谄谀在侧,善议障塞,则国危矣。
——《墨子·亲士》
“我还有一事想问你。”
东市小巷中,青芒对刘陵道。
“何事?”
“那天的刺杀行动,张次公他们手上的连弩,分明是墨家的器物。我就想知道,那东西你是从哪儿弄到的?”
刘陵不答,而是定定地看着他,旋即冷然一笑。
“你笑什么?”
“相信我,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并不想知道。”
青芒眉头一蹙:“什么意思?”
“我劝你还是别问了,这是为你好。”刘陵笑意盈盈,眼中竟有几分莫名其妙的自得之色。
青芒越发狐疑:“你这么说,我还真非问不可了。”
“你确定?”
“我确定。”
“既然是墨家的器物,那我当然是从墨者那儿弄到的。不,这话不对,其实是一位墨者主动赠予的,不能说是我弄来的。”刘陵依旧面含笑意,饶有兴味地卖着关子。
“这么说,你不但跟墨家的人有交往,而且交情还挺深喽?”
“那当然。”刘陵得意扬扬道,“墨弩的厉害你也见识过了。那么厉害的兵器,若非交情甚深、意气相投之人,怎会出手相赠呢?”
“可以告诉我,这个墨者是谁吗?”
“告诉你倒是无妨,就怕你……接受不了。”刘陵眉毛一扬,“因为,此人跟你的关系非同一般。”
青芒的眉头蹙得更深了,不知道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你能把话一口气说完吗?”青芒已经被她的故弄玄虚搞得不耐烦了。
刘陵呵呵一笑:“你这么聪明的人,到现在还猜不出来我说的人是谁吗?”
青芒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突然,他悟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万般惊诧、难以置信的神色:“不,不可能……”
“我就说嘛,这答案对你来讲就是晴天霹雳,可你还非问不可,这就怪不得我了。”刘陵咯咯笑着,似乎很享受这种把青芒牵着走的感觉,“其实没什么不可能的。你自己想想,你父亲跟我父王那可是几十年的交情,否则他也不会从一出生就把你托付给我父王,而且一托付就是十五年,对吧?既然他们交情如此深厚,那他把墨弩献给我父王,助我父王早日成就大业,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又有什么不可能呢?”
青芒已经呆住了。
他万万没料到,自己的父亲蒙安国居然是墨者,而且还把墨弩献给了处心积虑要起兵造反、夺取皇位的淮南王刘安!
不,父亲这么做一定不是自愿的。他肯定是受到了什么逼迫,不得已才会把墨弩交出去……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很遗憾,你想错了。”刘陵几乎把他看穿了,“令尊是主动把墨弩献给我父王的,绝非被迫。”
青芒木立半晌,才冷笑一声:“家父早已身故,如今什么话不都是你一个人说的吗?”
“你可以不信我,但事实就是如此。其实我上回跟你说过了,令尊早就有意跟我父王联手,共谋大业,只可惜壮志未酬,便被可恶的皇帝所害。就此而言,我和我父王一心要杀掉刘彻,也不光是为了我们自己,更是想替你父亲报仇雪恨……”
“别说了!”青芒一声低吼,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怒火,“我不会信你这番鬼话的。”
“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刘陵叹了口气,“没关系,你可以回去慢慢消化,好好想想,我有耐心等你。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想通,咱们还是有机会联手的……”
话音未落,青芒已决然转身,步履沉重地朝巷子的另一头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刘陵仿佛又看见了多年前那个孤冷、落寞、桀骜不驯的白衣少年,心中顿时有些不忍,但这种不忍刚一露头便又被她压了下去。
“青芒……”刘陵向前追了几步,“你要记住,你姓蒙,你的父亲是蒙安国,他是被皇帝害死的,这些事实永远都改变不了!”
青芒置若罔闻,很快就拐过一个墙角,消失了。
刘陵看着空空****的巷子,竟有些怅然若失。
御书房中,严助把昨夜西市工场那起偶然的斗殴杀人事件向刘彻做了禀报,进而解释了第一趟去秦穆房间的原因。
“那是什么时辰?”刘彻问。
“应该是……初更时分。”
“那之后几趟呢?你又是在何时、出于何种原因去了秦穆房间?”
“回陛下,臣昨夜睡前多喝了点儿水,所以频频起夜。中间那三趟,大致是二更至四更时分。臣上完茅房,便顺道拐到秦穆房间门口听了听,每次都听见里面鼾声如雷,说明他一整夜都睡得很死,绝对没有离开过房间。最后一趟,则是今早辰时二刻左右,臣亲自去叫的秦穆,拍了半天门才把他叫醒。”
汲黯和苏建听完,都长长地松了口气,其他人则表情各异。
刘彻想了想,问李广道:“昨夜案发是在何时?”
“回陛下,臣得到消息时,约莫是三更一刻。”
两边的证词一对照,结论很明显:案发时,秦穆根本不在现场。
“严大夫,”张汤对这样的结果显然很不满意,“你方才说是上完茅房之后‘顺道’去了秦穆房间,我想问,他的房间在茅房附近吗?”
“呃……这倒不是。”
“那何谈顺道?”
严助迟疑了一下,略显尴尬地笑了笑:“这么说吧,我对秦穆这个人……不是很放心,所以不自觉地,便多留了个心眼儿。”
“不放心?你不放心他什么?”
“呃,这个嘛……”严助支吾着,下意识把目光瞟向了皇帝。
刘彻咳了咳,面色微愠道:“张汤,跟本案无关的事,不必多问。”
“陛下明鉴。”张汤却锲而不舍道,“臣这么问,是为了核查严大夫的证词是否真实,如果他说不清为何三番五次去秦穆房间,那臣就有理由认为他的证词不可信。”
“行了行了。”刘彻不耐烦道,“不放心秦穆的是朕,就是朕让严助盯着他的。至于朕不放心什么,就没必要向你坦白了吧?”
张汤大为尴尬:“臣不敢,臣不敢。”
如此说来,严助说他昨晚因多喝水而“频频起夜”显然是假话,但他从二更到四更之间连续去了三趟秦穆房间却无疑是真话—因为他是“奉旨”去“查房”的,岂能有假?
张汤有些无奈,撇了撇嘴。
刘彻白了他一眼,刚想说什么,不料张汤仍未死心,又抢着道:“启禀陛下,臣还有个问题想问严大夫。”
刘彻顿时皱起眉头,忍了一忍,才没好气道:“问吧。”
“谢陛下。”张汤把脸转向严助,“严大夫,你方才说,你那几趟都只是在秦穆房间门口听了听,根本没进去,那你如何确认房中那个鼾声如雷之人定是秦穆?”
严助不由苦笑:“张廷尉,恕我直言,你这问题未免太过吹毛求疵了吧?难不成我每次都要把门叫开,才能确定里面的人是秦穆?”
“这是当然。如果没有亲眼看到秦穆本人,就说明你的证词是有瑕疵的。本廷尉办案多年,对于有瑕疵的证词,向来不会采信。”
严助闻言,颇有些不悦:“张廷尉,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了研究墨弩,这几天总共才睡了几个时辰?昨夜大伙儿确实都累得撑不住了,所以秦穆就放话说,谁敢去拍他的门,他就跟谁急。倘若如你所言,我真的在三更半夜把门给拍开,你信不信他会杀了我?”
“他杀不杀你与我无关。我只关心,你的证词可不可靠。”
“张廷尉,”一旁的汲黯听得忍无可忍,遂霍然起身,“严大夫说你吹毛求疵,我觉得一点儿都没冤枉你。他的证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昨夜秦穆一直都在房中睡觉,根本不在案发现场,可你却愣是鸡蛋里挑骨头,百般纠缠,穷追猛打!我不禁想问,你是不是跟秦穆有什么私人恩怨,所以想公报私仇,借机置他于死地啊?”
“岂有此理!”张汤也愤而起身,“汲黯,你今日三番五次针对本官,我看分明是你在公报私仇!”
“啪”的一声,刘彻狠狠拍了一下御案,目光如电射向二人。
二人一震,这才把头低了下去。
刘彻又扫了众人一眼,然后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好一会儿才道:“朕累了,都下去吧。”
众人连忙离席,躬身行礼。
“公孙和李蔡留下。”刘彻又补充了一句。
东市一条小巷的巷口,刘陵和窦胜匆匆走出,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微微低头,快步汇入了街上摩肩接踵的人流。
街道斜对过有一棵槐树,青芒压低笠檐站在树后,旁边站着他的徒弟孙泉。
不远处,几个破衣烂衫的小乞丐正在缠着路人行乞,领头一人分明是六喜。
青芒静静地看着刘陵远去的背影,给了六喜一个眼色。
六喜会意,立刻领着乞丐们紧紧跟上了刘陵。
青芒转过脸,对孙泉道:“跟着六喜,保护好他。”
“放心吧师傅。”孙泉当即快步跟了上去。
昨夜,当青芒悄悄离开西市的工场时,那个紧接着潜入工场的诡异身影,正是孙泉。他奉命进入青芒房间,任务便是装睡,以便应付很可能会来“查房”的严助。
青芒之所以能够未雨绸缪,提前做这个安排,是因为他早就料到—皇帝会让严助时刻盯着自己。
墨弩对朝廷意义重大,而青芒对朝廷是否真正忠心则是刘彻最在乎的事。就凭这两点,刘彻便有足够的理由盯死青芒;而青芒也恰恰是看穿了这两点,才会对皇帝的心思洞若观火。
这就像是在下一盘赌命的棋,每一步都是生死博弈。
而此君臣二人,无疑都是个中高手。
“对于今日廷议,二位有何结论?”
御书房中,刘彻闭着眼睛,慵懒地斜靠在御榻上,淡淡道。
公孙弘瞟了面无表情的李蔡一眼,抢先答言:“回陛下,臣以为严助的证词还是可信的,秦穆昨夜很可能不在案发现场。所以,他的嫌疑大致可以排除。”
“若不是秦穆,那这个窃贼会是何人?”
“臣认为,墨者的可能性最大。”
“朕也是这么想的。”刘彻睁开眼睛,若有所思道,“只不过,令朕颇感困惑的是,宫中防卫如此森严,事发后数千禁军又竭力搜索,为何此贼竟然能够来去无踪?墨者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有上天遁地之术吧?”
“陛下此虑甚是,所以适才张汤判断为内贼,还是有道理的。”
“可你不刚说是墨者吗?”
公孙弘无声一笑:“臣的意思是,此人既是内贼,又是墨者。”
刘彻目光一凛:“你是指墨家安插在宫中的暗桩?”
公孙弘点点头:“此贼之所以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石渠阁,之后又在数千禁军的围捕下从容脱逃,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其早已潜伏在宫中。换言之,此贼所居之处或许离石渠阁并不太远,故而并不需要上天遁地之术,便可做到来去无踪。”
“有理。”刘彻深以为然,“听你这口气,似乎已有怀疑对象了?”
“陛下圣明。”公孙弘矜持一笑,“臣的确有所怀疑,只是不知当不当讲。”
“有何不当讲?”刘彻眉头一皱,“纵然是公卿列侯、内朝近臣,只要有一丝疑点,朕便决不放过!讲!”
“诺。臣所怀疑者,既非公卿列侯,亦非内朝近臣,而是……不久前刚刚入住宫中之人。”
刘彻略为思忖,旋即眸光一闪:“你是说,仇芷若?!”
“正是。”
“为何怀疑她?”
“回陛下。臣有三个理由:其一,仇芷若本来便有墨者嫌疑,具备作案动机;其二,她住在漪兰殿,离石渠阁并不算远,且身怀武功,完全有能力避开守卫耳目,悄然进出石渠阁,具备作案条件;其三,天机图秘藏宫中已有些时日,可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她一来便发生窃案,如此巧合,不免令人心生疑窦。”
刘彻听完,不由自嘲一笑:“若果如此,朕岂不是引狼入室了?”
“陛下,臣也只是推测而已,真相究竟如何,尚待调查。”
“你的推测,朕完全同意。”刘彻说着,转头盯住沉默了半天的李蔡,“咱们的御史大夫今儿是怎么了?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李蔡闻言,像是从梦中醒来一般,抬起目光,微然一笑……
东市的槐树下,六喜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一脸喜色。
“瞧你乐成这样,定是有好消息了?”青芒爱怜地摸了摸他满是汗珠的额头。
“我六喜出马,岂有落空之理?”六喜得意地用大拇指抹了抹鼻子,“那两个家伙贼得很,在好几条街上绕来绕去,自以为聪明,没承想还是被我六喜跟到他姥姥家了。”
“别嘚瑟了,快跟我说他们‘姥姥家’在何处?”
“东市西北隅,横六街倒数第九间,庄记杂货铺。”
青芒若有所思,旋即从怀中掏出一包铜钱,扔了过去:“跟弟兄们分了。”
六喜一把接住,掂了掂,嘿嘿一笑。
御书房中,李蔡朝刘彻和公孙弘拱了拱手,道:“臣一心聆听陛下及丞相之高见,反复思量,不禁有些入神,让陛下见笑了。”
“那你思量得如何?”刘彻眉毛一挑,“现在该轮到朕和丞相听听你的高见了吧?”
“回陛下,臣之所思,卑之无甚高论,还望陛下和丞相指正。”李蔡客气了一下,“首先,臣同意丞相与张廷尉的判断,昨夜作案之人定是内贼无疑。不过,臣却以为,此人并非墨者。”
刘彻和公孙弘都有些意外,不由对视了一眼。
“说说你的理由。”刘彻道。
“是。众所周知,墨者皆为民间游侠、江湖草莽,向来横行不法,秉性凶残,加之对朝廷怀恨已久,其犯案手段一贯狠辣无情。此前数起大案,皆令朝廷官兵死伤甚众,朝野对此有目共睹,亦可谓记忆犹新。然而昨夜,石渠阁里里外外之守卫、宦官等,竟无一人死伤,仅有书监田贵等数人被打晕绑缚而已,若说这是墨者所为,岂非咄咄怪事?墨者此前杀人无数,为何昨夜却一反常态,手下留情呢?昨夜正是田贵挣脱了捆绑,众人才知案发,倘若窃贼事先将他和几个小黄门全杀掉,不是更安全吗?为何要留此后患呢?”
李蔡此问一出,刘彻和公孙弘登时怔住,同时陷入了思索。
“此其一。其二,倘若昨夜犯案之人是墨者,那他潜入石渠阁的目的显然是盗取天机图。那么可以设想,假如他开启了铜像机关,拿到了天机图,定会立刻携圆筒一逃了之,又何必把空壳圆筒留下,再让一切复归原位?制造这种假象有何意义?这不是多此一举,徒然拖延时间,给自己增加危险吗?”
刘彻和公孙弘面面相觑,完全无法解释这些疑点。
“那你的结论呢?”刘彻问。
“回陛下,综上所述,臣的结论有三:一,此窃贼绝非墨者;二,此贼的作案目标很可能不是天机图,而是那两卷元朔年间的起居注;三,目前这个青铜圆筒应该是完好的,天机图仍在其中,并未失窃。”
刘彻一听,赶紧拿起书案上的圆筒,翻来覆去看了片刻,才半信半疑道:“贼人夜闯石渠阁,仅仅是冲着那两卷帛书去的?什么人会这么干?目的何在?”
“陛下,起居注乃朝廷机密,对此心存觊觎者大有人在。以臣的推断,此案的幕后主使,很可能是诸侯。陛下试想,近年来,臣安插在各诸侯国的眼线陆续传回了不少情报,其中一部分也记载在了起居注中。诸侯若拿到这些机密,稍加分析,不就可以推断出泄密之人,从而除掉臣安插的眼线了吗?”
“言之有理,诸侯确有盗窃起居注的动机。”刘彻蹙眉思忖着,“失窃的那两卷帛书是何年份?”
“元朔三年和四年。”
刘彻一听,顿时露出一丝苦笑:“果不其然,那两年,正是燕王、齐王、赵王闹得最凶的时候……还有,淮南王和衡山王也不遑多让。”
青芒快步走进工场大门,看见严助正站在庭院中央斜睨着他,脸色阴沉。
“秦尉丞,你这一大早是去哪儿了?”
“严大夫站在这儿,莫非是专门在等我?”
“你说呢?”
“那在下真是受宠若惊了。”青芒呵呵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册竹简扔了过去,“接着。”
严助连忙接住,一脸懵懂:“这是何物?”
“《天工要术》,你没听过吗?”青芒煞有介事道,“这可是先秦工巧之术的一大奇书啊!你知道我为了找这书费了多大劲吗?还好总算让我淘回来了。有此书在,咱仿造墨弩的时间至少缩短一半!”
严助赶紧翻开竹简,半信半疑道:“有这么神?”
“那是当然!对了,这书花了我整整三个月的俸禄,咱说好了啊,这钱可不能让我自个儿掏腰包,得从咱们工场的账上支。”
“仨月俸禄?”严助不禁瞪眼,“就这一卷书要这么多钱?”
“不是一卷,是两卷。”青芒笑着,从怀中又掏出一卷,“你那是上卷,我这是下卷。”
“能不能从账上支,眼下可不好说。”严助端起了架子,“得研究研究,看这书有没有真正的用处。”
“成,那你抓紧研究。”青芒说着,大步朝里走去。
“你干吗去?”
“回房去研究啊!”青芒晃了晃手上的书,“你研究上卷,我研究下卷,这样才能节省时间嘛。你别忘了严大夫,咱们的时间只有一个月,我可不想到时候提头去见皇上。”说完也不等严助答话,大步流星地走了。
严助无奈,只能朝天翻了一个白眼儿。
“李大夫方才的分析甚是精彩,令人称叹。”公孙弘被李蔡抢了风头,心中不免嫉妒,可脸上却笑容依旧,“不过,本相有一事不明,还望李大夫解惑。”
“丞相请讲。”
“若说这个窃贼是诸侯安插在宫中的细作,那此人想必也不是什么谦谦君子,又何故不杀田贵等人,而仅仅是把他们打晕绑缚呢?方才你用这个疑点推翻了本相的判断,可它不照样可以推翻你自己的判断吗?”
“丞相所虑甚是,只不过下官想强调一点。”李蔡淡淡一笑,“方才,丞相和张廷尉判断此人是内贼,下官也深表赞同,但是丞相所指的‘内’,与下官所指的‘内’,却可能不尽相同。”
“此言何意?”公孙弘一头雾水。
“丞相所指的‘内’,是指未央宫内;而下官所指的‘内’,却是指石渠阁内。”
公孙弘略为思忖,蓦然一惊:“难道你是怀疑,书监田贵监守自盗,贼喊捉贼?”
刘彻也有些惊讶,赶紧看向李蔡。
“不是怀疑,而是基本上可以确定。”李蔡正色道,“只有这个答案,才能让一切看似不合理的东西迎刃而解—正因为是田贵监守自盗,他才不可能杀了自己,只能谎称被打晕绑缚;正因为他贼喊捉贼,郎中令赶到密室时,才会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也正因为他一手制造了这个案子,所以无论宫中防备如何森严,也无论有多少禁军全力搜捕,那个所谓的窃贼都可以从容来去,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说白了,除了田贵自己和那几个听命于他的小黄门,那个所谓的窃贼根本就不存在!综上所述,昨夜发生的一切,都只是田贵给咱们所有人摆下的一个迷魂阵而已。”
刘彻听完,不由哑然失笑。
原来李蔡今日一直沉默不语,是因为反复思量之后早就看穿了一切,并且得出了这个非常有说服力的结论,却又不想与张汤或他人争执,故而把话憋到了现在。
公孙弘闻言,也是一脸恍然大悟之状,可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忙道:“可是,田贵既然是石渠阁书监,为何不偷偷进入密室,把他想要的机密摘抄出去,何苦要如此笨拙地盗走帛书,还大张旗鼓地制造这么一个案子?”
“丞相难道忘了?宫中早有规定,书监根本无权单独进入密室,要么是有郎中令在场,要么就是有皇上旨意,若田贵铤而走险擅自进入,十有八九会被发现,那便是杀头之罪。而像现在这样贼喊捉贼,凭空制造出一个失窃案,只要计谋得逞,不被识破,他便只是失职而已,顶多充军流放。两害相权,他自然会选择后者。此乃其一。”
“还有其二?”公孙弘基本上已经被说服了,不料李蔡竟然还没说完。
“有。方才只是从田贵的角度而言,我们还可以从幕后主使的角度来看。假如我是这个主谋,那么我便会考虑:若指使田贵进入密室抄书,一旦暴露,朝廷很容易就会怀疑到我,也就是诸侯头上;可要是制造一个贼人闯入的假象,便可以把水搅浑,误导朝廷,将朝廷的调查引入歧途。事实上,这不正是今日发生之事吗?我等先是怀疑秦穆,继而怀疑墨者,偏偏就是漏掉了诸侯。”
公孙弘一听,虽然心里不是滋味,却彻底无语了。
“精彩,十分精彩!”刘彻拊掌而笑,“李卿的推论果然缜密,令人心悦诚服、茅塞顿开啊!”
“陛下谬赞了,臣愧不敢当。”李蔡忙道。
“不过,朕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陛下请讲。”
“田贵担任石渠阁书监也好几年了,为何不尽早下手,非得等到现在?”
“陛下此问,恰好可以间接说明,某位诸侯已经蠢蠢欲动,准备鱼死网破了。但在发动之前,他势必要先设法除掉朝廷安插在其身边的眼线,才好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于是,田贵便在此刻接到了诸侯的密令。若臣所料不错,这位诸侯一定派遣了最可靠之人来到长安,亲自给田贵下达了指令。”
刘彻恍然,无声一笑:“你说的,不就是淮南王父女吗?”
“陛下圣明。”李蔡也笑了笑,“把田贵事件和刘陵的动向结合起来看,臣以为,一切便昭然若揭了。”
青芒走进房间,关上房门,站立了片刻,确认外面的走廊上没有脚步声之后,才把手中的竹简随手扔在一旁,然后走到床榻边,伸手在榻下掏了几下,摸出了两卷帛书。
翻开其中一卷帛书,卷首上分明写着“禁中起居注?元朔四年”的字样。
青芒看着看着,眼前不由浮现出昨夜在秘道中与郦诺贴身而立的情景……
“喂,你身上什么东西,硌得慌……”
郦诺道。
“是两卷书,方才顺手从书柜里掏的。”
“你拿书做什么?”
“看着玩呗。”
“少跟我贫,你是想转移朝廷的视线,让他们别怀疑到你我头上吧?”
青芒一笑:“没错,不过这只是用意之一。”
“还有别的用意?”
“给你个提示吧,我拿的这两卷书,其中一卷是元朔四年的。”
“这有什么特别?”
“元朔四年发生过什么,难道你真的忘了?”
郦诺看着他,神色渐渐凝重起来,一字一顿道:“你说的是我爹的事?”
青芒点头。
“你是想从里面查出,当时皇帝派去抓捕我爹的那个特使?”
青芒无声一笑。
……
此刻,青芒摊开帛书,目光从一列列文字上飞快扫过。
突然,他的视线停在了某个地方,眸光瞬间亮了起来—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青芒万万没想到,当初刘彻秘密派往东郡濮阳抓捕郦宽的人,竟然是他!
深夜,万籁俱寂,蒿街上的一家酒肆仍旧灯火通明。
二楼的一个雅间内,两只酒杯碰到了一起。
“兄弟,自从跟随翁主来了京师,特别想家吧?”张次公醉眼惺忪地看着食案对面的窦胜。
“可不是吗,特别想老娘,还有……我老婆孩子。”窦胜已经喝得半醉,说到伤感处,声音不禁哽咽,“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全靠我老婆一人撑持,唉……”
“三代同堂,弟妹贤惠,老弟有福气啊!”张次公说着,给他的空杯又斟满了酒。
“我不能再喝了。”窦胜赶紧推辞,一边说一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我得赶紧回去,今儿可是瞒着翁主偷偷溜出来的。”
“啥叫偷偷溜出来啊?”张次公眼睛一瞪,硬把他拽回坐席,“翁主自己不睡觉吗?就算她自己不睡总得让别人缓口气吧?难道还得一天十二个时辰守着她不成?今儿老哥陪你一醉方休,有什么事老哥替你担着!”
窦胜嘿嘿一笑:“不瞒老哥,天天跟着翁主东跑西颠,晚上睡觉还得睁着一只眼,兄弟还真有点遭不住了。”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咂吧了一下嘴唇,“去他娘的,老子今天豁出去了,就喝他个痛快,醉死拉倒!”
“这就对了嘛!”张次公又给他斟满,然后举杯,“啥也不说了,话在酒中,干!”
两人就这样你一杯我一杯地又喝了半个多时辰。张次公装出一副醉态,斜睨着窦胜道:“对了兄弟,翁主最近有跟那个秦穆碰面吗?”
“秦穆?哪个秦穆?”窦胜不知是喝糊涂了还是真不知道,一脸懵懂地看着他。
“就是那个卫尉丞,长得高高壮壮的,天天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我没印象。”窦胜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没见过这号的。”
张次公不甘心,正寻思着换个问法,窦胜忽然道:“对了,那个什么秦穆我不知道,可我和翁主两天前,还真碰到过一个家伙,就像你说的,长得高大英俊,甚是威风……”
张次公眸光一闪:“你们是在哪儿碰上的?”
窦胜回忆了一下,随即原原本本讲了那天的经过。
“不过,翁主后来跟他说了啥,我可没敢偷听。”窦胜道,“你说这家伙是卫尉丞?”
张次公眼珠子转了转,忽然一声长叹,猛地捶了一下食案。
窦胜一惊:“大哥怎么啦?”
“老哥我没用啊,被那个姓秦的横刀夺爱,却只能徒唤奈何。”张次公说着,一口喝干了杯中酒,一脸悲愤难平之色。
“咋回事?那小子抢大哥的女人了?”窦胜坐直了身子,神情关切。
张次公苦笑了一下:“不瞒你说,其实我跟翁主,早已两情相悦,甚至……早就有过琴瑟之好了,虽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啊。”
窦胜吃了一惊。
“实话说,翁主早就答应过我,若将来淮南王坐了天下,她便是公主,我便是驸马,还要拜我为大将军。”
窦胜登时睁圆了眼睛,忙抱拳道:“窦胜不才,日后愿追随大将军,以效犬马之劳。”
张次公再度苦笑,摆了摆手:“我都说了,被那姓秦的小子横插一杠子,我还做什么大将军呀?”
“既如此,兄弟我愿替大哥出这口恶气!”窦胜说着,做个了杀人的手势。
“老弟如此仗义,愚兄先谢过了。”张次公拱拱手,“不过,杀人倒是没必要。再说了,那小子武功甚高,十个八个人都未必近得了身,更别说杀他了。”
“那大哥有何良策?”
“我想先摸清他的底细,而后再做打算。”张次公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这就需老弟助我一臂之力了。”
“大哥想让我做什么?”
“那天在东市的巷子里,你真的……没听见他们说了什么?哪怕是只言片语?”
“这个……”窦胜支吾了起来。
“怎么?”张次公斜眼看着他,“老弟信不过我?”
“没有没有,我绝无此意。”
“那有什么不好开口的?”
窦胜挠了挠头,仍旧犹豫不决。
“也罢,既然老弟如此为难,那我也不强求了,咱们改日再聊。”张次公脸色一冷,作势便要起身。
“大哥且慢。”窦胜赶紧拦住他,又迟疑了片刻,才道,“不瞒大哥,那天……我还真的听到了几句。”
张次公心中一阵狂喜:“你听见什么了?”
“那天,翁主和那家伙说着说着,不知为何就吵了起来,具体吵什么我也听不太清。然后,翁主骂他是白眼儿狼,好像还提到了养育之恩什么的。”
“养育之恩?”张次公眉头一拧,“莫非那小子……过去被淮南王收养过?”
“好像是这么个意思。”
张次公恍然,得意一笑:“除此之外,你还听见什么没有?比如说,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来路,为何会被王爷收养?”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翁主那天好像叫了他一个什么名字,反正不是秦穆,可到底叫什么来着……”窦胜抓耳挠腮,“这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了。”
“别急,慢慢想。”张次公强抑着内心的兴奋,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窦胜闭着眼睛,拼命回忆,半晌后猛然睁眼,喊了声:“有了!”
“快说!”张次公往前一靠,半个身子压在了食案上,感觉一颗心都快蹦出嗓子眼儿了。
“青芒!翁主叫他‘青芒’,没错,就是这俩字!”窦胜喜不自胜。
他娘的!
张次公大失所望,在心里咒骂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