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3月首次發表於《奇幻與科幻雜誌》(The Magazine of Fantasy and Science Fiction)
收錄於《十個世界的故事》
一九六〇年我提筆寫下本篇故事時,完全想象不到,二十年內航海家號係列任務將大獲成功,揭開外太陽係的神秘麵紗,告訴我們原來土星環遠比任何人所想的更複雜美妙。
隨著過去四十年來各種科學發現,本篇故事確實已顯過時。尤其,我們現在已知土衛六(泰坦星)大氣層非以甲烷為主,而是氮氣。
我寫作當時犯的另一項錯誤是,就算有人能從土衛六地表觀測到土星(土衛六大氣層的霧霾可能會完全遮蔽視線),也不可能看見“土星升起”。這是因為,我們幾乎能夠確定土衛六與地球的衛星月球一樣,因為潮汐鎖定而同步自轉,永遠都會以同一麵對著主星。因此,土星一直都掛在土衛六的天空中,就像月球天空中永遠看得見地球。
是的,我可以證實,我二十八歲時第一次見到莫裏斯·普爾曼。當時,我見過的人從總統以降,數以千計。
我們從土星返回地球後,所有人都想與我們見麵,船員半數都展開巡回演講。我一向熱衷於講話(各位可能已經注意到這點),但有些同事則寧可前往冥王星也不願再麵對觀眾。他們有些還真的去了。
我負責巡回美國中西部,而我第一次見到普爾曼先生(從未有人以其他方式稱呼他,更不可能稱他為“莫裏斯”)就在芝加哥。經紀公司總會為我訂好不錯但不至於太過奢華的旅館。這樣最適合我;我喜歡來去自如,能躲開那些身穿製服的傭仆,也可照常衣著,不需擔心自己看來像個乞丐。啊,我看到有人在笑了。那時我隻是個小夥子,之後許多事情都變了。
那已經是好久以前了,不過,我想當時應該是在大學演講。總之,我記得感到失望,因為校方無法帶我去參觀費米成功打造史上第一座原子堆的地方——他們說那棟建築四十年前就被拆了,隻剩下一塊標注地點的金屬牌。我站在金屬牌前,注視良久,遙想從一九四二年至今發生的一切。其間,我出生了;而原子能又帶我往返土星。後者,大概是費米與同僚以鈾和石墨建造原始的格柵構造時從未想過的。
我正在咖啡廳吃早餐,一位稍壯的中年男子在我這桌對著我坐下。他禮貌地對我點頭問好,然後認出我來,發出驚詫的聲音。(當然,他是刻意遇上我的,不過我當時還不知道。)
“真榮幸!”他說,“我昨晚聽了您的演講,真羨慕您啊!”
我擠出勉強的微笑。我不是很愛在早餐時交際,也已經學到教訓,對所有古怪、無趣或過於熱情的人敬而遠之。然而,普爾曼先生可稱不上無趣,盡管他確實相當熱情,想來也有些古怪。
他看來就像任何一個事業表現中上的生意人,我以為他和我一樣是旅館的住客。他去聽了演講也不是令人驚訝的事,畢竟演講向一般民眾開放,相當受歡迎,又經報章媒體與電台廣為宣傳。
“當我還是個小孩,”我不請自來的同伴說,“土星就令我著迷。我確切知道何時迷上的,那時我大概十歲,看到切斯利·博內斯特爾[1]的畫作,描繪從土星的九個衛星望向土星,絕妙無比。您應該看過吧?”
“當然,”我說,“盡管相隔半世紀,還是沒有其他作品能出其右。我們在奮進號船上也擺了幾幅,釘在繪圖桌上。我常常拿畫作與實際景象相比較呢。”
“那您就能體會我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感受了。我常呆坐好幾個小時,試圖理解那個由銀色環狀物圍繞、不可思議的物體,這竟不是藝術家想象力的產物,反而真實存在……而且是行星,是比地球要大上十倍的世界!
“當時,我從未想過能夠目睹如此奇觀;我理所當然地以為,隻有天文學家的巨型望遠鏡才能窺得土星的麵貌。但是十五歲的時候,我發現另一項驚人事實,簡直不敢相信。”
“什麽?”我問。這時,我已經不介意早餐時間被打擾;這位同伴看來無害,而且他毫不掩飾的熱情讓我備感親切。
“我發現隻要花上幾塊錢、幾周時間,任何傻瓜都能在廚房自製天文望遠鏡。這對我有如天啟!和當時成千的孩子一樣,我也從公共圖書館借英格爾斯的《業餘望遠鏡製作》回家照做。告訴我……您自己做過望遠鏡嗎?”
“沒。我是工程師,不是天文學家。我半點頭緒也沒有。”
“若照著步驟來,其實非常簡單。首先,找到兩片約一英寸厚的玻璃。我用五十美分向船具商買了邊緣有些破損的舊舷窗玻璃。接著,將其中一片固定至堅固的平麵上,我用的是立起來的舊酒桶。
“接下來,要買幾種不同粗細的金剛砂粉,從最粗糙的開始,漸漸換成較細的粉末。先放一些最粗的金剛砂粉在兩片玻璃之間,以一致的力道打磨,再慢慢開始畫圓。
“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嗎?上方那片玻璃會被金剛砂粉切削、變凹,加上畫圓的動作,玻璃會慢慢變成圓弧凹麵。等到用最細的金剛砂粉磨完,就能進行幾項光學測試,確定曲度正確。
“再來把金剛砂粉換成拋光用的研磨劑,磨到出現平滑光亮的表麵,根本看不出是自己做的。下個步驟有點麻煩,要把玻璃製成銀鏡,才能反射光線,得照著書中指示到藥房調些化學藥劑。
“我還記得看著那一小塊玻璃表麵形成銀色薄膜時有多麽興奮。稱不上完美無瑕,但堪用了,就算拿帕洛馬山上的儀器跟我交換,我也不肯。
“我把鏡片固定在木板的一端;其實沒必要把透鏡裝進鏡筒中,但我還是用紙板包住銀鏡周圍,遮蔽散射光。目鏡部分,我用幾分錢從舊貨行買到一個小型放大鏡片。算起來,我花在望遠鏡上的錢不超過五美元;雖然,對那時的我而言,這仍是筆大數目。
“我們那時住在紐約第三大道,家裏經營著一家破敗旅館,造好望遠鏡後,我拿到屋頂測試。那時,各棟建築的屋頂都插滿電視天線,像叢林似的。我花了些工夫才讓鏡麵與目鏡對齊,因為一一按書上指示完成、沒有出錯,望遠鏡便成功了!以光學儀器而言,我的望遠鏡大概挺爛的,而且我才第一次嚐試。不過,望遠鏡至少能放大五十倍,我等不及用它來觀星!
“我查了天文曆,得知那天日落後土星會高掛於東方。天一黑,我馬上又跑回屋頂,在兩個煙囪間架設我以木頭與玻璃組成的瘋狂裝置。當時已是深秋,我卻一點也不覺得冷。因為當時繁星滿天,且全都歸我所有。
“我利用望遠鏡視野中第一顆星仔細調整焦距,盡可能精確,接著便開始尋找土星。我發現,原來用沒有底座的反射式望遠鏡尋找目標那麽困難。但不久,土星掠過了視野。我把望遠鏡往這裏扭個幾英寸,那裏扭個幾英寸,然後就看到了它。
“土星看來仍很小,但完美無瑕。我大概有一分鍾都忘了呼吸;簡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看了那麽多張圖畫,我竟然看見土星本尊。它像玩具般掛在太空中,土星環向外傾斜,環麵微微朝向我。就算過了四十年,現在我還記得那時心想,‘看起來好假!好像聖誕樹的裝飾品!’土星左側有一顆發光的星體,我知道那是泰坦星。”
他停頓了一下,那個片刻,我們倆應該想著同樣的事。對我們而言,土衛六不隻是土星最大的衛星、天文學家才看得見的星體,而是奮進號曾經登陸的險惡環境,我有三名隊友長眠在那個孤寂的世界,人類亡者最遙遠的安息之所。
“我不知道盯著土星看了多久。隨著土星在天空移動,我的眼睛酸疼,我扯著望遠鏡追著它的身影。我已和紐約相距十億英裏之遙,但紐約卻要追上我了。
“我講過我們家的旅館了吧,我母親擁有那個旅館,實際經營的卻是我父親,而且生意不是很好。多年來旅館一直虧錢,從小,我家就有過無數次財務危機。所以,我不怪父親喝酒,他大概總是擔心得要發狂了吧。而我應該要去接待櫃台幫忙,卻忘得一幹二淨……
“我父親來找我,滿腹心事,對我的夢想渾然不覺。他上了屋頂,發現我正在觀星。
“他並非殘酷之人,我父親隻是不懂我為那座小小望遠鏡做了多少功課,耗費了多少耐心與精神,也不懂它在我觀測的短暫片刻,為我帶來多麽驚人的奇景。我已經不恨他了,但他把我人生中第一座也是最後一座望遠鏡砸向磚牆時,那鏡片破裂的聲音,我將永生難忘。”
我無言以對。一開始因為被打擾而起的反感已化為好奇。我察覺這個故事後頭還有更多精彩情節,也注意到其他事:我們這桌的女服務生態度尊敬恭謹得誇張,且幾乎不是因為我。
他把玩著糖罐,我靜默且同情地等他繼續往下說。這時,我已經感覺我倆之間建立了某種羈絆,但仍不知道具體為何。
“我再也沒有建造另一座望遠鏡,”他說,“除了鏡麵,大概有其他東西也碎了……在我心裏某處吧。總之,我也忙得沒有時間了。後來有兩件事讓我的生活起了天翻地覆的改變。我父親拋下我們,我成了一家之主。然後紐約第三大道高架鐵路拆了。”
他想必看見我疑惑的表情,隔著桌子對我微笑:
“噢,您大概不曉得。在我小時候,第三大道中段設有高架鐵路,讓整個地區又髒又吵;整條路都是破爛的酒吧、當鋪和廉價旅館,像我家那種。高架鐵路一拆,一切都變了。地價水漲船高,我們突然生意興隆。我父親不久後回了家,但已經太晚了,生意已經交給我經營。沒過多久,我開始在紐約市裏到處跑,接著又全國到處跑。我再也不是那個心不在焉的觀星家了;我讓父親經營我旗下一間比較小的旅館,想著他應該不至於搞砸。
“自從我看見土星,已過了四十年,可我從未忘記那一瞥。昨晚,您的照片讓我的記憶全都回來了!我隻想讓您知道我有多麽感激。”
他翻開皮夾,抽出一張名片。
“若您進城,歡迎來找我。若您還有其他演講,我絕對不會錯過的!祝您好運……抱歉占用您這麽多時間。”
然後,我還來不及說任何話,他就離開了。我瞄了名片一眼,收進口袋,思緒重重地繼續吃完早餐。
離開咖啡廳前,我前去結賬,我問:“剛才坐在我那桌的先生是誰?旅館老板嗎?”
收銀員看著我的眼神仿佛覺得我腦袋有問題。
“您這麽稱呼他也可以,先生。”她答道,“當然啦,他是這間旅館的老板,但我們從來沒有在這裏見過他。他來芝加哥時,通常都待在大使酒店。”
“那裏也是他的物業嗎?”我心裏已經有底,盡量不讓自己語氣太過嘲諷。
“當然了,先生。還有……”她念完一大串其他酒店的名稱,包括紐約最大的兩家。
我感到驚訝,也覺得饒富興味。這表示,普爾曼先生刻意到這兒來,為的就是與我見麵,這未免也太大費周章了。我那時尚不知道,原來他怕生與神神秘秘是出了名的。畢竟,打從一開始,他就未曾對我展露出怕生的樣子。
然後我便忘了他這個人,一忘忘了五年。(噢,我該補充,準備拿賬單付賬時,對方卻說已經結過賬了。)在那五年間,我第二趟往返土星。
這次,我們已經知道會麵臨何種環境,而非朝著全然未知前進。我們不需擔心燃料,因為所需的一切燃料都已在土衛六了;隻需用大氣中的甲烷把燃料槽填滿,我們的任務規劃也以此為基礎。一個接一個,我們拜訪了土星總共九個衛星,接著進入土星環……
其實並不危險,但卻是令人驚心動魄的經驗。各位可能知道,土星環其實非常薄——厚度隻有二十英裏。我們謹慎地緩緩駛入,速度與土星環旋轉速度保持一致,就像是準備步上一座直徑長達十七萬英裏的旋轉木馬……
幽魂般的旋轉木馬,因為土星環並非實心,其實看得見縫隙。若真的距離很近,土星環根本接近透明;數十億計的粒子各不相連,其間距之寬,以致太空船置身其中時,隻能見到周圍偶爾有小塊物體以極緩慢的速度飄過。隻有向遠處看時,能夠看見無數漂流的碎片形成一片延續的平麵,仿佛土星永遠有雹暴包圍,不曾散去。
剛剛那句話並不是我原創的,卻實在絕妙。尤其,我們將搜集到的第一塊土星環碎片帶進氣閘時,它幾分鍾內就融成一攤泥水。有些人認為,當得知土星環(約九成)是由冰形成,會減損土星環的魔力。這真是個愚蠢的論點!土星環仍然一樣美,就算是由鑽石形成的,它的魅力也不會有所增減。
返回地球時,已是新世紀第一年。我馬上又開始巡回演講,不過期間較短,因為我已經成家,希望盡可能花時間陪家人。這次,我在紐約遇到普爾曼先生,當時我在哥倫比亞大學演講,並放映關於我們探勘任務的影片《探索土星》。(片名有誤導之嫌,因為我們到過離土星最近的距離是兩萬兩千英裏。當時,沒有人曾想過人類可能觸及土星“地表”那波濤洶湧的雪水。)
演講結束後,普爾曼先生正等著我。起初我沒有認出他,畢竟,距離我們上次會麵,我又多見了一百萬個新麵孔。不過,他一報上名字,我就馬上全想起來了。記憶如此清晰,可見他真的令我印象深刻。
不知怎的,他成功帶著我離開人群。雖然他不喜歡接觸群眾,若有必要,他能主導身處的任何群體,又在民眾察覺之前溜之大吉。盡管我目睹他做過好幾次,仍不明白他怎麽辦到的。
總之,半小時後,我們已在一間隱秘的高級餐廳(當然是他開的)享用上好佳肴。餐點美味極了,尤其我整趟巡回都隻吃雞肉與冰激淩。不過天下沒有白吃的美食,普爾曼先生仍要我付出“代價”。
既然兩次土星任務所有事實與照片都已公開,相關報告和書籍數以百計。隻要內容不是太技術性,普爾曼先生似乎都已經讀過了,他想問我的並不是這些。到那時為止,我都還把他對土星的興趣看作一個寂寞老去的男子試圖再次抓住少年時失去的夢。我想得沒錯,但並未窺得全貌。
他想知道所有報告與報道都未能傳達的:早上醒來,就看見金色球體的雲帶飄忽變幻,我的感受為何?還有土星環,當我們靠得那麽近,無邊無際、填滿整個天空,我當時心裏在想什麽?
您需要一位詩人,我說,而不是工程師。但我可以說,無論看著土星多久、無論在各個衛星間往返飛行多少次,都仍然難以置信。時不時,我仍會突然懷疑:“一切都隻是夢,這不可能是真的……”然後,走向最近的觀景窗,又看到土星在那兒,美得令人屏息。
各位想必記得,除了距離很近,我們也有幸能從各種不同角度與視野觀看土星環;從地球看到的土星環永遠麵對太陽,不可能有機會見到其他麵向。而我們能飛進土星環的陰影中,此時看到的土星環不再閃耀銀色光芒,而散發微弱的光暈,像在繁星之間以煙霧搭起的橋。
而且,我們多數時候都看見土星的影子映在土星環上,有時影子甚至與土星環等寬,好像被咬了一口似的。反之亦然,土星的近日側永遠可看見土星環在赤道附近形成一條灰蒙蒙的影子。
更特別的是,雖然我們沒有試過太多次,太空船可飛至土星南極或北極上方,俯視整個壯闊的星係,土星環亦可一覽無遺。除了地球可看見的四層環狀帶,至少還有十幾圈各自獨立的環,邊際彼此相連。看到這幅景色時,船長所說的話令我難以忘懷。“這裏,”他說,語氣肅敬,“是天使暫放光環之處。”
在中央公園南側那間小小的頂級餐廳裏,我把這些還有其他許多事,一一告訴普爾曼先生。我講完時,他顯得非常滿意,不過他沉默了好幾分鍾。接著,他用不經意的語氣(就像問起火車幾點開)問我:“您覺得哪個衛星最適合建造度假村?”
我聽懂這些字的意思時,差點沒嗆到,吐出剛喝下的百年威士忌。接著,我盡可能有耐性而禮貌地回答(畢竟我剛享用了美好的一餐):“普爾曼先生,請聽好了,您和我都知道土星與地球相隔快十億英裏,若我們分處太陽兩側,距離就更遠了。有人算過,探勘任務往返,平均每人船票可價值七百五十萬美元;況且,聽我這個過來人一句話吧,奮進號一號或二號船上可沒有頭等艙設備。再怎麽說,無論有多少錢,都不可能訂得到往土星的船票。在可預見的未來,都隻有科學家和太空船船員能夠前往土星。”
很明顯,我說的話半點效果也沒有;他隻微微地笑了,似乎知道什麽我所不知的秘密。
“目前您說的確實不假,”他答道,“但我熟讀曆史,也了解人類——我可是以此維生。容我提醒您幾項事實。
“兩至三個世紀前,所有觀光勝地與景點都在當今土星那麽遙遠的地方。舉拿破侖為例好了,他可能聽過大峽穀、維多利亞瀑布、夏威夷或珠穆朗瑪峰嗎?再看看南極,我父親還是男孩時,人類才首度踏足,而您至今的人生中,那間旅館不都一直矗立於南極嗎?
“現在則是新旅程的開端。您隻看得見問題與難處,因為它們近在眼前。無論多麽困難,人類都會克服的,如同過往那樣。
“這是因為,隻要是古怪、美麗或新奇的事物,人類就想要造訪,想要親眼見識。而土星環則是已知宇宙中最偉大的奇景:我總覺得會是如此,而您今天所說的更是讓我堅信這一點。今時今日,人類需耗費巨資冒著生命危險才能抵達。飛行起先也是如此,而現在日日夜夜、每分每秒都有百萬旅客搭機飛行。
“太空旅行也會以同樣的方式發展。十年內還不可能,或許二十年內也辦不到。但是呢,您還記得,月球往返飛行隻花了二十五年就商業化了,我認為土星不需花那麽久……
“我大概活不到親眼見到那一天,但夢想成真時,我希望人類能記得我。所以……我們該從哪裏開始建設呢?”
我還是覺得他的點子很瘋狂,但也漸漸理解普爾曼先生的動機。陪他做做白日夢也無妨,我便開始認真思考。
“土衛一米瑪斯太近了,”我說,“土衛二恩賽勒達斯和土衛三忒提斯也是,”(我得承認,那麽多威士忌下肚,這些衛星的名字還真難念。)“土星會塞滿天空,好像隨時要壓下來。再說,這三顆衛星密度也不夠,充其量隻是長太大的雪球。土衛四狄俄涅與土衛五瑞亞的景觀倒好些,但這些內圈的衛星都太小了。其中最大的土衛五直徑也隻有八百英裏,其他衛星就更小了。
“應該不會有人爭論,我想,最適合的就是土衛六泰坦了。它的大小比較適合人類,比我們的月球大上不少,幾乎要和火星一樣大。重力也較合理,大約是地球的五分之一,您的賓客才不至於在空中到處飄。再說,土衛六的甲烷大氣一定會是重要的燃料補給站,您的規劃務必要算到這一點。每艘前往土星的太空船,一定得在泰坦停留。”
“那外圈衛星呢?”
“噢,土衛七海伯利安、土衛八伊阿珀托斯和土衛九菲比都太遠了。從土衛九,可要費神才看得見土星環呢!別想它們了,專注在土衛六準沒錯。就算氣溫隻有零下兩百度,氨雪的臭氣也令人不敢恭維,不適合滑雪。”
普爾曼先生非常認真地聽我說,就算他覺得我在開玩笑,認為這個點子既不實際又不科學,他也沒有透露分毫。我們後來很快便分道揚鑣;關於那頓晚餐,我也不記得其他的事了。接著,大概又過了十五年,我們倆的生命才再度交錯。在那段期間內,我對他派不上用場;而他需要我時,便打電話來。
我終於理解他在等什麽;他的願景始終清晰,比我更有遠見。當然,普爾曼先生無從預見火箭會像蒸汽引擎般在一世紀內有突破性的進展,但他始終曉得,總有什麽會發生。再說,我想他資助了桑德森類重力引擎的早期研究。但是,等到科學家開始建造核融合反應爐,就算在冥王星那麽冷的環境,也能加熱周圍一百平方英裏,普爾曼先生才打電話給我。
他已經很老很老了,而且將不久於人世。其他人告訴我他究竟有多富有時,我簡直難以想象,直到他為我展示了詳盡圖表和精美模型,這些都是他聘的專家秘密完成的。
我認真研究模型與藍圖時,他坐在輪椅上,像個長滿皺紋的木乃伊,細細觀察我的表情。接著,他說:“船長,有份工作要交代給您……”
所以,我才會在這裏。這份工作和掌管一艘太空船極為相似,許多技術問題都大同小異。加上,我這時已經老得無法擔任太空船船長了,因此,我對普爾曼先生充滿感激。
啟程的號角聲已響起!若女士們準備好了,我會建議各位與我一起穿過觀景台去用晚餐。
即使過了這麽多年,我仍然享受欣賞土星升起;而今晚土星正圓。
(譯者:張芸慎)
[1] 切斯利·奈特·博內斯特爾(Chesley Knight Bonestell, 1888—1986),美國畫家、設計師。他的畫作啟發了美國的太空計劃,並在科幻小說和插圖方麵產生了影響。與法國天文學家盧西安·魯道一起被譽為“現代太空藝術之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