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过后,天气转热,一些学生为了贪图凉爽,晚上睡觉时宿舍阳台的门都不关,于是便有了那年的飞贼事件。
那个或者那群小偷也算行业内的杰出人才,一夜之间,从西门外的学生村到校内的字母楼宿舍,除了南区那几栋大高层让蜘蛛侠望而却步之外,基本都光顾过了。足足五十多个宿舍被这帮不速之客洗劫了一遍,不计其数的钱包和手机、MP3进入囊中,另外还有十多台笔记本电脑连同数据线充电器被大胆镇静的小偷们放进电脑包一锅端。
第二天报警电话就开始轮番轰炸那个警力不足的学校派出所,最后不得不叫来了分局的人。并且那天开始,各班干部、楼层负责人、楼长、社区管理员、楼管阿姨陷入了无穷无尽的防盗治安会议,晚上基本找不到人,全在大大小小的临时会议室。最后警察查了半天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因为学校的保安晚上值班时睡觉是常事,宿舍区又没监控录像,无从下手。不过那些大大小小的回忆却开得卓有成效,几星期后所有二楼的阳台上都加装了红外线遥感报警仪,但那五十多个寝室的经济损失显然是无法追回了——其中就包括骆必达的手机。
手机一丢,就要补办新卡,但这个时候电信公司已经开始严格的实名制注册,骆必达再也不能用代理商的名义使用旧号码。万一当初那个收车子的人被警察抓起来,手机里的号码一查就能查到他头上,于是想了许久,终于换了个新号码。
而那个旧号码的最后一次拨通,还是发生飞贼案那天的傍晚,他和莫尚桑的通话。
莫尚桑是在喝到第三罐啤酒的时候听到手机铃声的。
因为那次音乐会的事情,他现在正在停职检讨期间,什么都不用管,所以才能放下一些事情,此刻自顾自坐在这里喝闷酒。虽然酒精的作用在脑海里已经比较明显,但看到那个号码时他的神经还是不由自主地绷了起来,一边把手机举到耳边,眼睛一边不断的扫视着四周围,充满警惕和灵敏,一点也不像十五秒钟前那个意气消沉一身酒气的醉学生。
没有发觉自己周围有什么可疑的人。
他现在身处学校主干大道西面泮池旁的草坪,因为正是阳光明媚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无论是泮池边还是石桥上都有不少赏鱼和喂鸽子的学生,草坪的其他地方四处散落着聚会或者独自看书的人,而那些较为隐秘的地方则是情侣们的天地。总之,是个很容易就能掩护和隐藏自己的环境。
电话那头的马贼观察到莫尚桑的举动,一开口就劝他不用费心东看西看了,如果能轻易被找到,他是不会和莫尚桑对话的。莫尚桑不气不急地回敬说,我做事情喜欢不放过任何一种可能性。
骆必达却笑得很坦诚:没料到你和我居然有同样的行事风格。
莫尚桑:我不觉得自己在某些方面和小偷一样是种荣幸。
那头的声音依旧心境平和不动气——他一直弄不明白,莫尚桑连证据都没有,为什么就这么咬定自己是坏人而且紧追不放。莫尚桑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他的直觉告诉自己对方是个偷车贼,或者不单是个偷车贼那么简单。
马贼也不反驳,只是说你应该也知道我们学校这么多的自行车里面有不少车子是没人要的吧?
莫尚桑脑子反应还没慢到不清楚对方意图的地步:你是不是想说,你偷的都是没人要的车?
马贼:你可以这么理解。
莫尚桑手里的啤酒罐被捏扁了一些,一字一顿告诉他自己的逻辑:车子不是自己的就不是自己的,拿走了就是偷——一偷,就是个贼——是贼,那他就要抓。
而所有贼里面,莫尚桑最恨的就是偷车贼,因为他偷过自己的车,而这辆车对莫尚桑来说意义非凡。
对方忽然来了兴致:能告诉我怎么意义非凡么?
莫尚桑扬扬眉毛:我凭什么告诉你?
马贼的回答极具说服力:你的车是我找回来的,没有我,你的非凡意义现在都不知道会在哪里慢慢生锈。
莫尚桑那辆坐骑,全身上下大概也就车钥匙圈看上去比较新,其余部分基本上不会有小偷感兴趣——报仇和专收废车的除外。作为一个连价格高昂的跆拳道黑带考试费都能付得起的人,整天骑一辆如此破旧的车子,的确让不少人想不通。
莫尚桑从初中就开始骑车上下学,到现在为止换过三辆车,其中第二辆购买于高中时代,是他当时那个青梅竹马的女友陪着他去了很多车店之后亲自挑选的。从那之后他每天骑着这辆车东来西往,尤其早上,女友会在上学路上的某个路口等他,然后并肩骑车去学校。到周末的时候他则可以放心大胆的用它载着女友一起去补课,女孩轻挽他的腰,把头靠在背上,并且威胁要给他挠痒。
那时他已经是跆拳道蓝带,英姿潇洒;而她是高中十大歌手比赛的亚军,皓齿明眸。
也是那时,他答应她,这辆车的后坐垫,只给她一个人坐。
后来两人进了不同的大学,开学不到三个月,莫尚桑的女友忽然和他分手,因为一个开轿车上下学的大学男生出现在她的生活里。那人可以说是当代“校园有车族”的先行者,已经把劳凯他们那种摩托车都扔下一截,何况自行车。先行者同学就经常载着莫部长的女友在郊区的学校和市区的家之间往返,每次在寝室楼下接她时很有礼节的只摁两下喇叭,却从不会被她错过。
然后有一天,先行者向她表白,并且被接受。
莫尚桑能在跆拳道的搏击场上所向无敌,但在女孩眼里爱情和腿脚功夫无关,却和轮子数目有关,所以莫尚桑无法挽回感情,于是转向抓小偷。
再后来,大一快结束的某天,他得知前女友坐着现任男友的车子出去自驾游,在山路上出车祸身亡,那个男生一条腿截肢,终身残疾。
莫尚桑并没有上天替他复仇后的恩仇快意,而是躲在一个僻静地方哭了一夜,然后把自己的第三辆自行车卖掉,将扔在家里的第二辆车子找了出来,擦掉灰尘,打足了气,每天骑着它在学校里穿行。
当然,他的后车座,没有人可以去坐。
而今天,是她的生日。
故事讲完,片刻寂然,然后马贼由衷地叹口气,讲:今天我才发觉,你原来是个很有趣的人。
其实在他心里,是菲也是个有趣的人——她应该也知道自己表哥的这段故事吧?也知道这辆车的特殊意义,所以她宁可报警,也不让马贼将车取走。
有这辆车在,他便有寄托。
有这辆车在,她便有警示。
可爱的兄妹俩。
电话那头的莫尚桑不理会他的奉承,激动到极致时却显得语气冷静:我很少告诉别人这件事情,所以你给我听好了,在我知道的贼里你是最奇怪也是最厉害的一个,但总有一天我一定会亲手抓到你,记住。
对方根本不回答他,利索的挂了电话。
莫尚桑“喂”了几声,火气上来一甩手,手机便画出一道弧线扔在了不远处。也就在手机落在草皮上发出轻轻一声“扑”的同时,一样物体从草坪东侧的D楼楼顶飞坠下来。“嘭”一声巨响之后,草坪上的学生们普遍一愣,紧接着D楼边哪个学生吓得大叫了一声:
“跳楼了!”
骆必达听到那声代表自由落体结束的巨响时正在往口袋里放手机。
前面和莫尚桑通话时他根本不在大草坪上,而是在D楼三楼空教室的窗边,斜对着西面一百多米处莫尚桑坐的地方。之前他只是碰巧路过泮池,没想到居然会看见莫尚桑坐在草地上独自喝啤酒,料定有故事,就特地跑到这个安全地带跟他聊聊天。不过马贼清楚现在的莫尚桑已经有了明显的醉意,多说无益,便打开门确认周围没有什么人。
岂料他前脚刚踏出教室门槛,就感觉到大楼西侧的落地窗外面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紧接着就是一声重物落地的响声。
骆必达站在原地怔了两秒钟有余,正在猜测是谁在恶作剧把课桌椅扔下去了,就听见楼下一声大叫,说有人跳楼了。他立刻回到自己刚才待的教室,从那扇打开的窗户向下望去,看见了令他终生难忘的景象,紧接着腿一软便坐到了地上。
坠楼女生的衣着骆必达很眼熟,那天和陈镇是菲吃饭时遇见于世,当时他女朋友就是这身打扮。
事后根据警方判断,死者从D楼最高的六楼顶楼一跃而下,并且着地的地方相当不妙。假如那只是一片草地,女生也许未必就会当场死亡。可事实是她坠落的时候直接摔在楼下停放的自行车堆里,那些尖角龙头、脚蹬和杠子都成为了坚硬冰冷的凶器,将她的头颅撞击和刺穿,颅内喷溅而出的炽热**一度让周围赶来的学生不敢靠近,别说好几个女生当场是晕过去的,就连几个男生看了也腿软。
因为死者身上没有遗书,警方检查了身上的学生证,经过一番调查后证实她就是前不久落网的学生偷车贼余仕的女友。他们推断女生是由于承受不了事实和精神压力,最终选择了这条道路。因为在余仕出事之前二人一直是朋友圈子里的模范情侣,感情甚笃,且该女生一度向周围人夸奖余仕,并透露自己将来会与其结婚的意向。
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那天傍晚骆必达脸色死灰般的在D楼三楼西侧的无人教室里坐了许久,无论是救护车和警车的赶来还是下面女生尖叫的动静都没有让他回到现实世界来。马贼在死亡面前和普通人一样的脆弱。
于世和他的女人,谁都没有逃出后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