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間廢棄的速食店後麵──很後麵──一個房間裏,他們見到那位自稱達凡的男子。
芮奇一路帶領他們來到此地,再度顯示他對臍眼的巷道熟悉無比,就好像赫利肯的鼴鼠進了洞穴一樣。
半路上,鐸絲·凡納比裏的警覺最先顯現出來。她突然停下腳步,說道:“回來,芮奇。我們究竟要到哪兒去?”
“去找達凡。”芮奇看來火冒三丈,“我告訴過你。”
“但這是個荒廢的地區,沒有任何人住在這裏。”鐸絲帶著明顯的嫌惡環顧四周。周遭環境毫無生氣,一塊塊照明板若不是黯淡無光,就是隻能發出晦暗的光芒。
“達凡就喜歡這樣。”芮奇說,“他總是搬來搬去,這裏住住,那裏住住。你知道吧……搬來搬去。”
“為什麽?”鐸絲追問。
“大姐,這樣比較安全。”
“躲什麽人?”
“躲政府。”
“政府為什麽要抓達凡?”
“大姐,我不知。如果你們不要我帶路,不如這麽辦:我告訴你他在哪裏,再告訴你怎麽走,你們就自己去吧。”
謝頓說:“不,芮奇,我十分確定沒有你我們會迷路。事實上,你最好等在外麵,等我們談完後,你好帶我們回來。”
芮奇立刻說:“我有什麽好處?你指望我肚子餓了,還在附近晃來晃去?”
“芮奇,你在附近晃來晃去,晃到肚子餓了,我會請你吃一頓豐盛的晚餐,隨便你吃什麽。”
“你說得好聽,大哥,我又怎麽確定呢?”
鐸絲的手快如閃電,瞬間便拔刀出鞘。“你不是在指控我們騙人吧,芮奇?”
芮奇的雙眼睜得老大,但他似乎並沒有被嚇到。他說:“嘿,我沒看清楚,再來一次。”
“事後我會再表演一次──隻要你還留在這裏。否則的話,”鐸絲以凶狠的目光瞪著他,“我們會找你算賬。”
“喔,大姐,得了吧。”芮奇說,“你們不會找我算賬,你們不是那種人。但我會待在這裏,”他擺出一個姿勢,“我向你們保證。”
然後他就領著兩人默默前進,在空曠的回廊中,他們的腳步聲顯得分外空洞。
他們剛走進那個房間,達凡立刻抬起頭來。等到他看到芮奇,凶狂的表情隨即轉趨柔和,並朝另外兩人很快做了一個表示疑問的手勢。
芮奇說:“兩位哥兒們來啦。”說完他咧嘴一笑,徑自離去。
謝頓說:“我是哈裏·謝頓,這位小姐是鐸絲·凡納比裏。”
他以好奇的眼光打量達凡。達凡皮膚黝黑,有著達爾男性獨特的粗黑八字胡,但除此之外,他還蓄著短短的絡腮胡。在謝頓見過的達爾男子中,他是第一個未曾仔細刮臉的人。就連臍眼的那些惡霸,他們的臉頰與下巴也是光溜溜的。
謝頓說:“請教閣下貴姓大名?”
“達凡,芮奇一定告訴過你。”
“貴姓呢?”
“我就叫達凡。謝頓老爺,你們一路上曾被跟蹤嗎?”
“沒有,我確定沒有。假使我們遭到跟蹤,我相信逃不過芮奇的耳朵和眼睛。即使他沒察覺,凡納比裏夫人也會發現。”
鐸絲淡淡一笑。“哈裏,你對我真有信心。”
“越來越有。”他意味深長地說。
達凡不安地挪動了一下。“但你們已經被發現了。”
“被發現了?”
“是的,我聽說了那個所謂的新聞記者。”
“那麽快?”謝頓看來有點驚訝,“但我以為他真是一名記者……而且並無惡意。我們叫他帝國特務是芮奇建議的,這是個好主意。周圍的群眾立刻變得凶惡,我們就這樣擺脫了他。”
“不,”達凡說,“你們沒有冤枉他。我的手下認識這個人,他的確為帝國工作。可是你們的行事方式和我不同,你們不用假名,也不經常更換住處。你們用自己的真名行動,並未試圖藏匿地下。你是哈裏·謝頓,那位數學家。”
“沒錯,我就是。”謝頓說,“我為什麽需要假名字?”
“帝國正在緝捕你,對不對?”
謝頓聳了聳肩。“我待的那些地方,都是帝國勢力不及之處。”
“隻是無法公開行動,但帝國不一定非公開行動不可。我力主你們銷聲匿跡……真正消失。”
“就像你……如你所說。”謝頓一麵說,一麵帶著些許嫌惡四下張望。這個房間與他剛才經過的那些回廊一樣死氣,從頭到尾都發黴了,而且有一種無比陰鬱的氣氛。
“是的。”達凡說,“你可能對我們有用。”
“如何有用?”
“你和一位名叫雨果·阿馬瑞爾的年輕人談過話。”
“是的,沒錯。”
“阿馬瑞爾告訴我,你能預測未來。”
謝頓重重歎了一口氣。他厭倦了站在這個空洞的房間裏。達凡自己坐在一個坐墊上,雖然室內還有其他坐墊,但看來並不幹淨,而他也不希望靠在滿是黴斑的牆壁上。
他說:“要不是你誤會了阿馬瑞爾,就是阿馬瑞爾誤會了我。我所做到的,隻是證明有可能選擇一組起始條件,從這組條件出發,曆史預測就不會陷入混沌狀況,而能在某個限度內具有可預測性。然而,那組起始條件應該是什麽,我卻根本不知道。我也不確定那些條件能否在有限時間內,由任何一個人──或是任何數目的一群人找出來。你了解我的意思嗎?”
“不了解。”
謝頓又歎了一聲。“那麽我再試一次。預測未來是有可能的,但或許不可能找出利用這個可能性的方法。你了解了嗎?”
達凡以陰鬱的眼神望向謝頓,然後又望向鐸絲。“所以說,你無法預測未來。”
“達凡老爺,現在你總算掌握重點了。”
“叫我達凡就行。可是也許有一天,你能研究出如何預測未來。”
“那倒是不無可能。”
“所以說,那就是帝國要你的原因。”
“不。”謝頓舉起一根手指做說教狀,“在我想來,這反而是帝國未傾全力捉拿我的原因。若能毫不費力就抓到我,他們或許會想帶我走。但是他們明白,此時此刻我什麽也不知道,因此不值得為了我而幹預地方政權,以致攪亂川陀上微妙而脆弱的和平。因此之故,我能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安全卻還不至於有重大威脅。”
突然間,達凡將頭埋在雙掌中,喃喃自語道:“真是愚蠢。”然後他滿麵倦容地抬起頭來,對鐸絲說,“你是謝頓老爺的妻子嗎?”
鐸絲平靜地答道:“我是他的朋友兼保鏢。”
“你對他的認識有多深?”
“我們在一起幾個月了。”
“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依你的見解,他說的都是實話嗎?”
“我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但你若是不信任他,又有什麽理由該信任我?假如基於某種原因,哈裏對你說了謊話,難道我不會為了支持他,而同樣對你說謊嗎?”
達凡以無助的目光掃過對麵兩人,又說:“無論如何,你願意幫助我們嗎?”
“‘我們’是指誰?你們又需要怎樣的幫助?”
達凡說:“你看到了達爾這裏的情形,我們受到壓迫,這點你一定明白。根據你對待雨果·阿馬瑞爾的方式,我絕不相信你對我們毫無同情。”
“我們萬分同情。”
“你也一定知道壓迫的來源。”
“我想,你要告訴我說來源是帝國政府,而我敢說它確是要角之一。另一方麵,我注意到達爾有個鄙視熱閭工的中產階級,還有個在本區製造恐怖的罪犯階級。”
達凡的嘴唇收緊,但他依舊保持鎮定。“相當正確,相當正確。可是原則上,帝國在鼓勵這種趨勢。達爾具有製造重大危機的潛力,倘若熱閭工進行罷工,川陀幾乎立刻會麵臨嚴重的能源短缺……以及因此而來的一切災難。然而,達爾的上層階級會花錢雇用臍眼或其他地方的流氓,去教訓那些熱閭工,讓罷工半途夭折。這種事以前發生過。帝國允許某些達爾人飛黃騰達──我是指相對而言──好將他們收買為帝國的走狗,卻拒絕切實執行削弱犯罪分子的武器管製法令。
“帝國政府在每個地方都這樣做,並非隻有達爾如此。他們不能像當初以凶殘手段直接統治那樣,利用武力遂行他們的意誌。如今,川陀已經變得如此複雜,如此容易動搖,帝國武力必須保持一定距離……”
“衰微的具體表現。”謝頓想起夫銘的牢騷,便隨口說了出來。
“什麽?”達凡問道。
“沒什麽,”謝頓說,“繼續。”
“帝國武力必須保持一定距離,不過他們發現即便如此,卻仍舊能做許多事情。例如鼓勵每個行政區猜疑近鄰,而在每一區中,又鼓勵各種經濟階級和社會階級彼此開戰。結果使得川陀每個角落的人民,都不可能采取團結一致的行動。不論任何地方,人們都寧願互相鬥爭,也不想對中央極權的專製采取共同立場。這樣一來,帝國不費一兵一卒即可統治川陀。”
“在你看來,”鐸絲說,“我們又能做些什麽?”
“我努力了許多年,試圖在川陀人民之間建立一種團結感。”
“我隻能這麽猜想,”謝頓冷淡地說,“你發現這個工作困難到近乎不可能,而且大多時候吃力不討好。”
“你的猜想完全正確,”達凡說,“但是這個黨正在茁壯。我們的許多刀客已經漸漸了解,刀子的最佳用途不是用來彼此砍殺。至於在臍眼的回廊中攻擊你們的人,則是那些不知悔改的例子。然而,那些支持你的人,那些願意保護你、為你對付那個特務記者的人,他們都是我的人馬。我和他們一起住在這裏。這並非一種迷人的生活方式,但我在此安全無虞。鄰區也有我們的擁護者,我們的勢力正在一天天擴展。”
“可是我們又扮演什麽角色呢?”鐸絲問道。
“首先,”達凡說,“你們兩位都是外星人士,都是學者。在我們的領導群中,需要你們這樣的人。我們最大的力量源自窮人和文盲,因為他們受的苦難最深,但他們的領導能力也最差。像你們兩位這樣的人,一個抵得上他們一百個。”
“以解救被壓迫者為職誌的你,居然也會打這種比方。”謝頓說。
“我的意思不是指人,”達凡連忙說,“而是僅就領導才能而論。在這個黨的領導者中,一定要包括擁有知識力量的男女。”
“你的意思是,需要像我們這樣的人,幫你的黨建立值得尊敬的外表。”
達凡說:“隻要你有意,總是能把某件高貴的舉動說成一文不值。可是你,謝頓老爺,則不隻是值得尊敬,不隻是擁有知識而已。即使你不承認有能力看穿未來的迷霧……”
“拜托,達凡,”謝頓說,“別用詩意的語言,也別用條件句。這並非承認與否的問題,我確實無法預見未來。遮擋視線的可不是煙霧,而是鉻鋼製成的壁壘。”
“讓我說完。即使你不能以──你管它叫什麽來著──喔,‘心理史學的準確度’真正預測未來,但是你研究過曆史,對於事件的結果或許有某種直覺。啊,是不是這樣?”
謝頓搖了搖頭。“對於數學上的可能性,我或許有些直覺式的了解,至於我能否把它轉換成具有史學重要性的東西,目前還很難說。事實上,我並未研究過曆史。為此我極為遺憾,真希望重頭來過。”
鐸絲以平穩的口吻說:“我是個曆史學家,達凡,你要是想聽,我可以說幾句話。”
“請講。”達凡的口氣一半是客氣,另一半則是挑戰。
“首先,在銀河曆史上,曾發生過許多次推翻專製的革命,有時是在個別的行星,有時則是一群行星,偶爾也發生於帝國本身,或是前帝國時代的地方政府。往往,這隻意味著以暴易暴。換句話說,原有的統治階級被另一個取代──有時後者更有效率,因此更有能力維係自身的統治。而原本貧苦的、受壓迫的百姓,依然是貧苦而受壓迫的一群,甚至處境變得更糟。”
一直專心聆聽的達凡,此時說道:“我曉得這種事,我們全都曉得。說不定我們能從過去學到教訓,從而比較了解該如何避免。此外,如今的專製是真實的,未來或許會出現的專製卻隻是潛在的可能。倘若我們總是不敢接受改變,認為也許會愈變愈糟,那就根本沒希望免除任何的不公不義。”
鐸絲說:“第二點你必須記住的,就是即使公理在你這邊,即使正義之神發出怒吼與譴責,通常卻都是那個專製政權擁有絕對的武力優勢。在情況危急之際,隻要有一支配備著動能、化學能和神經武器的軍隊願意對付你的人馬,那麽你的刀客在各種暴動和示威中,就根本無法造成任何永久性的影響。你能使所有受壓迫者站在你這邊,甚至能吸引每一位有頭有臉的人,可是你還得設法籠絡維安部隊和帝國軍隊,或至少得嚴重削弱他們對統治者的忠誠。”
達凡說:“川陀是個多政府的世界,每個行政區都有本身的統治者,他們有些也是反帝人士。如果我們能讓一個強區加入我們這邊,就會改變這種情況,對不對?那個時候,我們就不隻是一群手持刀子和石頭的襤褸雜牌軍。”
“這是否代表真有一個強區站在你那邊,或者隻是你有這個企圖?”
達凡沉默不語。
鐸絲又說:“我會假設你心中的對象是衛荷區長。如果那位區長有心利用普遍的不滿,來增加推翻皇帝的成功機會,難道你不曾想到,那位區長所期待的結局是由他自己繼任皇位?區長現在的地位並非毫無價值,除了皇位,還有什麽值得他冒險的?僅僅為了幫沒看在他眼裏的人民爭取正義,或是良好的待遇嗎?”
“你的意思是,”達凡說,“任何願意幫助我們的強權領袖,到時都可能背叛我們?”
“在銀河曆史上,這種情形太普遍了。”
“隻要有所準備,難道我們就不能背叛他嗎?”
“你的意思是先利用他,然後在某個關鍵時刻策反他的將領──或者,至少是其中之一──把他暗殺掉?”
“也許並非真正這樣做,但若事實證明確有必要,總該有什麽辦法將他除去。”
“那我們就有了這樣一場革命行動,主要的角色得隨時準備彼此背叛,隻是時機未到而已。這聽來很像是製造動亂的配方。”
“這麽說,你們不會幫助我們?”達凡說。
謝頓一直皺著眉頭,露出一副茫然的表情,傾聽達凡與鐸絲的對話。這時他說:“不能把話說得那麽簡單。我們願意幫助你們,我們站在你們這邊。在我看來,沒有任何心智健全的人,會想支持一個借著培養互恨和互疑來維持自身的帝製係統。即使現在似乎行得通,也隻能稱之為‘暫穩態’。也就是說,它太容易向某個方向傾倒,跌入不穩定的狀態。不過問題是,我們怎樣才能幫忙?假使我掌握了心理史學,假使我能判斷什麽是最可能發生的,或者,假使我能判斷在數個可供選擇的行動中,哪個最有可能帶來顯然圓滿的結局,那麽我願意讓你支配我的能力──可是我並未掌握。我能幫助你的最佳方式,就是試著建立起心理史學。”
“那要花多久時間?”
謝頓聳了聳肩。“我不敢說。”
“你怎能讓我們無限期等下去?”
“既然我現在對你毫無用處,我還能提供什麽其他選擇?不過我要這樣說,直到最近為止,我一直深信建立心理史學是絕不可能的,如今我卻不再這麽想了。”
“你的意思是,你心中已有解決之道?”
“不,隻是有個直覺,感到某個解決之道或許是可能的。至於令我有那種感覺的究竟是什麽事,目前我還無法確定。它也許是一種幻覺,但我正在嚐試尋找真相。讓我繼續嚐試──說不定我們會再見麵。”
“或者說不定,”達凡道,“假如你回到目前的棲身之地,你終將發現置身於帝國的陷阱中。你也許認為當你和心理史學奮鬥時,帝國會暫且放你一馬。但我確定那皇帝和他的馬屁精丹莫刺爾必定和我一樣,絕不會想永遠等下去。”
“輕舉妄動對他們沒好處,”謝頓冷靜地說,“因為我並非站在他們那邊,而是站在你們這邊。走吧,鐸絲。”
他們轉身離去,留下達凡一人獨自坐在那間肮髒的鬥室。出了門,他們隨即發現芮奇還等在外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