没看见吗?”
“我又不瞎,我当然看见了!”她又开始噎人他了,而且自己还毫无察觉,真真地憋死他了。
“看见就好。”他伸伸缩缩地说道。
“我是说你老人家怎么想起来戴这个东西的,你不是平时就不喜欢跟风吗?”她果然没好气地说道,话里已经开始加入火药味了,“你不是老是说,戴领带显得特别老土吗?”
“你这回又是发什么癔症的?”她趁机又褒贬了一句。
“当大家都土的时候,都噱的时候,都和神经病一样的时候,我也跟着这么做就不显得有多难为情了,”他试着解释道,并想以此来减轻自己心中的某种比较切实的心理负担,“就和以前时兴穿喇叭裤还有太子裤,时兴戴青蛙镜的时候一样,既然大家普遍都那个熊样,都不觉得丑,那也就无所谓了呗,众丑不丑嘛。”
“就你的嘴会说。”她道,是真服气了,因为懒。
“戴领带对很多人来讲其实只是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人一样罢了,哪有什么其他的深意啊,”带着三年不打贼自招的古怪神情,他兴冲冲地说道,一副还没过蜜月期的可笑样子,“等过了这个特定的时期,过了这阵风,大家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是人不是人的都戴着个领带的,你放心吧,任何事情都有个阶段性和时代性,天下就没有永远不变的东西,也没有永恒永存的东西。”
“行了,别绕圈子了,”她突然冷笑道,当头就给他浇了一大盆凉水,让他旋即打了个激灵,“直接说吧,你为什么戴?”
“噢,是这样的,”他眼见形势大为不妙,立马向她解释道,赶紧地就投降了,反正他早晚都得投降,正所谓晚降不如早降,早降说不定还能有点奖赏,“我今天上午上中医院去找他们医务科的人了。”
“你又去找他们干嘛的?”她一听这话就急了,于是立马责问道,“你找他们能有什么用啊?”
“也没别的事,我就是想问问他们,为什么当时孩子的病情那么严重,他们医院的救护车怎么就是不出动的呢?”一提到这个事,他的情绪就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了,心里边气得十分难受,所以说话的时候口音就明显地发颤了,这一点她也觉察到了。
“哎呀,咱现在孩子不是好了嘛,你还去追究那个事干嘛?”她直接抱怨道,是生气,更是心疼,因为她生怕他又吃了亏,“你这个人怎么就那么肉的呢?说你吧,你也不听,老是一意孤行。”
“我也不是非得想要干嘛,”他继续辩解道,同时脸都憋得有些发红了,有点像电影里面非要打官司找个说法的那个可怜的秋菊,“我就是觉得亏得慌,憋得心难受,也替孩子觉得委屈,觉得可怜。”
“你想想,孩子再怎么小,那也是一个生命啊,他们怎么能那么不负责任呢?”他说这话的时候情绪非常激动,好像要吃人似的,弄得她都不好使劲劝他了,“救护车是用来干嘛的?不就是用来救死扶伤拉病人的吗?噢,眼前的一个小生命已经奄奄一息了,急等着治疗,他们不仅不想办法来救治,结果还在那里说什么医院的条条框框规定,不能往外送病人,他们这么做还有点人性吗?”
她沉默不语了,但是心中却不认同他的看法。
“既然他们那里医疗条件有限,治不了,为什么就不能帮着往别的医院送呢?”他可怜而又幼稚地发问,“那可是救命的事啊!”
“他们肯定是怕承担责任呗,”她较为冷静和沉着地说道,她的话在他看来就好像是她已经莫名其妙地站到了医院那边,胳膊肘明显是往外拐了,“你想想,要是在往别的医院送的过程中出现什么问题,他们怎么办?要是到了别的医院,人家接收的那边又该怎么办?这里边肯定涉及到一个责任该归谁承担的问题,对吧?”
“嗯。”他闷头回道。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们谁都不想承担这个责任。”她道。
“怕承担责任,难道说最后就不用承担责任了吗?”他气呼呼地质问道,仿佛眼前站着的就是医院的人。
“你别在这里跟我吵吵呀,”她冷酷无情而又万分怜惜地说道,也是拿他没办法了,“你在这里跟我吵吵有什么用啊?”
“我没想跟你吵吵,我只是想说明这个道理,为什么他们就能眼睁睁地看着咱家的孩子在那里受罪,甚至在那里一点点地走向一个非常可怕的境地,而就是不管不问呢?”他强忍心头怒火,慢慢地非常费力地说道,非常错误地以为现在所处的环境就是一个非常公正的法庭,在他面前站着的就是一位非常公正的法官,“他们让我们自己想办法,我们又不是医生,我们怎么想办法?”
“他们不是也管也问了吗?”她试图说服自己的丈夫,不要急火攻心失去理智,省得以后在和人家打交道的过程中吃了不必要的亏,尽管她并不希望他再去找人家,但是她也不能确定他就一定会听她的话,毕竟她对医院的做法也非常不满,“比如人家当时就给孩子吸氧了,所以你也不好说什么——”
“没错,是吸氧了,不过那能起多大作的用呢?”他愤怒地说道,心中想的全是孩子的不幸和委屈。
“那个熊医院就是那个烂条件,”她气鼓鼓地说道,尽管她也想不再刺激他,但是一旦深入地说起这个事来,她还是免不了憋气带恼火的,“人家又没跑咱家里拽着扯着喊咱去那里生孩子,是咱自己颠颠跑去的,你说最后出了问题能怨谁?”
“唉,不能提啊。”他特别窝心地回应道。
“要说怨谁的话,我觉得那也只能怨恁娘了,”她竟然小嘴叭叭地说道,总算是找到合适的出气口了,因为自古以来儿媳妇骂老婆婆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是她平时一个劲地在我跟前唠叨着,说什么人民医院不好,到那里生的十个有九个都是鼓动着你剖的,这样他们好多挣钱,还说什么中医院好,基本上都是自己生的。哼,我现在总算弄明白了,不是中医院的大夫心眼好,一心想着要给产妇省钱,而是他们根本就没那个本事剖,所以才让自己生的多,你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嗯,现在看来是这么回事。”他窝囊地回道。
“他们本身的条件就摆在那里了,你还能让他们怎么着啊?”她无比幽怨地说道,事情已然这样了,她是不想再起波澜了,“说一千道一万,他们就是没有保温箱,你让他们怎么办?他们又不能给咱现造一个保温箱出来,对吧?”
“我不是说他们条件差,因为硬件这个东西是很现实的,医疗水平也是很现实的,咱又说不着人家什么,”他忍痛辩解道,现在想想依然是心如刀绞,痛不欲生,“我是说,他们的救护车为什么就不能把孩子送出去,我想问的是这个事。”
“那最后他们怎么说的?”她问。
她当然也关心这个问题,只是没有他关心得那么强烈罢了。
“医务科姓王的那个孩子说,他是具体负责这些事的,”桂卿说这话的时候牙都快要咬碎了,他恨不能一拳打死那个※※※,“反正我们医院就是这样规定的,你要是觉得不合理,你去法院告去,随便你告,你想上哪告就上那告,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他真是这样说的?”寻柳道,她竟然不信。
“这就是他当时的原话,”他充满愤恨之情地回道,尽管做的都是典型的无用功,说干舌头了也是白说,屁用都不起,“我连一个字都没改动。这孩子好像叫王图夫,他屋的墙上贴着一个内部的电话表,上边有他的名字,我看见了。”
“哎呦,他还怪恶唻。”她道,终于肯信了。
“他当时恶(屙)得和狼似的,”他强调道,其面部表情对那位王图夫而言更是一种极大的唾弃和鄙视,“就差脱裤子了。”
“你说话的态度怎么样?”她又问起这事,是因为有些担心他当时的所作所为,但其实完全没必要,不过她不懂这其中的意思。
“我一共去了有两三趟吧,”他试着回忆着道,虽然感觉和她讨论这个事很痛苦,但是处在这个情况下又不能不说,“从头到尾我一直都很随和,很客气,连一句难听的话都没说。”
“我觉得吧,”他又语气平和地详细描述道,努力给她展现出一个良好的形象,以防止她担心,“咱又不是去和人家打架的,所以没必要恶语相向,有什么事说什么事就是了。”
“对,就得这样。”她鼓励道。
“我第一次去找的是医院的书记,”他接着讲道,显得说话办事一副有理有据、绝不无理取闹的样子,“我觉得他应该能管事。那个人倒是非常客气,看着也很有素质,他简单地听了之后,说让我回去等几天。过了几天之后我再去找他,他直接让我去找医务科一个姓王的,我就去医务科了。结果医务科那个※※※刚上来还说人话唻,说是让我回家等几天,他们调查调查、研究研究之后再说。”
“这不今天我去找他了,”他继续气呼呼地讲道,明知道人家是在拖延时间糊弄他,但是他也没招,“这个孩子就是这样给我答复的,听他那个口气还很不耐烦,就好像我是去专门找事的医闹一样。叫你说说,我要不是真有事,我吃饱撑得去见他个※※※啊?”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这样的事他们遇见的多了,应该是他们从来都不往外送病人,你说是吧?”她分析道。
“那是肯定的了,”说到王图夫那个※※※的,他不能不咒骂着感叹道,如同炎热的夏天怎么也绕不开恶心人的苍蝇一样,“而且这孩子不也直接说了嘛,看他们的意思,那是根本就不怕告的架势。”
“到现在我才知道,”他酸酸楚楚地说道,多少带着点愤世嫉俗的青涩意味,当然也算是总结了一点点十分宝贵的人生经验,虽然在以后的生活里八成是用不上,“医院的救护车并不一定是用来救人的,有些事情咱真有些太想当然了,太一厢情愿了,也想得过于美好了。”
“还有一点我很不理解,本来这个事是咱和医院之间的矛盾,这孩子在我跟前竟然说那样的硬皮话,这不等于是直接把这个矛盾转移到咱和他之间了吗?”他非常鄙夷和恼火地说道,真是越说越气得慌,而没想到天下他不能理解的事多了,也不仅仅是这一件,“也就是说,本来我是烦医院的,结果现在弄成我烦他了,他这不是缺心眼子吗?”
“当然了,”他又转折道,一件事翻来覆去地叨叨着,也不怕她烦,“他有这个本事也不简单,怪不得能干医务科科长呢,他非常成功地把别人对公家的反感揽到了他自己身上。”
“嗤,他既然敢说那个话,就是不怕你恨他。”她一针见血地指出来,也不在乎这样说会扫了他的面子。
“你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呢?”他又实实在在地感叹道,还是觉得对方的行为有些不可思议,因为他在潜意识里觉得人人说话做事都应该小心谨慎,不将自己立于危墙之下,“如果是我的话,我才不会因为公家的事得罪私人呢,他这做又是何必呢?他就该直接说,医院的规定就是这样的,一般情况下不用救护车往外送病人,态度再和蔼一些不就完了,干嘛非要把话说得那么绝户,那么立愣呢?干嘛非要把他自己放到和病人家属势不两立、形同水火的位置呢?”
“说句难听话,”他又自以为是地点醒道,“要是碰上那种蛮不讲理的愣货,人家说不定一刀就捅死他了,就凭他说的那些只能激化矛盾,而不能解决问题的硬皮话。”
“正是因为你这样想,所以人家才不在乎你呢,”她像个极为高明的局外人一样说道,居然也看清当时的形势了,“人家就是这么嚣张,就是这么硬皮,你能怎么着人家啊?”
“我是不能怎么着他。”他不服气地说道。
“我也给你说句难听话,”她随即冷笑道,心中其实已经有点厌烦了,只为他是个本来没有什么出息而又非得想出头的人,“人家早就把你给量倒了,就知道你走到哪里也告不赢,所以他才敢那样说的。再说了,你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吗?你有那个蛮不讲理的本事吗?”
“我肯定不是了。”他悻悻地嘟囔道。
“就因为你是去讲理的,而不是去捅他的,所以他才敢蔑视你,不就是这样吗?”她无情地揭示道,只是为了让他尽快清醒。
“我本来也没打算告他们呀,我只是想找回这个理,只要他们有个基本的态度就行了。”他嘟囔道,算是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理,请问理在哪了?”她酣畅淋漓地讥笑道,且觉得这是自己应尽的义务和责任,“你还没看透吗?理都叫狗吃了!”
他低头不语了,因为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
“再说了,凡是去医院找他们理论的,有几个像你这样和和气气、斯斯文文的?”她爱恨交织地接着褒贬他道,既然送佛了索性就要送到西天才好,绝不能半途而废,“要是不恶一点,不凶一点,人家谁会搭理你呀?你这个人呀,吃亏就吃在处理这事太文明了,太理智了,而且即使你是这样的好说话,人家还是把你给往坏处想了,很天然地认为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最后肯定会狮子大开口的,所以就先把你的路给堵上了,一开始根本就不理你的茬。”
“我怎么就不是好人了?”他又肉又傻地说道,自己也知道自己确实就是这样的人,只是面子上有点拉不下来,“从头至尾我什么条件也没向他们提啊,他们凭什么那样想我?”
“我不像有些病人家属,”他毫无意义地表白道,真是天真得可爱,幼稚到家了,“到那里就狮子大张口,有理没理的就问人家乱提条件,我去找他们绝不是为了钱,就是为了一个理。”
“就算是你不主动提钱,人家也默认你早晚会提的,要不然你颠颠地跑去找他们干什么?”她尽心尽力地教训他道,“这就是他们的思维定势,也是他们一贯的处理方式,他们就本能地认为你最终还是会问他们要钱,会讹他们的,所以他们才先摆出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想要镇住你,或者吓退你,这样他们好掌握主动权,而不至于最后让你给讹到什么东西。”
“当然了,”她又补充道,说得非常中肯和到位,“你要是真有人,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要是有人,我还跑那里生孩子吗?”一急之下,他就说得不那么圆溜了,他紧接着就意识到自己真正的错误所在了。
“你终于想明白了,不容易啊,”她明白无误地嘲弄道,“所以说,凡是上那里生孩子的,有几个有本事的?”
“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痛骂道,因为黔驴技穷了。
“嗤,你以为你是个君子,”她非常精准地降维打击他道,在他面前她虽然也想低调一些,可是奈何实力不允许,“而且事实上你可能确实也是个君子,可是在真正的小人眼里,其实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根本就不是什么所谓的君子,除非你能吃了哑巴亏,还一声都不吭,像个没事人一样甘愿认栽。”
“哦,就算是那样的话,”她又及时地补充道,好让自己的理论更加圆满,“人家也懒得认为你是个君子,因为谁知道你是张三或者李四啊,人家有什么义务给你做这方面的鉴定啊,对吧?”
“就算咱的孩子最后死在他们医院里,”他怒不可遏地辩解道,虽然也知道她说的话未尝不对,可就是在心里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我难道也不吭一声,不去找他们理论一番吗?难道说这样他们就满意了,这样我就是君子了,对吗?”
“你这话虽然说得很难听,而且我听了之后心里也很难受,可实际上就是这个理,不然你能有什么办法?”寻柳继续强忍心中难言的火气,慢慢地给桂卿灌输道,犹如乱世必然需要用重典一般,“你既不是医院的院长,也不是卫生局的局长,你既不是县长,也不是什么省长或者市长,更不是什么多有钱的人,你的能量甚至连街上的小混混和小痞子都不如,说到底人家怕你个嘛?”
他一副气鼓鼓的样子,都不想再多说话了。
“再说了,有本事的人谁跑到那个烂医院去生孩子呀?”她还是用那句最管用的老话教育他,而且效果也确实不错,“这不都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吗?所以说,不怨天,不怨地,最后还是怨咱自己没本事。咱要有权有势的话,咱去市立医院生,咱去北埠生,咱去北京上海生,又哪来的这些烦心事啊?”
“你就说恁娘这个事吧,咱手里要是钱宽裕点的话,咱又何必理会她怎么说,她怎么想的呢,对吧?”她又声情并茂地劝慰他道,其实也是自己的一片心声,“咱有钱,咱想上哪生就上哪生,哪里条件好咱就去哪里生,最后怎么会有这些烂事发生呢?”
“实话给你说吧,”她最后意味深长地总结道,“有些事我也是经过了之后才知道其中的难处,才明白其中的道理的。”
“唉——”他重重地长叹了一声,就像一个濒死的人发出了人生旅程中最后一个叫人难忘的声音,同时绝望而又悲凉地躺在了沙发上,半天都没再说话。
现实生活又结结实实地给他上了异常生动的一课。
“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有些人要去杀人了,”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之后,他又非常消沉和无聊地自言自语道,“有些事真是身不由己啊,所以说,也不能全怪那些个杀人的人。”
“行了,行了,你就别说那个小气话了,这个世界上想杀人的人多了去了,最后有几个真去杀人的?”她换了个他比较习惯的表情和神态努力地笑着劝解道,好像生怕他真会去杀人一样,事实上他根本就不可能去杀人的,她当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能笑得出来,“有些事你就是觉得再委屈,再亏,再气人,日子最后还是得老实地过,你还是得按部就班老实地来。咱别的先不说,就说咱现在的情况吧,咱是要钱没钱,要关系没关系,家里刚刚添了两个小月窝孩,上边还有四个老的,你说说咱能怎么办呀?”
“嗯,确实不好办。”他心说。
“请问一句,你是能去和人家拼,还是能去和人家打啊?”她处心积虑地设问道,“就算是你豁出去了,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呢?”
“我肯定不会和他们拼,和他们打的。”他诺诺地回道。
“那么好了,你既然不敢拼、不敢打,”她极富耐心地比划着说道,其神情方面的感染力已经强到一个他完全不能忽视的新高度了,“或者说是考虑到各方面的原因而不能拼、不能打,那么他们当然就会肆无忌惮地欺负你、压迫你了,而且你一旦动手,从大面上来讲你肯定又理亏了,人家就会打电话叫人来逮你了,要是真闹得厉害了,你还很有可能进里边蹲堆。你是有单位的人,而且在单位里混得也不好,又没有人罩着你,你本身又不是当官的,反正你是软硬两个方面都不行,什么都不管,怎么说你都耗不过他们,最后也只能是认了。”
他现在是彻底地服气了,单从表情上就能看得出来。
“另外你再仔细地想一想,医院几乎天天处理这些事,他们什么情况没见过呀?”她又和风细雨地劝解道,只为挽救他这个在思想上偶然失足的可怜人,“一般的病人家属怎么可能斗得过他们呢?业务水平的人怎么能斗得过专业水平的人呢?”
她的话,他这回是真听心里去了。
“所以说,人家既然敢摇骚,敢说那个硬皮话,那就肯定有摇骚和说硬皮话的底气,要不然你怎么就不敢支着架子和他们干的呢?”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说道,“说到底还是咱不如人家强,双方的实力压根就不对等,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就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的事,想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还不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吗?”
“我也明白这个道理,”他用十分低微的声音说道,看样子几乎都想哭了,“可就是心理堵得慌呀。”
“行,我看你也别太难过了,这个世界上还是没本事的人多,有本事的人统共该有几个呀?”她极其罕见地用一种特别温柔和亲切的声音劝他道,“别管怎么说,他们帮不帮咱转院的,咱的孩子最后不是没什么大事吗?我觉得这就是咱的福气,这种结果就算不孬了,最后孩子只要不憨不傻的,咱还要求别的什么呀?”
“至于中医院那个揍瞎的怎么说,怎么办,你理他干嘛?”她越说越在理了,都说话是开心的钥匙,此言确实不虚,“你又和他那种天生的※※较什么真呀?正所谓谁好谁带着,他好,他有善报,他缺德,最后他倒霉,他遭报应,咱管那个闲事干嘛?”
“他既然一心想作死,”她又畅快道,这话自然是替他说的,“那就让他作去吧,最后自有立愣人收拾他。”
“行,你能这么想,我心里就好受多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深情地望着她,似乎此刻的她整个人都已经化作了一团温暖而又耀眼的火,能给带来无限的光和热,且能持续到可以预期的永久。
待他想要全身心地投入到那团火当中的时候,偶然又记起王图夫那厮的丑陋嘴脸,不禁想现在就一脚踢死那个三孙子,方能解得萦绕在心头的一丝之恨。王图夫那张方方圆圆的黄白黄白的毫无生机和活力的犹如僵尸一般的极为程序化和公式化的狗脸,真是一把能迅速打开地狱之门的万能钥匙,也是一根能立马引燃仇恨之火的高效火柴,更是代表了所有能引起人类的厌恶和痛恨之情的特殊东西或特别情形。所有这些完全不能忽视的隐喻或者表象,既简单明了且生硬粗暴,又包罗万象且诡秘丛生,既愚蠢透顶且荒谬不堪,又咄咄逼人且自以为是。他简直恨死王图夫这玩意了,尤其痛恨王图夫那张绝世罕见的狗脸,可是又不屑于采取什么具体有效的行动来解除或者减轻自己心中长存的痛恨,而只想让这种叫人作呕的痛恨永久地持续下去,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持久地报复下去。在虚无缥缈的精神方面,他采取了悄悄地用针扎木头人或者布娃娃的愚蠢而又可笑方式,希望借助此举来狠狠地惩罚现实中的王图夫,尽管他也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小把戏罢了,着实丢人得很。
“阿Q啊阿Q,”每当积压在心头的气愤郁闷之情难以顺利地排遣的时候,他就这样告诉自己,“我就是那个在脑袋后边拖着一根足以令任何旁人都感到可笑的小辫子的阿Q,甚至比阿Q还可怜。”
“我本来就是这么想的,”她又不失时机地追加了一个分量十足的微笑,同时又和善可亲地说道,“是你非要去找个什么说法的,而且事先前还不告诉我,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到现在还拿我当外人。”
“我是怕你担心啊。”他没理找理地回道,其中也有几分异常宝贵的真诚,她也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
“你自己去找这个事,我更担心,”她温柔无限地说道,既然已经彻底拿下他了,“你千万要记住,你现在是两个孩子的爹了,在外边一定不要和人家随便发生争执,别管是谁的理谁的不是,咱能让的就让,能忍的就忍吧,说实话,很多事咱是惹不起的,你又这么老实,有时候还容易认死理,到哪里都容易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