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典当行里,朝奉最大的本事不只是观物,更重要的还是识人。
识人观物到了极致,才能被尊称一声“老朝”。
贝老朝借着月光,发现洋鬼子一直看着自己,便晓得事有蹊跷,心里已然大惊,后悔连连,想着要不是这几日饿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怎会着了道。
等稳定了心神,又缓缓的闭上眼睛,可这脑子,却开始迅速的转了起来。
洋鬼子这种行径无疑是在提防自己,可自己又有什么能够让对方提防的呢?
要么就是洋鬼子没有把话说全,有所隐瞒;要么就是另有所图。
就这样想着,后半夜贝老朝完全没睡着,一直盘算着怎么能套出实清,弄清楚这洋鬼子到底要干什么?
可是直到天亮,也没有想出个具体的法子。
等到天已大亮了,贝老朝听到洋鬼子起身的声音,也装成了刚刚睡醒的样子,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洋鬼子看他醒过来,打开包裹,分给他几块干粮,两个人坐在炕上吃了起来。
吃完了干粮,洋鬼子便开始催促,让贝老朝带他去正兴号的长生库房。
贝老朝是苦不堪言,他不想去,但是却又毫无办法,只能起了身在前面带路。
旋子湾本是一个繁华的集镇,但三年的颗粒无收,让这里却到处是残垣断瓦,毫无生气。
贝老朝带着邦克晃晃悠悠走进正兴号的时候,已经是巳时了。
掌柜的走的时候就已经把正兴号的正门给封了,所以贝老朝带着邦克从后门进去。
二人绕过后堂,看到左厢房墙上用石灰刷着大大的“长生”二字,而门上描了一个朱红的“天“字。
贝老朝万般不情愿,但还是拿出来库房的钥匙,钥匙插进铜锁中一拧,只听“啪”的一声,铜锁应声而开。
等推开“吱嘎”乱响的库门,一阵灰飞迎面扑来,门一打开,贝老朝便感觉到邦克像换了个人一般,眼睛一下子有神起来,一脸的贪婪。
甲柜摆放在“天字房”正中间,从门口望去,已是堆了厚厚的尘土。
那洋鬼子一见,闪过前面的贝老朝就要上前开锁探物,可是一只脚刚迈出去,却听得门外一阵嘈杂,人声鼎沸,马蹄声响了起来,紧接着“啪啪”几声枪响。
贝老朝听得真切,心知情况有变,一把抓住洋鬼子胳膊,侧身就躲进天字房滴水檐。
那洋鬼子万般不情愿,可是枪声却越响越密,他不得已,顺着贝老朝的力道,也躲进滴水檐下,然后跟着贝老朝从滴水檐下的小梯子,爬进了天字房的阁楼。
贝老朝和邦克刚刚爬上阁楼藏好身形,“正兴号”大门便被撞开。
只听得的脚步声越来越嘈杂,乌泱泱的人群直奔长生库而来。
贝老朝心里大惊,这大旱三年,饥民无力,能又是马又是枪,搞出这么大动静的,必然是土匪了。
不多时,一群人涌进当铺后院“长生库”,贝老朝透过阁楼窗户向外望去,果不其然,一群竖挎横扛的凶恶之徒正簇拥着一名壮汉,向“天字房”大踏步走过来。
贝老朝仔细瞧过去,心中更是叫苦不迭。
那壮汉他并不认识,但一见之下,却已知道是谁。
只见那人生的麻面黑须,横腮暴齿,粗眉圆目,颧骨外凸,印堂上一块大大的乌青胎记,来人正是旋子湾北二十里全胜寨的土匪头子马寿年,
这马寿年他虽然没见过,但贴在镇上的通缉告示却见得多了,况且马寿年面相太特殊了,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全胜寨的马青面。
这边贝老朝心中正叫苦不迭,却没留意身边的邦克偷偷抽出了腰里的关山刀。
等贝老朝发现的时候,心里暗骂了一声,这洋鬼子是不要命了?然后赶紧一把按住邦克拿刀的手,示意他不要作声,顺势又连刀和刀鞘一起夺了过来,轻轻放在阁楼角落里。
贝老朝这么做是有原因的,他在旋子湾听多了马寿年的凶狠,凡是和他作对的可都没有好下场,若是这马寿年发现有人持刀对他,连自己也会搭进去。
正想着,马寿年已经带人进了“长生库”的正堂,他四下扫望了一番,便喝令手下的人开库取物,看情形这是下山掠货,顺便进镇顺手牵羊。
这些个土匪都是些个粗人,手上哪有轻重,连敲带砸的不多时,便将“长生库”搬了个精光,只剩下了天字房甲柜的一口柜箱。
这到不是全胜寨下来的土匪好心,而是这甲柜的箱子着实太大了,大到数人合力,竟也抬不起。
这倒引起了马寿年的兴趣,他命人撬开柜锁,打开柜箱,想一看里边到底是何物。
等柜箱被撬开,贝老朝透过阁楼木板的缝隙向下望去,刚巧能看到柜箱里面的器物。
他家里祖传的《奇珍录》里对天下异宝,都有涉猎,凡是有个模样的,他都能分辨一二,这也是他成为大朝奉安身立命的看家本事。
可楼下甲柜里的这物件儿,他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这东西他认识,但却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
说认识,是那物件儿从上到下泛着古铜绿,贝老朝一眼就认出那是件“青货”。
因为忌讳和师承的关系,旧时典当行里“切口”特别多,行里交谈常用“行话”,“青货”便是青铜器的意思。
贝老朝眯起眼睛看那器物的纹饰和色泽,他甚至可以断定,这件“青货”必定出自先秦。
可让他摸不着头脑的是,这器物的型制忒奇怪了,绝不在青铜八类之列。
贝老朝正想着,邦克却激动起来,挤过贝老朝把眼睛紧贴近地板的缝隙,用力的向下瞄去。
这邦克也是一心往下看,却不料鼻子喷出的气息激起一阵尘土,紧接着,贝老朝就觉得鼻子一阵刺痒。
他想忍,但怎么也忍不住,一个喷嚏打了出来。
这一声透过地板,犹如点了个鞭炮一般,全胜寨上下来的土匪是何等人物,长生库内立时一片“咔咔”拉枪栓的声音。
一阵乱响之后,无数支枪瞄向阁楼,马寿年倒是沉稳,抽出短枪,顶上板机,斜斜地望向阁楼。
贝老朝哀叹一声,心里想着这三年饥荒都没有饿死自己,哪知道竟会乱抢葬命在长生库内。
他扭过头狠狠的瞪了邦克一眼,但此时却已无可奈何。
楼下匪徒等了片刻,见阁楼没了动静,便有数名小匪翻箱跃柜,不一时爬进阁楼。
等被押下来,贝老朝这才看到,长生库内是乌压压的凶神恶煞,个个,横扛短挎面目狰狞。
看样子马寿年也没想到从阁楼上藏了两个人,而且其中还有一个是洋鬼子,他本就是个狠人,又是下山掠货,怎会有什么顾忌,抬手就要搂火。
贝老朝一见这架势,脊椎骨像是被抽走,浑身一软就要瘫倒在地。
可邦克却不慌不忙,朗声的喝道:“门里开花门外香,青红白莲一园芳。”
马寿年的手指本要搂动扳机,突然听到这么一句,手指一滞,枪管向上一挑,眼睛一下眯了起来,愣在当场。
邦克见对方不动了,又将双手在身上一抖,然后将袖管向里折起,接着右手攥住左手食指,左掌压在右拳面上,抱拳举在左肩。
马寿年这才有点缓过神儿来,愣了半刻才答道:“红莲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你报山门吧。”
邦克闻言,收起抱拳,又朗声道:“杭三水上老堂船,遍行码头七十三,跪拜山门投忠义,头顶香炉廿二盏,家师吴庆奎,师太陆有召,公口兄弟抬举,位列二排。”
邦克这一说,刚才还闹闹糟糟的长生库,一下子静了下来,一种奇怪的气氛蔓延开来,过了一会,全胜寨的土匪们才开始交头接耳,小声的窃窃私语起来。
这一会儿的功夫,贝老朝也缓过神儿来,他虽然听不懂邦克讲的到底是什么,可怎么说他都算半个江湖人。
他明白了,邦克在“盘海底”。
江湖中人相逢,难免“盘海底”或者“摆茶阵”,可让贝老朝想不通的是,邦克一个洋鬼子怎么会懂得这些?
要知道,这海底又叫唇典,俗称金不换,是青红白三门走江湖打交道的暗话切口,那可是要有师承的。
这边贝老朝正晕乎的时候,那边马寿年也是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
他是下山打劫,本就一副恶性凶心,讲的是一个“鬼挡除鬼,佛挡杀佛”。刚才听得阁楼上一声响动,还以为遇上了“暗桩”,本是吓了一跳,可一见到下来这两个人的模样,他就明白了,那是搂草打兔子,赶巧了。
按照他的性格,怎会留下活口,可正准备抬枪的时候,那个洋鬼子却来了这么一句。
马寿年入的是“汉留”,那是川陕间的秘密社团,“汉留”不同于青洪两帮,但却和青洪两帮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祖上都源于天地会,俗称“天地红花一盏香”。
邦克那句“门里开花门外香,青红白莲一园芳”的意思是,自己是门里人,并且回问马寿年是哪一帮的?然后那个特殊的抱拳手势是指五湖四海皆兄弟。
马寿年能坐上全胜寨的当家,自然有些江湖阅历,这些江湖黑话暗语哪有不晓得的道理吗,他只是没有想到,这盘山门拜码头的江湖黑话能从一个洋人嘴里说出来,所以一愣。
等他回过神儿来让邦克报山门,就是想知道这洋鬼子是属于那一帮的?如何进的门?字辈如何?师承何人?司职是什么?
而邦克给他的回答是,初入的是青帮里的杭三帮,在杭三老堂船上烧的入堂香,后来转投洪门忠义山,师傅吴庆奎,师爷陆有召,在山堂司职圣贤二爷。
如果只按照汉留的辈分,这洋鬼子和马寿年是同一个字辈的,倘若换个人,马寿年早就一抱拳,上去称兄道弟,亲热一番了。
可对面是个洋鬼子,马寿年是一阵的不得劲儿,上前也不是,往后也不行,这没听说哪个堂口收了个洋鬼子,还是做圣贤二爷,可又不能说人家假,这切口叫的可是“一马平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