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一念

番外 俗事一了便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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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潜龙勿用

正午的日光躲匿于云层之间,山风凛冽,苍鹰盘旋。

山谷中回**出一个年迈的声音:“阿烛,基山再向东三百里,就是青丘山了,那里有你要找的东西。”

一个清脆的声音随之而起:“师父,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了吗?”

那长者略略停顿了片刻,道:“为师年纪大了,还要那东西何用?若是推算得不错,我的命辰会在这一年结束,日后你一个人,切记不可莽撞行事。”

少年很久都没有说话,似是对此已经了然于心。他们是猎妖人,以收妖除魔为己任,而对于自己的性命却并不如一般人来得关心。

在这之前的数千年光阴,被后世的人们称作“洪荒之世”,最大的特征莫过于“人与禽之未别”。而非烛和她师父所处的这个时代,上古的神兽和妖怪们都已经消弭于历史,天上的仙神也极少出没,人们几乎已经感觉得到,新的时代即将来临。

这片古老的土地经历过人畜不分的洪荒历,也经历过人神共存的六合历,如今,已经进入到人间以帝王为尊、神鬼逐渐成为传说的天元历。

但近些年来,有些人不知凭着什么方法找到了上古时代遗留下来的神器,并修缮自身,成为实至名归的持有者。这些器物在正常情况下对人没什么伤害,但是其法力之强盛,即便是神仙都要畏惧三分。对于收妖为生的猎妖人来说,能拥有一件上古神器绝对是至高无上的荣誉,因为上古神器的持有者们在人间还有一个称呼——“狩妖师”,即猎妖人中的最强者。

非烛的愿望就是成为一名狩妖师。

听师父说,上古十件神器在千年前的神魔大战中有过一次聚集,但是之后就分散在人间了,传至现在,补天石和追日靴已毁,玲珑塔和天机镜不知去处。上古仙人颜玉和宁微分别持有乾坤袋和射日弓,但这两人既然说了是上古神仙,断不会出现在人间的。指天剑的持有者据说是个散仙,不知姓名男女、也不在人间露面。凤凰琴和开天斧的持有者都在人间,凤凰琴是邺城姜家的传家之宝,为此他们家名列猎妖人世家之首。而开天斧的持有者乐庄子虽说是前辈,却生性好杀,也是不好相与的。

唯一剩下的就只有封天印。

相传封天印为远古上神所持有的法器,法力无边,可以封印天地,颠覆乾坤,却在神魔大战中,不慎落入万丈冰泉之中。传闻说海底的龙族得到了封天印,因为当时三界大乱,龙族便没有将封天印物归原主,反而是私藏了起来。后来战乱平息,神界侍者前往龙宫索要封天印,找遍龙宫却不得,事情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直到千年之后,传出了封天印被藏于青丘山的消息。

“师父,我去了,您多保重。”非烛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拿起包袱往东方走去。

她穿着件寻常男子的布衣,身上还背了个小褡裢,长长的青丝用木簪子束了,腰上系着根粗厚的腰带,上面挂着些零碎物件。常年东奔西跑生活不定的缘故,身量竟未长全,乍一看,男女莫辨。

望着那个渐渐走远的身影,老者长长叹了口气,真有点后悔。当初捡了这孩子后不该把她带在身边,应该找个寻常人家寄养,大概也好过这般模样。她似乎从来就不知道性别为何物,若有人问她是男是女,她估摸着也是要想上一想再作答的。

想到这里,老者又是长叹一口气。

这是天元二百五十七年,非烛十六岁,采胤一百一十六岁,而青曜五百六十一岁。

非烛一个人的时候脚程特别快,一天的时间已经走到附近的集市,她买了匹马,稍作休息之后又是连夜赶路。

连着走了无数天,非烛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远,拿出罗盘一对,青丘山已经近在眼前了,估计还有一晚上的路程就能到山下。

是夜月明星稀,枣红色的马在暗夜的树林里缓缓行走。非烛有些困了,就把褡裢往马背上一挂,自己双手支着后脑勺,仰面睡了。

马儿的行走速度忽快忽慢,非烛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到一阵铃铛的声响。

她瞬间就从马背上坐起来,警觉地往腰上看去。

一只暗紫色的铃铛系挂在腰间,行了一路也未发出声响,此刻却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在寂静的树林里显出几分诡异。

这是猎妖人常用的测魂铃,遇到妖精鬼怪的时候才会作响。人类毕竟是肉眼凡胎,若遇到极其善于伪装的妖孽精怪,大多数的猎妖人都无法分辨出来,而这个铃铛正好可以用来帮助分辨。

马儿此时已经走累了,所以速度很慢。非烛环顾四周,隐隐约约地看到左侧方有一点火光。

她不及多想,就勒着缰绳往那个地方缓缓前去。

前方出现了篝火。

还有人群。

一群人中有男有女,约莫十余人,此刻一大半人都已经入睡,未睡着的几个人中,为首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看到非烛走近,用怀疑的神色打量她。

中年男子身边有个年轻人,在看到非烛的瞬间就已经站起身来,在他身侧是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少女,一个一身红衣,一个一身白衣,这夜深人静之时,要是只看到她们两人,非烛肯定以为是鬼怪。

而坐在这几人对面的是一个面相柔美的少年,他靠着一根树干,眼神似笑非笑地从非烛身上看过,最后落在她腰间的测魂铃上。

“站住,不准再往前了!你是什么人?”

人群中一个怪异的声音响起,非烛循声望去,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侏儒,大概只有那个中年首领的一半高,一双透着贼气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非烛。

非烛涉世未深,此刻也只知道如实回答,看着这侏儒淡淡说道:“我是猎妖人,你们这里有妖精。”

众人纷纷退开,几番动静之下,原本睡着的人也醒了。

“妖精?哪里有妖精?”

“我早就说了,不要跟这伙人一起走的!”

“说不定是这山林里的鬼怪,你少自乱阵脚!”

非烛从他们的言行中大致分清楚了,这里少说也有四五拨人,每个人都有搭档,唯一一个单独行动的是刚才那个靠着树干的少年。

中年人一伙的红衣少女道:“你说妖精,这里哪来的什么妖精?”

非烛一个个望去,心中也难以断定,这里太多人,一时之间根本分不清楚,而更奇怪的是,她腰中的测魂铃竟然不响了。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似乎是那个侏儒出言喝止的时候,她不由得多看了那个侏儒几眼。

和侏儒一起的一个美艳妇人当下冷了脸,道:“哼!我和他做了十多年夫妻,难不成连他是人是妖都分不清楚?”

非烛摸了摸测魂铃,道:“抱歉,可能是我多虑了。”

也许,那妖精根本不在这群人中,现在已经走了?

她诧异地下了马,问道:“你们都是要上青丘山的?”

此言一出,众人都纷纷转过头来看着她。

一个乞丐模样的人嘲笑道:“就你一个奶娃娃,也想跟我们抢宝藏?”

在他身边一起的五六个人哄哄乱笑起来,显然是不把非烛当回事。

原来封天印的传说已经被很多人知道,只是传言总有失误之处,多数人都误以为那是龙王聚集的宝藏,得到它就能拥有数之不尽的财富,故而这一夜之间,山下就聚集了这么多人。

非烛觉得他们才十分可笑,这些人难道不知道青丘山是狐族的地界?只怕他们这么多人贸贸然上山,还没找到宝藏,就被狐妖们一网打尽了。

却是那单独行动的少年向非烛发出了邀请,道:“姑娘难不成也是为着龙王宝藏而来?我们约定好了,入山之前集体行动,至于到了山上,就各凭各的本事了。姑娘既然也是独自一人,不如和我同行?”

非烛再看他一看,只见火光照耀处,那人的眉目忽而清逸俊朗,忽而又有种奇异的媚态。她眨眨眼,认真再看的时候才确定是自己看错了。

她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在那少年身边坐下。

“我叫采胤。”那少年说着,伸手拨了拨前方不远处的树枝。

一瞬间火烧得更旺,非烛觉得浑身一暖,淡淡道了声谢,也报上自己的名字:“非烛。”

采胤又恢复了刚才那种闲适的姿态,靠在老树干上,低低问道:“你是来找封天印的?”

非烛一怔,原来这些人中竟也有人知道封天印。

见采胤目光湛然,一片坦诚,她默默点了点头。

采胤又道:“这群人虽语焉不详,说是来盗宝,想必也清楚他们要的是什么宝贝,你我二人双拳难敌,不如……联手?”

方才那侏儒突然站起来,指着采胤和非烛:“喂!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别以为你们两个小毛头能有什么大作为!臭小子,不好好带路的话,我这就送你去见佛祖!”

非烛冷冷看了那侏儒一眼,这些人中,就数他最让人不舒坦。

却听得采胤只是闲闲说道:“佛祖岂是想见就能见的?你若有这本事,还需要我带你上路?”

“臭小子,你活得不耐烦了!”

那侏儒刚要再说,另一头的白衣少女却道:“邱先生还是先省着些力气吧,用在挖宝的时候也不迟。”

非烛趁着这间隙,已然对采胤微微点头。

她说不清楚为什么,没来由的,就是很信任这个人。

采胤微微一笑,趁着捡起树枝添柴的时候,在非烛耳边道:“我们先想办法摆脱这群人。”说完又靠坐着树干,闭上眼睛打盹。

非烛略一思索,随后尽量顺其自然,也靠上了那根树干。

两人中间隔着棵树,说话的声音对方能听得清楚,而别人却听不到。

非烛问他:“他们要你带路?这里只有你认识路?”

“嗯。”

“为什么不逃?”

“打不过。”

“为什么和我联手?我也打不过他们。”

“你身上有禁魂香。”

非烛吸了口气,好家伙!什么鼻子!禁魂香是师父好不容易才在一个老鬼那里抢来的,这种有助妖精鬼怪修炼的香体对人具有强大的催眠作用,几乎一闻到就会睡着。

非烛问采胤:“你想要我怎么样?”

采胤挑眉道:“这还用说?”

非烛想着他或许是要让自己伺机把禁魂香撒到火堆里,这怎么可以?这么重要的东西决不能用在这个地方……不料下一刻,他就被采胤一个反手拽到一侧,紧接着采胤整个人就扑在她身上。

采胤按着非烛的手,大声叫道:“好你个小偷!竟然敢偷我东西!”

非烛看着一脸愤怒的采胤,顿时找不着北了,慌乱道:“什……什么……”

采胤一脸怒气,道:“还狡辩!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非烛毕竟涉世未深,见周围的人都冲她看过来,脸上火辣辣一片,道:“我手里……哪有什么?”

不远处传来冷笑,正是那侏儒邱先生的妻子,道:“还说自己是什么猎妖人,看来就是一个小贼!”

“哈哈哈哈哈……”邱侏儒放肆地大笑起来。

但是不过片刻,他的笑声就戛然而止。

非烛还没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请,采胤已经一把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然后抓着她的手快步跑向那匹枣红小马。

两人翻身上马,一挥马鞭,不过眨眼功夫,已经离开了刚才的地方。

非烛对这个自说自话又随意霸占了自己半匹马的家伙一肚子气,推了他一把道:“喂,你到底算是什么意思啊?”

“我要是不当机立断,你肯把禁魂香拿出来?我要是不分散他们注意力,哪会有时间逃跑?” 采胤笑得极为得意,他接着说道,“那群人分成四伙,侏儒姓邱,擅奇门五行,和他的妻子刑夫人并称‘邱刑二盗’,据说这世上就没有他们盗不了的墓;那三个穿得叫花子似的是逃荒来的亡命之徒,听到宝藏就想着来捞一把;再说那四个站得最远的,是‘洛城四煞’,收钱办事从无失误,这次不知道他们背后的雇主是谁;而由红白两个丫头和刀疤青年保护着的,要是我没猜错,是邺城姜家的人。”

非烛大惊,道:“姜家都来了,也就是说他们知道青丘山藏的是封天印!姜家不是已经有凤凰琴了?”

采胤笑道:“你怎么这么傻?有了凤凰琴就不要封天印了?”

非烛瞪了他一眼,不说话,她随手往腰间一放,顿时脸色大变。“我的禁魂香怎么全都不见了!”下一刻她便狠狠盯着采胤,“一半的量就够迷晕刚才那伙人了,剩下的呢?拿出来还我!”

采胤也立刻变了脸色,道:“我刚才就抓了一把撒进了火堆,剩下的都在你那里!”

非烛看他不像是撒谎的样子,咬了咬唇,思索片刻,道:“肯定是慌乱中落下了,我回去找!”

她刚要走,被采胤拦住,道:“这会儿回去他们都醒了,你不是去找死?”

“他们不会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的。”

“你以为那伙人会像你这么笨!”

非烛气急,愤愤地看着采胤,要不是这家伙,她根本没有必要逃跑,或许和那群人一起上山还好一点。

采胤道:“先别想那玩意儿了,带着那个指不定招惹到什么东西。我们现在立刻上山,找到封天印,我只要用半年,之后全归你。”

非烛之前还正担心这封天印的归属问题,听他这么一说也就放心了。禁魂香毕竟比不得封天印,当下不再多想,和采胤继续前行。

青丘山上的道路确实难走,树木林立,崎岖不平,非烛一路上转得南北不分,要不是有采胤带路,她肯定走不到这里。

本以为采胤手上有什么地图,但这两天他什么东西都没拿出来过,看样子是全凭着记忆。

到了第三天,非烛实在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认识青丘山上的路?”

采胤道:“小时候家里有地图,父母逼着我背出来的。”

非烛明白了,敢情他家也是盗墓的。

又走了许久,非烛问道:“山上不是说住着狐族吗?为什么我们一路上都没遇到?”

采胤笑笑,道:“你要是自己随处乱走,指不定一会儿就能遇上。”

非烛还要再问,采胤突然停下来,指着前面一道石门说:“到了。”

非烛顺着那方向看去,只见大片枯藤掩映着一座巨大的石门,若不仔细看,几乎都不会被发现。

采胤走上去几步,将枯藤往外扯开,露出石门。

石门上,一条巨龙盘旋其上,非烛的眼神正好和石门上巨龙的眼神撞上,那威严的眼神透着凌厉的气势,非烛几乎被吓得后退两步。

她再度看向石门,避开那条龙,却见龙的周身有六个奇怪的图形。她仔细辨别,能认出太阳、月亮,还有一个类似于水珠……剩下的三个却是无论如何都看不出是什么。

非烛喃喃说道:“看来传说没有错,青丘山上的狐族真的和龙族有着什么牵连。”

正在思索着怎么进去的时候,非烛腰间的测魂铃再一次响起来。

她迅速从腰间拿出一道符,喝道:“妖孽现身!”

不远处的树后传来阵阵女子的轻笑,随后一个柔媚的声音传来:“你这跑了十多年的小东西,终于舍得回来了!”

非烛正欲动手,听采胤在身后急道:“非烛小心!”

下一瞬,非烛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推到一侧,几乎就在同时,一道暗紫色的雾气贴着脸颊一闪而过。

就听采胤道:“姑姑手下留情!她是我的朋友!”

非烛一惊,这出手伤人的妖精竟然是采胤的姑姑!

前方的树枝如水蛇般扭动起来,露出一个通道,通道后走出一个身着紫衫的美貌女子,一双近乎勾魂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非烛,冷声道:“朋友?妖精能和猎妖人成为朋友?”

采胤一脸尴尬,道:“紫芸姑姑……”

他正要解释,非烛的符就朝着他飞去,气愤道:“好你个狐妖!我差点就要被你骗了!”

采胤大急道:“非烛,你听我说!”

紫芸站到采胤身前,道:“有什么好说的?猎妖人,你受死吧!”

正在这时,前方忽然出现一阵声响,随后就听到一个声音从下方传来:“终于爬到这顶上了!抓到那两个,看我不扒了他们的皮!”

紫芸眉色一沉,问道:“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是我们在山下遇到的那群人,我们想办法先进山洞。” 采胤说着,转向非烛,“你信我,我不会害你。”

他说罢走至石门前,将手指咬破,鲜血涂抹上龙的眼睛,石门顿时发生了震动。

“我们走!”

石门缓缓向上打开,采胤拉着非烛,和紫芸一道冲进石洞。

非烛本有迟疑,但想着为了封天印,只好冒一冒险了。

采胤靠着石门,道:“好险,真要让那伙人进来可就糟了!”

非烛走远几步,冷哼一声。

早就听闻狐族最是阴险狡诈,她现在认定了采胤深得狐族真传,不想和他说任何话。更何况现在是两个妖精对一个猎妖人,万一有什么差池,倒霉的肯定是自己。

难怪初见之时便觉得他可信,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采胤就对她动用了狐族魅惑人心的妖术!只是非烛不明白,他是怎么镇住测魂铃的?

正想着,听见紫芸问道:“胤儿,接下来怎么走你还记得吗?”

采胤回道:“这里一共有六道门,我只知道如何打开第一道,后面的五处,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那我们往里走吧。”

“嗯。”

非烛跟在他们身后,心中想着,一定要先他们一步拿到封天印!

三人缓缓前行,各自将声音放到最轻,山洞中只剩下轻微的衣料摩擦声。

山洞的两壁是燃烧了上千年的鲛油灯,昏暗的光线更衬得整个山洞里影影绰绰。

千里之外,洛城以西,楼家,人说是荒凉地。

一个锦衣少年独自走在花圃间,低头顾盼寻找着什么,嘴里喃喃自语:“怎么还不开花?怎的连个花骨朵儿都瞧不见?”

月光所照之处,正见他华服在身,那衣服色泽可以说是千奇百怪,搭配在一起却又是说不出的好看。若是在别处,这样花里胡哨的穿着定是要被人笑话的,但这是楼家,一个在深山中隐居了近千年的家族。

据说楼家先祖在神魔之乱的时候也是一方望族,不满于当世混乱,携了一家老小来此避居,自此不问人间世事。因着那家主娶了位能够素手养花的花神,楼家历代以种花为业,竟也累积起了万贯家财。

时过境迁,仙术法术早已无人问津,楼家人也并不如从前那么隐秘避世,倒是所传养花之道,当世无二。传至如今的主人楼千夜,虽只是个弱冠少年,但所植之花精妙绝伦,无人不觉艳羡。

所有花中,楼千夜最爱白茶。

只是不知为何,今年这白茶花迟迟不开,眼下都快过了时节。

今夜,楼千夜又为着这件事辗转反侧,好不容易趁着下人们都睡去了,忙换上衣服来花圃里寻觅。

寻了半天,依旧不见一朵。

正自叹息间,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响,似女子微吟。

楼千夜一惊,这夜深人静,分外清冷,他倒也不觉害怕,拾了衣角往花圃深处走去。

楼家的这一花圃聚集了无数天下间绝无仅有的花朵,才一走近,就闻得见隐隐香气飘散于凛冽的风中。

明月高悬于空中,月色依稀在地面洒下点点光影。不远处有一方水池,银白色水痕静静**漾着,分外柔和。那水池中立着莲花,暗香浮动,池面上烟霭雾笼,正是风景美妙之时。

楼千夜就是在这个夜里,第一次遇到听鸢。

夜色深浓,白衣女子斜斜倒在花坛旁边,乌黑的长发遮住了大半面颊,却还是可以见得那清明如玉面、秋水寒潭眼。她似是受了重伤,一手吃力地想从地面上把自己撑起来,却是徒劳。

楼千夜上前一步道:“姑娘可需要帮助?”

那女子一惊,抬头的瞬间,一双眸子仿佛猝然间萃取了月华,白纱素缟,不惹尘埃。

时间仿佛在一瞬间有了短暂的停歇。

这也是听鸢第一次见到楼千夜,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妖界之外竟也会有这般震人心神的容颜。

殊不知,很多年后,世人对千阙楼主楼千夜最直白也最恰当的描述便是近妖。

也同样是在很多年后的洛城千阙楼,有个游历人间的小妖精在初见楼千夜时极为惊艳,后来向听鸢这般描述——

便听珠帘声响,带着一阵澹如的香气,整个房间都变得迷离起来。这喧动纷繁而不杂乱,张狂而不孟浪,浓烈沁脾却又不失清雅。人未至,声先入,那人高笑道:“皇天辅德,风云毕会,古有六月之师,九天之锐,今我这小小千阕楼,却未必经得起二位如此锋芒啊。”

顶冠华服,满室清香,来人衣着鲜艳至极,硬是将赤绯、紫白、青黄这诸多色相搭配得相得益彰。绮罗金缕,绫绸染霞,织锦花缎的长袍上,五云玲珑而起,纤巧细致,交衽上的织绣云纹飞腾婉转,欲迷人眼,便是大袖上那只孔雀,都露出轻狂俾睨之神色,惟妙惟肖。这衣着之大胆放肆,早已逾越礼法,可配着这人,却也正合适。他的眉目不可说不清朗,但细看之下,却是令人深陷惊惶。

——这便是很多年后的楼千夜,而现在,这少年还不似那般张狂孟浪。

意致闲雅、形容温润,这是听鸢知道的楼千夜,与后来的世人所述不尽相同。

听鸢先一步回过神来,道:“见过这位公子,小女子名听鸢,是花界修炼的白茶花精,不慎为人所伤,路经这片山林,见这花圃之中灵气充溢,便在此逗留了。占用了公子宝地,万望海涵。”

花界精灵极少在人间走动,不晓人情世故。听鸢一见这少年便觉得他是个坦**可信之人,故而对自己的身份不加隐瞒。若换了一般凡夫俗子,在这夜深人静之时,听对方自报家门说是妖精,定要联想起那说书人口中食人精魂的鬼怪妖物。

好在,听鸢遇到的是楼千夜。

楼千夜乍听对方说自己是妖精,下意识一怔,却也只是片刻,下一刻他便对听鸢一揖,说道:“来者是客,姑娘想必身体不适,若不嫌弃,可移驾至陋室。在下姓楼,唤我千夜即可。”

他们一个是方外妖精,一个是深山隐者,虽在书上看过那劳什子男女授受不亲,但此时都觉得,若以此世俗眼光来揣度对方,都是唐突。

听鸢微微点头,“如此,多谢楼公子了。”

楼千夜俯下身,伸手去扶她。

听鸢刚要站起,却忽地脚下一轻,只觉得身子一个飘摇,落在温暖的手掌心里。

原来是听鸢身受重伤,勉强撑到此时,已是精疲力尽,竟然在这个时候变回了原形。

楼千夜看着掌心中娇弱的白茶,心也似乎随之一颤。但让他不解的是,手心中除了这朵白茶花之外,还有一枚不大不小的印。

“听鸢姑娘,你没事吧?”

白茶花瓣轻轻合起,似乎是睡着了。

楼千夜看她没什么大碍,抿嘴一笑,将花朵小心翼翼地护在怀中,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