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火理所当然地把人心都烧焦了,与此同时,一切有机物都会势不可挡地在这个流火的时节里倾向于变质和腐烂。此时,春英和寻柳这对婆媳之间的矛盾终于演化到了已然不可收拾的地步了,简直就是形同水火,势不两立,绝对绝不可调和了。
“只要恁娘在这里,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反正事也不大,你就看着办吧。”寻柳有一回就这样对着桂卿抱怨道,她的眼睛里已经不再有什么委屈的泪水和苟活着的想法了,有的只是仇恨和绝望。
是严酷无情的现实生活把她硬生生地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泼妇,她曾经在他面前这样说过,他记得很清楚。
“你叫我怎么办呢?”他苦着脸说道。
他和她一人抱着一个孩子,春英恰好有事出去了。
“你怎么办那是你的事,我最后再给你说一遍,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你自己掂量着来吧!”她咬着牙回道,压根就没有商量的余地。
“唉,怎么就到这一步了呢?”他不住地感叹道,和个新晋升的神经病似的,同时把他自己都吓着了,“怎么就到这一步了呢?”
“就不能再忍一忍吗?”他的嘴里又反复地嘟囔着,看样子确实有点魔怔了,“就不能再忍一忍吗?”
“唉,有些事,我都是忍了又忍的,你就不能再忍一忍吗?”他叹息着央求道,其实心里是不抱什么希望的。
“你能忍,我不能忍,我没你那个本事。”她冷笑着讥讽道,如此倒是显得她很实诚,也很心疼他,即她的丈夫。
“我知道,我知道,有些事确实是俺娘做得不对,因为再英明的老的也不是都全对的,”他有气无力地继续嘟囔道,例行公事一般没有一点精气神,就和死半截了差不多,他也不能确定自己究竟想要说些什么,或者还能说些什么,“不过呢,有些事——”
“你知道,你知道个屁!”她像个真正的农村泼妇一样大声地吼道,吓得他浑身一激灵,“你的眼也不瞎,你也看见了,孩子一到她手里就哭,一到她手里就哭,也出奇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她终于着急了,一直紧绷着的负面情绪也终于垮掉了,如雪崩了一般,让他感觉很是骇然和迷糊。
“她还不至于会害孩子吧?”他道,这也是一种解释。
“哼,我看难说!”她非常肯定地下了结论,然后又愤愤地说道,一副耿耿于怀的老样子,“你还记得上回你看我实在是太辛苦,太累了,就对小清音说了句,乖孩子,等你长大了,好好地孝顺孝顺妈妈,好不好?结果恁娘当时怎么堵你的吗?”
“你不会忘了吧?”她忙又追加道。
“没有。”他老实地回道,已然是英雄气短了。
“她当时就板着个老脸说你,”不用她怎么过于精确地描述,他也知道当时的难堪情景,因为这个事他也是牢牢地记在心里了,为此他也是难过了很久,“我养你的时候也怪累的,也不容易,现在你长大了,我也没见你怎么孝顺我,我也没怎么得你的济呀。”
“你听听,你听听,她这是人说话吗?”她继续发飙道,“世界上有当亲娘的和自己的儿子这么计较的吗?”
“她真是太奇葩了。”她又补充道。
“哎呀,你不要和她计较这些,”他毫无底气地劝解着她,像是用一小团破旧的棉絮扔向残忍歹毒的日本鬼子,要替那些在中日战争中悲惨死去的全体中国人报仇雪恨一般,“她就是那样的人,有时候说话没脑子,你又何必拿她的错误来惩罚你自己呢?”
同时在脑海里,他又忍不住想起昨天晚上,他因为实在忍不住就打了几个饱嗝,而被她硬生生地踢下床,不得不跑到客厅的沙发上去睡了大半夜的悲催事情。他觉得这个事要是反过来,他是绝对不会把她从**赶走的,他连想都不会这样想。
“母亲不好,媳妇就好吗?”一想到这个世界性的难题他也只能呵呵了,也只能报以无言的苦笑,却不能告诉眼前人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他以为她是断然理解不了他的真实想法的,“媳妇难道不是孩子的母亲吗?母亲难道不曾是父亲的媳妇吗?”
他仿佛依稀看见了她将来的样子,即她的后半生,那是他绝对不忍直视的,好在她今后只有做丈母娘的命,而不是去当注定要被千万个儿媳妇所唾弃和厌恶的诸多个老婆婆之中的一个,一种非常类似狼外婆的黑暗角色,一种悲惨无比的尴尬角色。
“我可以不和她计较,但是她凭什么处处和我计较呢?”她憋着劲问道,看那样子似乎想哭,但终究还是恼怒战胜了悲伤,并没有哭出来,因为女人记仇的能力从来都是不容小觑的,她当然也不例外,“不管我是什么时候得罪的她,也不管是多小的事,她回头总会找机会变本加厉地报复回来的,一样都不少。”
“那些她报复我的事我现在都不想再提了,”她又言道,“因为一提起来我就难受得要死,我就活不下去了,一分钟也活不下去了,你根本不知道这个味,比一头撞死在南墙上还难受呢。”
“唉——”他无言以对了,真真的窝囊废一个。
“以前,她经常半夜里起来偷偷地洗澡,”她嘴里继续讲述着,心里的火气也继续发泄着,“也不开灯,也没有点动静,咱也不知道她因为什么这样。我当时还很小心地说过她一回,她当时连理我都没理我,连看我一眼都没看,后来还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好像我说的话就和放屁一样,一点用也没有。”
“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她不解地讲道,气得嘴都打哆嗦了,“她又不说,她的眼就那么白瞪白瞪的,你说气人不气人?”
“她后来好像改了呀?”罪孽深重的人如此说了一句。
“那是你后来又说了她一回,她才硬捏着鼻子改的,要不然的话她才不会理我呢,”她委屈地说道,顺便也白了他一眼,“哼,我还不知道她的?”
“知道就好。”他无聊地嘟囔着。
“她拆骨头换髓也就是那样了。”她褒贬道。
“唉,对于这些生活细节上的小事,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免得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他说话和个人灯似的,不痛不痒的,在她看来就是这样,没点男人该有的担当。
“什么,小事?”她睁大眼睛特别认真地辩解道,最烦他这样轻描淡写、避重就轻地说话了,“小事也能惹出大事来,我告诉你吧。”
“你说说,她身上难道生蛆了,长痞了,几乎天天都要洗澡,她就不怕洗死自己吗?”她怀揣着几乎都要泛滥成灾的恶意咬牙咒骂道,也不在乎什么名声不名声的了,“再说了,她在老家的时候,我从来也没见她怎么洗过澡呀,怎么一到咱家就非得天天洗呢?”
“还有,我看着她那么使劲地糟蹋咱家的热水我就心疼得要命,难道咱家的水,咱家的电,不是花钱买的吗?”她接着控诉道,也不管他的脸上还能不能挂得住,“平时我洗衣服都是用凉水洗的,我都不舍得用热水洗,结果她连摆衣服都用热水,你说她不是有意地作践咱们吗?我看她就是骨子里拐咕,心眼子不正。”
“唉——”他还是无言以对。
“我牙刷子牙膏都给她买好好的,没事的时候也提醒过她,让她好好地刷刷牙,不然对小孩不好,结果怎么样?”寻柳又喋喋不休地嘟囔道,比从前在大街上说大鼓的艺人都能掰扯,“她还是想起来就在那里装模作样地捣鼓几下,想不起来就算了,嘴里全是味味,熏得人都没法和她接近。”
“你想想,大人还好说,小孩子怎么受得了?”她接着说她的理,叫她的屈,诉她的苦,“那样不传染细菌吗?而且那样对小孩也确实不好呀,是吧?”
“还有,她还经常对着小孩吹口哨,”她喘口气后继续指责道,老婆婆身上那么多的不是和错误,她都不知道先说哪个好了,“这个恶习更让人受不了,我看着都觉得恶心。”
“你说男的吹口哨就吹吧,她一个农村老娘们吹什么吹?”她厌恶至极地批判道,提起这个事来就想吐,“我看她整个就是一神经病!”
“噢,她也确实进神经病院治疗了,我也没冤枉她。”她又往自己嘴里吐出来的话团里插了这么一句。
“光这个事我都说她多少遍了,”她迅速地回归主题道,“就差给她板着脸正式地下通知了,结果她不光不听,好像还有意地和我对着来,单在我跟前对着孩子吹,可把我给气死了。”
“她这样可不是一回两回了,”她如实说道,那个样子真是要多烦有多烦,“我给你讲,我是真受不了她了,她就是故意地要憋我,要把我给憋死才算完……”
“这就是逆反心理,”桂卿的脑子现在可以有些理智了,于是便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对她解释道,“就和处在叛逆期的小孩一样,你不说可能还好些,你越说她就越给你反着来,你还不能呛着她,还得小心翼翼地顺着她,不然的话她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的。”
“不假点,你说得忒对了,”她终于听到了所谓的公正之言,便忙不迭地回应道,语气上也稍微变好了些,多少带点女人味了,“你说她怎么就那么坏的呢?”
“我还真没见过她这样的人呢。”她又快嘴道。
“坏倒不至于,反正就是有点不大正常吧。”他折中道。
“行了,你别再护着了,这有什么意思?”她冷笑道。
“我为什么要护着她?”他面带不悦地说道,颇有大义灭亲的意思,不然的话肯定要自找苦吃,“只要你说的都是事实,都在理,我又有什么可护的呢?”
“你是知道的,我从来都是帮理不帮亲的,谁对我就向着谁。”他顺便表白道,以示公允和客观。
“原来洗刷间里有两把梳子,”她见不好反驳他什么,便转而控诉起别的罪状了,反正这样的罪状多得数不胜数,“一把塑料的,一把木头的,她每次都是摸起来哪个就用哪个,从来也不问问我,她该用哪个。后来我又买了一把新的塑料梳子,我的意思就是告诉她,让她固定地用其中的一把,省得乱用,别人没法区分。结果呢,她还是那个老样子,还是摸起来哪把就用哪把,真是宇宙无敌了。”
“哎呀,她哪有你那么多心眼子啊,你直接告诉她用哪把梳子不就行了吗?”他开心地笑道,像是没和阎春竹那个死娘们正式请假就偷着休息了一天似的,“你又何必和她使那个心思呢?”
“嗤,我才不直接对她说呢,”她赌气道,也是仗着两人是夫妻关系才这样说的,“我就是要看看她到底有没有悟性,喘不喘人气。”
“得了吧,我看你这才是典型的没事找事呢,”他又笑道,而且笑得比刚才还很舒心呢,“你明知道她是那样的人,结果还用那种方法对待她,那就不怨她了。”
“那就是怨我喽?”她斜楞着眼问道。
“三七二十四的故事你没听说过吗?”他卖关子道。
“没听说过。”她嘿嘿一笑,回道。
他听后直接心虚了,也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没听说过,但是他仍然津津有味地讲起了三七二十四的故事,讲完之后还嫌不过瘾,又接着讲起了一个发生在孔子和子贡之间的故事,其实和刚才的例子反正都是一个意思:“有一天早上,孔子的弟子子贡在大院门口打扫卫生,这时候有个穿绿色衣服的人过来想要向孔子请教问题。子贡就对那个人说,你想请教什么问题呢?我也许就能回答你。那个人就说,我想请教一下,一年当中有几个季节呢?子贡就笑了,他说,这个问题我知道,一年有四个季节呀。那个人就说了,不对,你答错了,一年只有三个季节!然后子贡就和那个人争论起来了,说一年就是四个季节。而那个人呢,始终就是认自己的死理,脸红脖子粗地和子贡继续争论着。后来孔子听到外边的争吵声,就出来问子贡是怎么回事,子贡就把这个事给他说了。孔子想了一会,然后就对那个人说,一年确实只有三个季节。那个人一听孔子都这么说了,就笑着回去了。回过头来子贡就问孔子,老师啊,一年明明是有四个季节的,你刚才为什么非说有三个季节呢?孔子就笑着告诉他,刚才那个人穿着一身绿衣服,这说明他就是一只田间的蚂蚱。蚂蚱春天生,秋天死,一生只经历过春、夏、秋这三个季节,他什么时候见过冬天?所以呢,在他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冬天这个概念。你说说,你跟这样的人就是争上三天三夜,又会有什么结果呢?”
“噢,你这是变着法子说恁娘是一只蚂蚱啊,”寻柳放肆地咧开大嘴笑道,看起来无邪得要命,让他爱恨交织,一时难以接受,“你这个不孝顺的可怜孩子啊,真是什么弯弯绕心眼子都有。”
“反正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桂卿又硬充明白先生煞有介事地摆起大道理来,“你心里明白就行了,凡事不能太较真,尤其是当你和对方没法进行有效沟通的时候,更应该这样。”
“因为太较真的话,”他慢慢地琢磨着说道,尽量减少对她精神上的刺激,“你就会感觉人生很痛苦,很麻烦,最后就会得不偿失,就会适得其反,所以有些事能糊弄就糊弄吧,夹着眼过呗。”
“其实过日子就是这样,”他又像个自学成才的智者一样总结道,“既真不得也假不得。”
“这话以前我就说过多少回了,你总是不爱听。”随后他又谝能道,在不知不觉间又惹她烦了。
说完这话,他仔细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并最后确定,他从小到大真正从父母那里学习到的最实用的过日子招数就是糊弄,一切都是糊弄,糊弄到什么程度就是什么程度,根本不用管明天回腚朝哪。
“有些事能糊弄,有些事真不能糊弄,”她又直着脖子辩论道,一旦肉起来竟然比他还肉,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你比如煤气灶的事,我都正儿八经地给她说过多少回了,让她每次做完饭后再认真地检查检查,看看煤气灶关了没有,结果她还是隔三差五地忘记关。”
他凝神静气地听着,觉得此事确实不怨她说。
“有一回我又说她了,她直接就给我来了句,那我的记性就是不好怎么弄?”她原原本本地学话道,觉得要是不解决好这个问题,以后还真有可能出大事,她可不想出了事之后再后悔,“反正我又不是有意忘关的,恁要是害怕出事,那就别让我烧饭,有本事恁自己弄去。”
“唉,你说说,她的话气人不气人?”她又跳出这个事来,以旁观者的身份说道,“想想我就恼火,这个忘关煤气灶是小事吗?万一哪天煤气中毒了,咱一家人就完了呀,对吧?”
“嗯,谁说不是呢。”他神情严肃地回应道。
“你说她怎么就那么心大的呢?”她又不解地叹道,觉得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霉,竟然碰上这样一个老婆婆。
“她那是在老家烧地锅烧惯了,”他不紧不慢地盖么道,因为他觉得母亲在适应城里生活方面确实也不容易,而且自己的媳妇无论干什么事又是那么挑剔和难缠,“不大会用煤气灶,所以你也得理解她的难处,大不了咱经常检查检查就是,反正我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会到厨房去看看,防止出什么事。”
“当然了,”他又补充道,在语气上又稍稍偏向了她一点,“有时候我也忘了去检查,想想也确实是怪危险的。”
“就是呀,你也不能保证天天晚上都想着去看看呀,是吧?”她快言快语道,“所以说,还是得养成随手关气的好习惯。”
“其实我也不是生气嫌她忘了关气,”她又趁势表白道,“而是她那个死不认错的态度真是太让人伤心了,好像我是故意找她的茬,非得要和她过不去似的,其实我是为了一家人的安全考虑的,她就是不理解我,觉得我事多,难伺候,不好相处。”
“行,说多了也没用,白白地惹气,还是咱多加小心就是了。”面对媳妇没完没了的的抱怨,他只好和稀泥了,这也是他持家的本领之一,是被逼着学会的,也没有老师教。
“还有星期天的事,我都快被她气疯了,无论到什么时候我都忘不了,你说说她到底是什么人呀?”她一边如此说着,一边用右手使劲地抚摸着胸口,好使自己不至于立马憋死过去,“她怎么不死外头的呢?她要是真死了,这个世界反倒是清静了。”
“你说得也太过分了吧,怎么着也不至于咒她死呀。”他一边切牙扭嘴地苦笑着劝她,一边又忍不住地回想起那天发生的事情来,然后整个人又不淡定,不从容了。
就是那天,看似平平常常的那天,即星期天的一大早上春英就板着个脸给桂卿和寻柳两人说,她要出去溜达溜达。等寻柳或许是没好气地说了句你去就是的,并且想当然地以为她只是出去在附近溜达半小时或者一小时左右而已,她直接就出去了。
春英走后没多久,桂卿就被阎春竹这个死娘们叫去加班了,一加又加了一天的班,大约到傍晚的时候才捞着回家。结果他一进家才知道,母亲出去之后就一直没回来,这期间也没往家打一个电话。当然了,寻柳也没给母亲打电话,这是完全可以想象的。
等他决定给父亲打电话问问母亲回家没有,然后再给母亲打电话的时候,母亲恰好就回来了,同时一脸木然的样子,什么话也没说。他见状赶紧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问了母亲几句,这一天都到哪里去了,怎么出去这么长时间的,为什么也没想着给家里说一声等等。
只见春英呆着个憨脸回答说,出门之后就迷路了,所以才回来这么晚的。于是他就问她中午在哪吃的饭,她就冷冰冰地回了句,想在哪吃就在哪吃,反正饿不死就是了,差点把他给噎死。
再往后他自然是不敢多问了,谁知道炸弹什么时候炸呢?
“她这不是有意地使坏吗?”寻柳气哼哼地抱怨道,这个事确实也不怨她生气,春英的做法就是欠考虑,太意气用事了,“有她这样出去一天不回家的吗?”
“噢,她自己都知道在外边吃中午饭,怎么就不想着俺娘仨在家是怎么吃的呢?”她连珠炮式的问道,不给他喘息和消化的机会,“她明明带着手机了,也不给我打个电话说一声,也不给你打电话说一声,她这不是有意的是什么?”
“还她说她迷路了,这话谁信呀?”她非常不屑地继续讲道,想起老婆婆当时那副讨厌的样子就头疼不已,“你看她当时那个装憨摆呆的样子,提起来我就想吐。”
“你后来居然还给她解释,说是去加班了,所以也没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她怎么出去那么长时间的,我看你纯粹是吃饱撑的,你给她解释那么多干嘛的?”她接着指责道,翻来覆去都是她的理,反正他也插不上什么话,“她怎么不想着给你解释解释的?”
“唉,反正我也想了,她想死哪去就让她死哪去吧,谁能一天24小时看着她呀?”她后来又表明道,每一个字里都带着浓浓的绝望和无助之意,“一人一个命,她愿意干嘛就干嘛去吧。”
“我是怕她这样想的,”他说这话时心里明明已经气得在滴血了,可是对现实中的事情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其实他也知道自己早就陷入一种完全无解的困局里了,除非他敢破釜沉舟地杀出一条血路,“噢,我一个农村老妈妈这都出去一天了,恁一个一个的也不打电话问问我上哪去了,到底出什么事了,看来是真不在乎我的死活了。”
“而且我给你说啊,”他又专门强调道,此时连看她的眼神都是独特的,“她很可能就是这么想的,我太了解有些农村人的想法了,这些人想的和咱的脑子想的绝对不一样,你根本就理解不了。”
“行,她就是生我的气,生你的气,咱两人有做不到位的地方,可是她总不该生孩子的气吧?”她继续气生拉死地抱怨道,看那个样子活得真是没点意思了,还不如一头撞死的好,“孩子都那么小,还不通人性,和她有什么冤有什么仇啊?她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出去逛**一整天,她弄那个样给谁看的呀?”
“她就不想想,这一天两个小月窝孩都是怎么过的?”她恨不能把这个话原封不动地装在盘子里,然后再搬到老婆婆的跟前,亲眼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吃下去,“我一个人能忙得过来吗?”
“她但凡是个人喘气的,就不该玩这么一出,”她最后又总结道,“老了老了倒学着当起那个老坏种来了,真不是个东西,哼!”
“行,咱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行了,”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还是贼心不死,依然想着最好是顺顺当当地把她给劝好了,那就万事大吉了,“你也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俗话说老的无错天无错,”他继续劝道,权当是闲着没事磨牙玩了,反正最后的效果如何他也没法保证,“走到哪都是这个理,有些事咱当小的是怎么也说不清的。”
“你想想,她要真是在外边出了什么意外,或者是跳到哪个沟里河里淹死了,或者是被汽车碰死了,咱这辈子就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啊,是不是?”他苦口婆心地劝道,说到这里他自己就先动情了,根本不敢按照自己说的那样去想象了,“人家外边的人张口就会说,她是在给咱看孩子期间出的事,那肯定是因为咱不孝顺,咱不懂事,所以才逼着她寻的短见或者出的意外的,你说对吧?”
她听着听着就愣住了,这一层意思她此前倒是未想到。
“另外一点就是,”他又怀着复杂的心情讲道,同时不住地祈祷着她能够理解自己的一片苦心,“她出去转悠了一整天,我实话给你讲,她也不一定没想着去死,我觉得最真实的情况可能是,她一开始应该是想死了,但是想了又想,最后还是没死,你明白这个意思吗?”
“噢,你的意思就是,”她在慢慢地转过想来之后竟然冷冷地讥笑道,怎么也想不通她凭什么非要领他的这个情,被他说动心,“我还得给天老爷恭恭敬敬地磕三个响头,感谢天老爷最后没让她老人去死,也感谢她老人家给她的亲儿子保全了一个好名声,没让他的亲儿子一辈子都背着一个不孝顺和不懂道理的骂名,是吗?”
“你别生气,也别觉得可笑,”他特别严肃地说道,真心希望她不要采取这么玩世不恭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情,“俺娘她还真有可能就是这样想的,因为有些农村人就是这样的思维方式,专门跑人家门上喝药上吊的,让人家承担一辈子的骂名,甚至是陷入一辈子的愧疚当中,这样的事太多了,几乎哪个村都发生过,根本就不出奇。”
“你是她的亲儿呀,她怎么能这样干呢?”她极其失望而又气愤地说道,长这么大也算是长见识了,根本就没弄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讲,甚至也没打算弄明白,“我没嫁给你之前,真没想到恁家里的老的都是这样的人,要早知道是这样的情况,那我宁可当一辈子的老闺女,也不会考虑和你这种人结婚的。”
“噢,恁娘恁娘不入路,恁爹恁爹也不入路,你说说恁这是一家子什么熊人啊?”她明白无误地骂道,这回连一点歧义都不会有了,她要的就是这个让他终生难忘的效果,“我越来越觉得他们两人从骨子里都是一路货色,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我算是彻底看清楚了,恁家里真是害人不浅啊,哼!”
“亲爱的柳柳,”他硬捏着鼻子外加昧着良心非常亲昵地喊了她一句,然后就极为无耻地笑道,轻佻得有些虚假,也虚假得有些轻佻,连自己都没哄过去,就别提正处在气头上的她了,“你现在再说这个事已经晚了,你反正是上了贼船下不来了。”
“既然是上了贼船,那咱就说说贼船的事吧,我且问你,咱这两个孩子到底怎么看?”她说这话时神情立马就变得极其严肃了,脸上像是结了一层厚厚的被车轮子碾压过的白霜,这让他也没法再嘻嘻嘡嘡地糊弄她了,因为娇小玲珑的母老虎马上就要发威了。
“什么怎么看?”他道,竟然还想装糊涂。
“行了,你就别在我跟前装腔作势地演戏了,”她此言好像是一举揭穿了他精心捣鼓出来的鬼把戏,尽管事实上他并没演什么鬼把戏,一切都不过是她单方面的臆想而已,“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明白,我是问你看孩子的事。你瞪大眼睛仔细看看,恁娘现在把咱两个孩子都看成什么样了?小奇采和小清音现在还有个人样吗?”
“嗯,她确实有点不尽心,我也看出来了。”他道。
“她岂止是不尽心,简直是丧良心!”她直言不讳地指出来,一点情面也没给他留,想来也确实不需要留什么鸟情面,“在我脸前的时候她都能那样对待孩子,小孩哭破嗓子她都不问,那可是她自己的亲孙女啊,我不在家的时候你都想象出来她会有什么样的表现吧?”
“说难听话,”她直接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担忧和鄙夷,“我真担心哪天她万一想不开了,会把咱两个孩子都给弄死。我真不是吓唬你,我就是这样想的。而且我还觉得,归根结底她还是嫌我生了两个丫头片子,终究没能如她的意,没能称她的心,没能给恁老张家生个带把的,她只是不好当着我的面明说罢了。”
“关于这一点你恐怕是想错了,”桂卿颇为自信地说道,这个自信来得有些悲凉和心酸,连上帝都不忍心听到其中的细节,“就算是你生了两个男孩,该有的矛盾还是会有,该吵的架还是会吵,这是俺娘这个人的本性问题,和咱生男生女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她要真是那种通情达理的人,”他又更进一步地说道,语气尽量委婉温和一些,“无论你生什么她都会好好地照顾你的情绪,照顾你的身体的,也会好好地照看好孩子的。”
“你就像我吧,”他又自抬身价道,为的还是让寻柳好理解自己的意思,别再钻那个牛角尖了,“无论咱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其实对我来讲都无所谓,我都喜欢,都高兴,都会认真负责地抚养和照顾好孩子的,这是我的本性,我天生就是这样的人。”
“我这么说,倒不是我有意地在你面前唱什么高调,”他又多此一举地解释道,“我确确实实就是这样的人,你应该能明白的。”
“这个我相信!”她说出了一句令他倍感欣慰的话。
他把脸轻轻地别到一边去,差点流出泪来。
“我再给你说个事吧,”她突然又贱贱地神神秘秘地讨好道,让他感觉有些猝不及防,“再上个星期的星期天,她不是又跳猴嘛,得有一天多没进家,你知道她干嘛去了吗?”
“不知道,不过你好像说过。”他很不确定地回道。
“她竟然跑到贵山一个什么破庙里去求孙子了,哼!”她用早就表演过无数遍的鄙夷不屑的神情说道,一看就是厌恶得要命。
“她一撅腚,我就知道她要拉什么屎!”她损道。
“那天那么热,”她褒贬道,无论表情还是语气都是接续不断的,“后来还下起了瓢泼大雨,她倒是怪有心劲唻,哼!”
“唉,老天爷难道都听她一个人的吗?”她发自内心地讥笑道,觉得老婆婆真是太好玩了,“她也把老天爷想得忒简单了吧?”
“求孙子,求孙子,我让她求,”说着说着她竟然这样诅咒道,看来脑子又短路了,“我希望她八辈子都没有孙子!”
“噢,那看来你是不打算要儿子喽?”他直接笑道。
“那你打算要儿子吗?”她直接反问道。
“我早就说过了,我根本就不在意这些事情,”他又重点强调了一遍自己曾经表达过多次的观点,颇有些不耐烦和看不起她的意思,“什么男孩女孩的,只要是自己生的孩子,我都疼,我都满意。我才不会像有些人那样吃饱了撑的,去到处磕头跪炉子或者求爷爷告奶奶的,非得要生个男孩才了心事呢,我可没那么贱。”
“能孩,你这样想就对了!”她多少也带点诚意地褒扬了他一下,就像心情好的时候随手给叫花子一元零钱一样。
“好多农村出来的男人都做不到这一点,”她又稍微庆幸着说道,其力度把握得很好,一点都没夸张,“心里都迷得和鬼似的,不生个男孩坚决不罢休,这样的熊人还不少呢,俺单位里就有几个。”
“我比一般人多少还要强点吧。”他又笑道,并且希望她也能开心一点,如此他便能跟着好过一点。
“其实我早就猜到她的心思了,”她又继续表明心迹道,看起来心情还不错,总算让他如愿以偿了,“就是不想当面点破完了,她就是替恁兄弟和恁兄弟媳妇去求男孩的,你懂了吗?”
“略懂,略懂。”他学着曾志伟的样子开玩笑道。
“就她那点心眼子,竟然还想着去干偷事,”她十分高傲地讽刺道,犹如道行不深的全知全能的大罗神仙一般,“真是异想天开和痴人做梦,她也不怕丢人现眼,我呸!”
“你怎么说也是个当老师的,”他随即半真半假地附和道,算是又间接地怂恿了她一把,好让她继续这么自我感觉良好下去,只要她不生气挠他就行,“对很多事肯定站得高,也看得远,当然觉得这个事有点荒唐可笑了。而俺娘就不一样了,她只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农村妇女,偷偷地去求一下神拜一下佛也没什么的。”
“你想想,咱一下子生了一对双胞胎,”他进一步说道,并不敢指责她什么,而仅仅是稍微解释一下这个事情本身,“本身就已经多赚了一个孩子,就已经超标了,那肯定是不能再要了,所以说她只能是替桂明求的,连傻子都明白的事,你还用再单独强调吗?”
“问题是恁兄弟媳妇就一定会生儿子吗?”她歪头问道。
“求,求,求嘛,就是希望是,但是谁也不能保证一定就是呀,对不对?”他连忙笑着解释道,且觉得她的这句貌似聪明的质问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属于典型的白白浪费口舌,“这也不过就是一个心情,一个美好的愿望罢了,肯定不能当真的,你不傻,她也不傻。”
“我就不理解了,”她蔑瞪着眼冷笑道,“那她费那个老鼻子劲跑那么远,又是烧香又是磕头的,到底有什么意思?”
“这个事你就不能问我了,”他把上半个身子较为夸张地向后一闪,嘴上拉着长腔说道,“我能管得了自己,我还能管得了别人吗?”
“别说是俺娘了,”他又补充道,不惜再次惹恼了他,“就是你,我的亲媳妇,孩子她亲娘,恐怕我也管不了吧?”
“嗤,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啊。”她奚落了他一句。
“这大概是我唯一的优点了。”他再次补充道。
“行了,行了,不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她非常不耐烦地说道,又显得心绪颇为不宁了,一看就是满肚子的惆怅和烦闷,自己又解决不了的样子,“咱还是说说正经事吧。”
“那个什么,我想正式地给你商量一下,要是实在不行的话,我的这个班我就不上了,我回家专门侍候孩子,你觉得怎么样?”她似商量似通知地对他说道,脸色看起来十分凝重和严肃,让他不得不高度重视起来,认真地想想这个事,“反正这个事我也想了,就算是再苦再难,我也不指望她,我绝不求她。”
“啊,你不上班了?”他问道,感觉还是非常愕然的。
虽然她以前也曾多次在他面前或明或暗地提到过这个问题,不过从未像今天这么正式和严肃,因此他以前也没把这个事放在心上。他很本能地认为,而且觉得她一定也是这么认为的,即虽然她一个月也挣不了几个钱,属于典型的干着正式工的活领着临时工的薪水,不过要说彻底地放弃这份工作,她应该是下不了这个决心。而现在看来她应该是已经想好了,不然她不会用这种口气说这个事的。
“这个事我想了很长时间了,”她非常罕见地开始和他摆事实讲道理了,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瞬间就显得成熟了不少,这当然是一种很凄惨的成熟,像被高压锅蒸熟了一般,“现在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第一,”她认认真真地讲道,“恁娘这边是彻底指望不上了,她来给咱看孩子那纯粹就是当幌子,属于挂羊头卖狗肉,她就是有意地死磨烂磨的,出工不出力,让咱有苦说不出。她听名不听声的还是给咱看孩子,而且还是看的两个孩子,就和有多大功劳似的。而实际上呢,她心里是一点都没孩子,她就是把两个孩子当狗当猫拉扯的,有时候甚至还不如狗和猫呢。说实话,对她的所作所为我真是伤心伤透了,我再也不想看她的脸过日子了,不然的话我一定会死的……”
“第二呢,”她又摆正姿态平心静气地讲道,眼神中始终萦绕着一种极为漠然的意味,“我一个月就挣那两个妻侄钱,说难听话连你的一半都没有,而且什么保险都没有,整天还累死累活的,平时净受人家的气。虽然俺这一批人自己说自己是干部身份,也都觉得是正儿八经的大中专毕业生,是经过正式分配的,可事实上人家谁承认你啊?”
“其实说到底我和临时工又有什么根本的区别呢?”她黯然失神地继续说道,这当然也是他心中巨大的隐痛之一,“要搁在以前吧,我总是在心里期盼着,慢慢地熬吧,凑合着干吧,说不定等以后各项政策好了,大环境也变了,就能有个比较明确的说法了,就能领个退休金什么的了,老了以后的生活也就有点保障了,哪怕是比人家正式在编的人少领一半也行啊,哪也比什么都没有要强点吧?”
“唉,现在看来,这就是痴人做梦啊,”她又叹道,把短暂地处于幻想状态的思绪重新拉回到无情的现实中来,“根本就是没影的事,人家哪个行好的会主动想着我们这批可怜的人啊?”
他心中也泛起了阵阵悲凉之意。
“我与其在单位里死靠硬等,”她又异常坚定地说道,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虚无缥缈的前方,“还不如早早地回家养孩子呢,我觉得能把孩子养好了,那也是大功一件……”
“唉,是虾都顶鱼啊,”桂卿还想再劝阻寻柳一下,尽管他明知道这样做也没什么道理,同时他的心情也跟着低落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你现在虽然挣钱少,不过那也是能花出去的钱呀,至少给孩子买奶粉是够了。你这一不干了,咱家的收入直接就减少了,日子恐怕就更不好过了,你要知道,咱本来过得就够艰窘的了。”
“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呢?”她说这话的时候眼圈一下子就红了,那个眼泪哗哗地就流了下来,怎么也止不住,一向要强的他也有点受不了了,“我又何尝不知道钱对我们来说有多重要呢?但凡眼下能有一分之路,我怎么会主动放弃这个班呢?”
“你以为我心里就好受吗?”她低头叹道。
“唉——”他长叹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他清楚地知道,别看她现在的工作挣钱不多,而且还累得要命,但怎么着也是当老师的呀,也不是谁想去干就能捞着干的,她这么一放弃,就等于什么都没有了,以后就彻底沦为没人管没人问的社会人了。
既然她哭了,那他就不能再哭了。
“不是我在你跟前硬充有骨气的,”她斩钉截铁地说道,眼神里全是如火的悲愤,全是如冰的绝望,一种他一时难以想象和接受的悲愤和绝望,完全不同于往日的神情,“我就是穷死饿死,吃糠咽菜,喝风倒沫,甚至出去要饭吃,我说什么也不用她看孩子了。”
“哎呀,大不了咱以后处处省着花就是了,你又何必和她置那个闲气呢?”他心急火燎地劝慰道。
此刻,他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碎了,想想以后的事也确实挺头疼的,根本就不是他一个人能妥善解决的。他感觉周围全是茫茫****的黑暗,这黑暗无边无际无尽头,已经将他完全吞没了。
“你想想,她没得神经病之前,都能因为我说了她几句,就连着一个星期不过来,对咱和孩子不管不问的,连个电话都不带打一个的,她还有什么绝户事干不上来?”她冷着脸一条一条地说道,他知道此话也不是全无道理,“我有两个孩子啊,不是一个孩子,你说我一个人能照顾得过来吗?根本就不可能嘛。”
“我原来以为光是恁娘一个人不喘人气,”她继续带着哭腔诉说着她之所以会感觉伤心和绝望的各种原因,“后来再看看,连恁爹也跟着不喘人气,也不是个熊东西。当时咱两人都明着说了,甚至都算是求他了,实在不行让恁爹别拉那个毛驴车了,也别养什么兔子了,就是临时过来帮帮忙也行。结果呢,结果恁爹怎么说的?”
他当然知道父亲当时是怎么说的。
“他直接说他忙,对吧?”她随即苦笑道,从嘴到心都已经懒得再讽刺什么了,“驴不能闲着,闲着就会往里倒贴钱,兔子也不能丢,老兔子还要下小兔子了,一会也不能离开人,另外,恁兄弟的大棚里也忙得要命,也缺少人手。”
“行,不是他忙嘛,这回我就让他彻底忙个够!”她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个心也不是冷了一天两天了,“他忙个※※,忙个※※,他忙这忙那忙东忙西的,反正就是不忙他孙女!”
“他说的话,背后不还是恁娘的意思吗?”痛痛快快地骂完之后她又分析道,“没有恁娘在这里面挑唆,他知道那样说吗?他自己能有什么脑子啊?不是我这个当儿媳妇的看不起他这个老公公,他这一辈子就是恁娘养的一条狗罢了,恁娘让他咬谁,他就咬谁……”
“将来我一定不做她养的狗,”望着泪流满面和伤心欲绝的,同时又显得毅然决然和视死如归的老婆,他竟然还能插着空地想到了这一点,连无所不能的上帝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才好了,“只是到最后恐怕我自己也当不了这个家啊。从前我最恨的就是那种人,就是婚后完全和媳妇一心,和娘不再一心的人,最后我不也是变成了那种特别可恶的人了吗?也许我不承认这一点,可是别人未必不这样认为啊。”
“事实上,又有哪条狗天生愿意成为狗呢?”他又默默地想道,不知不觉中又把事情上升到理论的高度了,如此一来他的痛苦就能稍微减轻一些,不再觉得那么难以承受了,“多数狗都是身不由己罢了。青出于蓝未必就一定胜于蓝,后浪未必就一定能推前浪,更多的时候只是在那里无限循环和不断重复罢了……”
“那么,你入※的事,也就没什么意思了。”他突然想起了这个事,于是便问道,也是想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的意思。
“哼,你真可笑,都这个时候了还提这个茬干嘛?”她惨然一笑,可有可无地回答着,好像在精神世界里已经甩他十八条街远了,只因为她做出了一个人生当中意义十分重大的决定,“我一个女的,反正都到这步了,最后入了又怎样,不入又能怎样?”
“当时我之所以会琢磨这个事,”她十分淡定地笑道,对着丈夫她也没必要说假话,“也不过是因为你在那里借调帮忙,咱有枣没枣先打一竿子,显得面子好看罢了,你又不是不明白。”
“嗯,也是。”他附和道。
“还有,”她刻意强调道,有些事一定要当面说清楚才行,“我既然铁了心了要争这口气,决心不上这个烂班了,从今以后我也就不打算再让恁娘来咱家看孩子了,那么以后就等于是和恁爹恁娘彻底地断绝来往了,你要明白这一点。”
“也就是说,”她随后把意思说得更直接了,这其实就是一种极为露骨的完全不可改变的最后宣判,“等他们百年之后,我也不会往北樱村再多走一步了,我要彻底地和他们划清界限,彻底地和他们没有什么,一星一点的牵扯都不要了。”
“至于这个事吧,我说句实话,你也别急,”他也为自己多想的事情而感到羞愧万分,但是又感觉有些话确实有必要当面说出来,再怎么说他和她也是法定的夫妻,“你就是付出那么大的代价,狠狠心不上这个班了,也不让她来给咱带孩子,让她彻底得到清静了,到最后恐怕也和俺家里划不清界限,脱不了干系。”
“为什么?”她问,竟然还不服气,不相信。
“因为,孩子和爹娘的关系是天生的,不是哪一方想断就能断的,这个道理你明白吗?”他故意问道,意在引起她的高度重视,对有些事千万不要太过异想天开,“另外就是,人家外人是不会这么看这个问题的,人家不会管咱家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到时候人家只会说是咱两人不孝顺,咱两人不是个东西,咱两人是白眼狼。”
“尤其是我,”他不无担忧地说道,并未言过其实,“将来我头上顶的那个骂名,你想想能有多重吧。”
“你别再说了,”她失神地望着前方,既是很近的地方,又是很远的地方,同时淡淡地说道,“过一天讲一天吧,谁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谁想怎么骂就怎么骂,反正我是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得先保住孩子的命,先保住我的命再说,其他的烂事我也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