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有传闻说,卡斯特将军[1]统帅的部队在一八七六年六月二十五日小大角河的大屠杀中,没有一个白人士兵活下来。这并不确切,其实是有一位幸存者的。他是一名边防侦察兵,年龄二十四岁,名叫本·克雷格。
这是关于他的故事。
是年轻的边防侦察兵灵敏的鼻子先闻到了味道,那是由草原上的微风吹来的淡淡烟熏味。
他们在罗斯巴德河的西岸行进,侦察兵独自骑马走在前头,离身后十名巡逻侦察的骑兵有二十码距离。
侦察兵没有转身,提起右手把缰绳勒住。在他身后,布拉多克中士和九名骑兵也跟着勒住马缰。侦察兵跳下马,让马儿安静地吃草,自己小步跑向骑兵与溪流之间的一道低低的河岸。他在那里卧倒,爬到岸顶,躲在长草丛中窥视前方。
在山脊与河岸之间的小小的营地里,有四五间印第安式帐篷,只有一户大家庭。这种圆锥形帐篷表明,他们是北夏延人[2]。这位侦察兵对印第安人的帐篷很了解。苏人的圆锥形帐篷又高又窄;夏延人则把圆锥形帐篷底部建得很宽大,显得更矮更胖。彰显狩猎战利品的象形图画装饰在每只帐篷的侧面,这也是夏延人的风格。
侦察兵估算,这个营地能容纳二十至二十五人,但他从矮种马的数量上可断定,十来个男人外出打猎去了。这里只有七匹矮种马在帐篷附近吃草。要搬迁这么一个营地,男女老少,加上折叠起来的帐篷,连同装上雪橇的其他行李,应该需要差不多二十匹马。
他听到中士在他身后爬上了河岸,于是朝身后做手势,让中士趴下。随后,那只绣着三道人字形标识的蓝色制服袖子出现在了他身旁。
“你看见什么了?”中士用嘶哑的声音轻声问他。
此时是上午九点,天气已经很热。他们已经骑行了三个小时。卡斯特将军喜欢清早拔营出发,但侦察兵已经能闻到从旁边的中士身上散发出来的威士忌气味了。这是一种劣质的边防威士忌,味道很难闻,比用野山梅、樱桃和在罗斯巴德河岸漫山遍野生长的犬蔷薇制成的香水味道还浓烈。
“夏延人的五座帐篷。营地里只有妇女和儿童。男人们去河对面打猎了。”
布拉多克中士没有询问侦察兵是怎么知道的,只是接受了侦察兵的解释。他张开嘴打哈欠,露出满口黄牙,喷出一股酒气。侦察兵滑下堤岸站了起来。
“别去管他们。这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但布拉多克中士已经随第七骑兵团在平原上当了三年兵,其间没参加过什么行动。在林肯堡度过的那个漫长而无聊的冬天里,他与一个兼职妓女的洗衣女工生下了一个私生子,但他来平原,实际是想杀印第安人,可不想被谁阻止。
这场屠杀只花了五分钟。十名骑兵轻易就翻过山脊,飞快冲了下去。侦察兵爬上山脊,厌恶地在上面看着。
其中一名骑兵刚入伍不久,骑术太差,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其他人大肆屠杀。佩剑都留在了林肯堡,于是他们使用随身佩戴的柯尔特转轮手枪或者新配发的斯普林菲尔德73型步枪。
马蹄声传来时,正在照看营火和炉灶的那些印第安妇女,试图召集孩子们跑向河里。但为时已晚。在她们抵达水边之前,骑兵们已经冲到她们周围,然后又折回杀向帐篷,向所有移动的目标射击。当所有老人、妇女和儿童都死去后,他们才收手,跳下马去搜帐篷,寻找可以送回家的有趣战利品。当发现有仍然活着的孩子时,帐篷里又响起了几声枪响。
侦察兵骑着马从山脊一路跑下来,穿过四百码距离走到营地察看。当骑兵们点火焚烧帐篷时,没有什么东西剩下,也没有活人了。其中一名骑兵不过是个大男孩,他没见过这种场面,把早饭时吃的硬面包和豆子都呕了出来。他把身子探出马鞍,以免吐到自己身上。布拉多克中士得意洋洋。他打了个胜仗,还找到了一顶羽毛头饰,把它固定在马鞍上原本只许装溪水的水壶旁边。
侦察兵数了数,十四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各自倒下的地方。一名士兵递给他一件战利品,他摇了摇头,骑马穿过帐篷,到河岸边让他的战马饮水了。
一个年轻的姑娘躺在地上,身子半掩在芦苇丛中,鲜血汩汩地顺着一条光腿流下。一颗步枪子弹在她奔跑时穿透了她的大腿。假如侦察兵的动作稍稍再快一点,他肯定会转过头,回到正在燃烧的帐篷旁。但正在注视着他的布拉多克注意到他的视线方向,于是策马跑了过来。
“你发现了什么,小伙子?嗯,是不是有一条害虫,而且还活着?”
他从枪套里拔出柯尔特手枪去瞄准。芦苇丛中的姑娘转过脸来凝视着他们,空洞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侦察兵伸出手紧紧抓住中士的手腕,把枪口抬向空中。布拉多克那张被威士忌熏红了的粗俗面孔,因为愤怒而变得阴沉。
“别打死她。她也许知道一些事情。”侦察兵说。这是唯一的办法。布拉多克踌躇了会儿,想了想后点点头。
“好主意,小伙子。我们把她带回去当礼物献给将军。”
他把手枪插进枪套,回去检查自己的人马。侦察兵跳下马,走进芦苇丛照看那个姑娘。所幸,她的伤口很干净。当她在逃跑时,子弹在短距离内射穿了她的大腿。枪洞有两个,一个进口,一个出口,都又小又圆。侦察兵用他的手帕和清澈的溪水擦洗了伤口并包扎止血。
处理完毕后,他去看她。她也在回视他。一头瀑布般的黑发松散地披在她的双肩,深色的大眼睛笼罩在痛苦和恐惧里。在白人眼里,并不是所有的印第安女人都漂亮,但在所有部落人中,夏延人最美丽。芦苇丛中的这个姑娘大概有十六岁,有着惊人而雅致的美貌。侦察兵今年二十四岁,读《圣经》长大的他,从来不曾知道《旧约全书》意义中的女人。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狂跳,不得不把目光转向别处。他把她扛在肩膀上,走回到被摧毁了的营地。
“把她放到矮种马上。”中士喊道。他又拿着杯子喝起酒来了。侦察兵摇摇头。
“雪橇,”他说,“不然她会死。”
燃烧殆尽的帐篷旁的地上有几个旧式雪橇。这种北美印第安人使用的雪橇,由两根细长而富有弹性的美国黑松木杆组成,木杆交叉扎紧后安放在矮种马背上,叉开的两头在马尾处延伸开去,分得很开,中间放上一张展开的牛皮用以载重。这是一种很舒适的旅行工具,对于伤员来说,比白人使用的二轮马车更平稳,马车遇到路面不平时颠簸得比较厉害。
侦察兵赶拢一匹正要逃窜的矮种马。现在只剩下两匹矮种马;五匹已经跑到了远处。矮种马在被系上缰绳时胆怯地后退,它已经闻到了白人的气息,这种气味会使白斑色矮种马发狂。反过来也一样:美国骑兵的战马如果闻到平原印第安人的体味,也会变得难以驾驭。
侦察兵朝矮种马的鼻孔轻轻吹了一口气,等它接受他并平静下来。十分钟后,雪橇也准备好了。负伤的姑娘躺在野牛皮上,身上裹着一条毯子。巡逻队整装出发,原路折返,去寻找卡斯特将军及其领导的第七骑兵团主力部队了。这是一八七六年六月二十四日。
那年夏天在蒙大拿州南方平原上发生的战役,其起因可追溯到若干年之前。在南达科他州神圣的布莱克山区发现的金矿,使得淘金者蜂拥而至。但布拉克山已经被永久性地赠予苏人部族了。对此,平原印第安人自认为被出卖了,他们怒火万丈,袭击淘金者和马车队当作报复。
这种暴力让白人们感到很愤怒;虚构而又夸张的野蛮暴行传说,更是使事情火上加油。随后,白人群体向华盛顿提起申诉。政府的反应是草率地取消了《拉勒米堡条约》[3],并把平原印第安人限制在一些贫瘠的保留地上。这和他们曾经得到过的庄严承诺相比,只等于一个零头。这些保留地在南、北达科他州的领土上。
但华盛顿也让与了一块被称为“未割让领土”的区域。那是苏人传统的狩猎地,仍充满着野牛和鹿。该土地的东部界线,是竖向垂直的北达科他州西部边界。其西部界线是一条南北向的虚线,在往西一百四十五英里处,是印第安人难以想象也从未见过的界线。未割让土地的北部边境,是流经蒙大拿州进入南、北达科他州的黄石河;南部边境是怀俄明州境内的北普拉特河。在这片土地上,起初是允许印第安人打猎的,但西进的白人并没有停下脚步。
一八七五年,苏人开始走出达科他保留地,向那块未割让的狩猎土地进发。那年下半年,印第安人事务局向苏人发出最后通牒:限一月一日之前返回保留地。
苏人及其盟友没有就这个警告提出抗辩,直接忽略了它。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甚至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个最后通牒。他们继续打猎,当冬天过去,春天来临时,他们去追寻传统猎物了:大量的野牛、性情温和的鹿和羚羊。早春时候,印第安人事务局把这事交给了军方。其任务是:找到他们、赶拢他们,并把他们押回达科他保留地。
有两件事情军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走出保留地以及他们在什么地方。关于第一件事,军队受骗了。那些保留地是由印第安人的代理人管理的,他们都是白人,而且许多人是地痞流氓。
这些代理人从华盛顿领到牲畜、玉米、面粉、毯子和钱,然后分发给他们所管理的印第安人。许多人大肆骗取印第安人钱财,导致妇女和儿童挨饿,并由此使得印第安人作出返回狩猎平原的决定。
这些代理人之所以说谎还有一个原因。如果他们宣称应该留在保留地上的人确实全都在那里,他们就能领到百分之百的津贴。如果留守的印第安人数量下降,那么分配下来的钱物也会随之减少。这样的话,代理人自己的好处也会减少。在一八七六年春天,这些代理人告诉军队,只有一小撮勇敢的印第安人消失了。他们撒了谎。成千上万的印第安人都不见了,他们越过边界去未割让领土上打猎了。
至于他们具体在什么地方,只有一个方法可以知道:派军队去蒙大拿找到他们。于是,军方制订了一份计划,拟派遣由步兵和骑兵混编的三支部队前往。
阿尔弗雷德·特里将军从达科他北部的林肯堡出发,沿着黄石河西行,去狩猎地的北方边界。约翰·吉本将军将从蒙大拿的莎堡南下去埃利斯堡,然后转向东面沿黄石河挺进,与从另一个方向赶过来的特里将军的部队会合。
乔治·克鲁克将军则会从南方怀俄明州的菲特曼堡向北进军,跨过疯女溪源头,越过汤格河朝大角峡谷行进,最终与另两支部队合流。他们推测,三支部队中总有一支能找到苏人的大部队。他们都在三月份出发了。
六月初,在汤格河北端汇入黄石河的地方,吉本与特里会师了。他们连一个印第安人的影子也没见到。据此至少可以了解到,平原印第安人应该在他们南面的某个地方。吉本与特里商定,特里继续西行,吉本现在已与他会合,那就和他一道回到西面。于是他们向西进发了。
六月二十日,这支联合部队抵达罗斯巴德河汇入黄石河的地方。他们在此处决定,从林肯堡起就一直陪伴特里的第七骑兵团,应该沿罗斯巴德河去上游,直至抵达源头,以防印第安人有逗留在罗斯巴德河上游地区的可能。卡斯特也许能找到印第安人,或者是找到克鲁克将军。
没人知道,克鲁克在十七日那天遇到由苏人和夏延人组成的大批人马,被打得落花流水。他已经折返前往南方,正在快乐地狩猎。他没有派骑兵去北方寻找并通知兄弟部队,所以,吉本和特里都不知道,南方已经没有接防部队了。他们只能靠自己。
在罗斯巴德河谷向前行进的第四天,前方的一支巡逻队回来,报告了在夏延人小村庄的胜利以及有一名俘虏的消息。
乔治·阿姆斯特朗·卡斯特将军自豪地骑行在他的骑兵大部队前头,但他急于赶路,不想为了一个俘虏而让整支部队停下来。看到布拉多克中士归来,他只是点点头,命令他去自己的连长那里报告。那个印第安女人要是知道什么情况,可以留待他们在晚上扎营以后再处理。
那天剩下的时间里,夏延姑娘都躺在雪橇上。侦察兵把那匹矮种马牵到后面,把它的缰绳系在一辆行李搬运车上。拖着雪橇的矮种马跟在马车后面快步走着。由于现在不需要去前方侦察,这位侦察兵留在了雪橇附近。刚加入骑兵七团没多久,他就觉得自己不喜欢自己所做的事情。他既不喜欢自己的连长,也不喜欢连队的这个中士,而且,他认为大名鼎鼎的卡斯特将军,其实是一个大放厥词的蠢货。但这个想法他没说出来,而是藏在了心底。他的名字是本·克雷格。
他父亲约翰·诺克斯·克雷格是苏格兰移民。在被一个贪财的地主从小农场赶出之后,这位硬汉于一八四○年左右移民到了美国。他在东部的某个地方遇上一个姑娘,随后结了婚。她和他一样,也是苏格兰长老会的教徒。他们发现城市里的发展机会不多,便西行去了边疆。一八五○年,他抵达蒙大拿南方,决定在普赖尔山区附近的荒野里淘金来谋得财富。
他是那时候的第一批淘金者之一。在森林边缘小河旁的一座小木棚里的生活,既单调又艰难,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天。森林只有在夏天才会显露田园风光,到处是丰饶的景象,溪流里游着鲑鱼,草地上开满了各种野花。一八五二年,妻子珍妮·克雷格生下了他们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儿子。两年后,小女儿在婴幼期不幸夭折。
本·克雷格十岁时,是一个属于山林和边疆的男孩。那一年,他的父母死在了克劳族[4]远征队的手上。两天后,一个叫唐纳森的捕兽人发现了他。当时,克雷格坐在被烧成灰烬的木屋旁,又饥饿又悲伤。他们一起把约翰·克雷格和珍妮·克雷格埋在水边的两个十字架下。约翰·克雷格是否藏有砂金将永远不得而知。要是克劳人发现了,他们也只会认为是沙土,把这种黄色粉末直接扔掉。
唐纳森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山里人,他专门设置陷阱,捕捉狼、熊、河狸和狐狸,然后每年把猎物带到附近的集贸市场出售。出于对这个孤儿的同情,老光棍收留了他,把他作为自己的儿子抚养。
在母亲的熏陶下,本只知道一本书:《圣经》。母亲曾经大段大段地读给他听。虽然他读书写字并不熟练,但脑海里已经记住了母亲称为“好书”的《圣经》中的一篇篇短文。父亲教过他如何淘金,但是唐纳森教会了他如何在野外生活,让他知道各种鸟的名字,怎样根据动物的足迹跟踪,以及如何骑马和射击。
在与唐纳森一起时,他遇到了一个夏延人。那人也是布设陷阱的捕兽者,与唐纳森在农贸市场做过生意。在他们的言传身教下,他学会了他们的生活方式和语言。
一八七六年夏季战争的两年前,老人唐纳森在荒野里死去。他在捕猎一头老黑熊时,错过了自己做的记号,被疯狂的野兽抓死了。本·克雷格在林中小屋附近掩埋了他的养父,带上他所需的东西后,一把火烧掉了其余的物品。
老唐纳森在世时常说:“孩子,当我走了以后,带上你需要的东西。这些全归你了。”于是,他带走了一把锋利的鲍伊猎刀,连同以夏延人方式装饰的刀鞘,一支一八五二年制造的夏普斯步枪,两匹马,鞍具,毯子,以及旅途上要吃的一些干肉饼和硬面包。其他的都不需要了。然后他走出山区,到了平原,一路骑行北上去了埃利斯堡。
一八七六年四月,吉本将军的部队骑马经过当地时,他在那里正以捕猎、设陷阱和驯马为生。将军要找了解黄石河以南地带的侦察兵,而部队的待遇又很不错,于是本·克雷格加入了。
他参加了抵达汤格河河口的行军和与特里将军的会师,还与联合部队一起折返,再次到达罗斯巴德河口。在那里,卡斯特率领的第七骑兵团接受了南下去罗斯巴德河源头的派遣。部队开始寻找会说夏延语的士兵。
卡斯特已经有至少两名会讲苏语的侦察兵。一个是黑人士兵,是七团唯一的黑人,名叫艾赛亚·多尔曼,曾与苏人一起生活过。另一个是侦察队长米奇·波耶尔,是法国人和苏人的混血儿。虽然人们普遍认为夏延人与苏人血缘最近,而且是最传统的同盟,但二者的语言却相差很大。克雷格举手报了名。吉本将军安排他加入了七团。
吉本还向卡斯特提供由布里斯宾少校指挥的三个骑兵连,但被谢绝了。特里向他提供加特林机枪,也被回绝了。当他们沿着罗斯巴德河溯流而上时,七团有十二个连队,一共六名白人侦察兵、三十几名印第安人侦察兵,一个马车队和三位平民,总共六百七十五人。这个总数包括了马医、铁匠和赶骡人。
卡斯特已经把他团里的军乐队留给了特里,所以当他在最后冲锋时,号角声不再是他钟爱的《加里欧文》。不过,在他们南下溯源的一路上,挂在流动炊事车两边的水壶、水盆、铁锅和勺子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克雷格不知道,卡斯特是否希望能凭此出其不意地捕捉到某支印第安人部落。有这三千只马蹄发出的噪声和扬起的尘土,印第安人在数英里之外就能发现他们。
在从汤格河往罗斯巴德河行进期间,克雷格有两个星期的时间来观察大名赫赫的七团及其偶像般的指挥官,而他越看心情越沉重。他担心,他们也许会遇上一大群准备好要战斗的苏人和夏延人。
大部队整日沿着罗斯巴德河骑马往南走,但没有再看见印第安人。然而,有好几次当微风从大草原往西面吹时,骑兵部队的战马似乎受到了惊吓,甚至是惊恐。克雷格确信,它们已经闻到了风中的某种气味。燃烧着的圆锥形帐篷不可能一直不被注意到。草原上的冲天烟炷在几英里之外就能看见。
下午刚过四点,卡斯特将军命令部队停下来扎营。太阳开始向远处视线之外的洛基山脉西沉。军官的帐篷很快就搭了起来。卡斯特和他的亲信总是使用救护帐篷,那是最大也是最宽敞的帐篷。折叠式营地桌椅支了起来,战马在溪边饮水,食物准备妥当,篝火也点起来了。
那位夏延姑娘静静地躺在雪橇上,凝视着正在暗下来的天空。她已经准备好赴死了。克雷格在溪流边灌了一壶水,拿来给她喝。她用一双深色的大眼睛凝视着他。
“喝吧。”克雷格用夏延语说。姑娘没有反应。他把一小股清凉的溪水浇到她的嘴上。她张开嘴唇,喝了下去。他把水壶留在了她身边。
暮色愈发暗沉时,B连的一名骑兵到营地来找他。
找到他之后,骑兵回去报告了。过了一会儿,阿克顿上尉骑马过来了。陪同他一起来的有布拉多克中士、一名下士和两名骑兵。他们跳下马围住了雪橇。
六个白人、一小群克劳人和三十个左右的阿里克拉人[5],七团所有这些边疆侦察兵,因为共同的利益而形成一个小组。他们全都了解边疆和边疆的生活方式。
晚上围坐在营火旁时,他们习惯在就寝前互相交谈。他们从卡斯特将军开始,谈论那些军官,还有连队的指挥官。克雷格惊讶地发现,将军在他的部下中间非常不受欢迎。倒是他的弟弟,C连连长汤姆·卡斯特,深受士兵们喜爱,但是,军官中最令人厌恶的,是阿克顿上尉。克雷格也有同感。阿克顿是一名职业军人,十年前南北战争刚结束便参军,在卡斯特的庇护下,在七团里得到晋升。他出生于东部的一个富裕家庭,长得瘦瘦的,有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和一张残忍的嘴。
“那么,中士,”阿克顿说,“这就是你的俘虏喽。让我们来弄弄清楚,她知道些什么。”
“你会说野蛮人的土话?”他问克雷格。侦察兵点点头。“我想知道她是谁,属于哪一族,以及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苏人的大部队。现在就问。”
克雷格弯腰凑近躺在野牛皮上的那个姑娘。他突然说起夏延语,辅以表示数字的手势,因为平原印第安人词汇量很有限,需借助于手势才能表达清楚意思。
“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姑娘。不会伤害你的。”
“我叫轻柔说话的风。”她说。骑兵们站在周围听着。他们一个字也听不懂,但能明白她在摇头。终于,克雷格直起腰来。
“上尉,姑娘说她的名字叫轻风,是北夏延人。她的家庭属于高麋部落。今天上午被中士摧毁的是她家的屋子。村里包括她父亲一共有十个男人,当时他们都去罗斯巴德河东岸猎杀鹿和羚羊了。”
“那么苏人的主要聚居地呢?”
“她说她没见过苏人。她的家族来自南方,汤格河。之前有很多夏延人跟他们在一起,但一星期前,他们分道扬镳了。高麋人喜欢单独狩猎。”
阿克顿上尉凝视着扎上了绷带的大腿,俯身向前,狠狠地掐了一把。姑娘痛得深深吸了一口气,但没有叫出声来。
“也许可以鼓励一下士气呢。”阿克顿说。布拉多克中士咧开嘴在笑。克雷格伸手抓住上尉的手腕,把他的手拉开了。
“那不行,上尉,”他说,“她已经把她所知道的告诉我们了。如果苏人不在我们之前经过的北边,而且也不在南边和西边,那他们一定是在东边。你可以这么报告将军。”
阿克顿上尉像是怕被传染似的,把手腕从克雷格手里挣脱出来。他挺直身子,取出一只半猎式银怀表[6]看了一眼。
“将军帐篷里开饭了,”他说,“我要走了。”他显然已经对俘虏失去了兴致,“中士,天黑以后,把她带到草原上干掉。”
“有没有什么规定说我们不能先跟她玩一玩,上尉?”布拉多克中士问。其他士兵发出一阵赞同的笑声。阿克顿上尉骑上了马。
“坦率地说,中士,我才不管你想干什么呢。”
他策马朝营地前头卡斯特将军的帐篷奔去。其他士兵也跟着跨上了马。布拉多克中士在马背上俯身斜眼看着克雷格。
“要让她活着,小伙子。我们会回来的。”
克雷格走到最近的一辆炊事车,取了一盘腌猪肉、硬面包和扁豆,找到一只弹药箱坐下,开始吃起来。他想起了他的母亲,十五年前,她在昏暗的灯光下读《圣经》给他听。他想起了他的父亲,耐心地在从普赖尔山脉上流下的溪流中不停地淘金。他还想起了老唐纳森,只有一次,老人愤怒地解下皮带要抽他,那是因为他粗暴地对待一头被捕获的动物。
快八点时,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了营地。克雷格站起身,把盘子和勺子放回车上,走到雪橇旁边。他没对姑娘说话,只是把两根木杆从白斑色矮种马背上卸下,放在了地上。
他从地上扶起姑娘,只轻轻一抱,就把她抱上了矮种马的背上,又把缰绳递给她。然后,他手指向开阔的草原。
“去吧。”他说。她盯住他看了两秒钟。他在矮种马屁股上拍了一下。不一会儿,它就走了。那是一匹坚定、顽强、没钉过蹄铁的矮种马,能在辽阔的草原上穿过数英里土地,直到闻到自己同族的气味,找到自己的路。几个阿里克拉的侦察兵在五十英尺开外好奇地看着。
九点钟光景,他们怒气冲冲地来找他了。两名骑兵抓着他,让布拉多克中士揍他。他倒下去后,他们拖着他穿过营地去卡斯特将军那里。此刻,在几盏油灯的照明下,将军正坐在帐篷前的一张桌子旁,身边围着一群军官。
乔治·阿姆斯特朗·卡斯特将军永远神秘莫测。但他显然有两面:一面好、一面坏;一面亮堂、一面阴暗。
他亮堂的一面总是很欢乐,经常笑声不断,喜欢像孩子般开玩笑,与人相处愉快。他具有无尽的精力和强健的体格,总是投入到一些新事物中去:要么是在平原上收集野生动物,然后送到东部的动物园去,要么就是学习制作动物标本。尽管常年在外,他对妻子伊丽莎白却是绝对忠诚。
自从年轻时有过一次醉酒经历,他变得滴酒不沾,绝对禁酒,甚至在晚饭时也不喝酒。他从不骂人,也不允许别人在他面前说脏话。
十四年前的南北战争期间,他曾表现出惊人的勇气,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使他迅速从中尉升至少将,战后又服从安排,在规模不如从前的军队里担任中校。他曾经身先士卒在枪林弹雨之中冲杀,却从未挂过彩。他被无数老百姓视为英雄,却没有受到自己部下的信任和爱戴。
这是因为,对于那些冒犯了他的人,他也会实施残酷的报复手段。战争中,虽然他自己未曾受伤,但他部下官兵的伤亡人数,比任何其他骑兵部队都多。这使他变得更为急躁和鲁莽。士兵们不想爱戴和拥护一位要让他们去捐躯的指挥官。
在平原战争期间,他下令使用皮鞭来维持纪律,由此导致逃兵的数量比西部其他部队都要多。因为不断有人员趁夜色出逃,七团不得不经常征募新兵,但卡斯特没有兴趣把他们训练成具有战斗力的熟练骑兵。虽然在林肯堡度过了漫长的秋天和冬天,但在一八七六年六月,七团的状态依然不是很好。
卡斯特的虚荣心很强,野心很大,一有机会就在报纸上抛头露面。深褐色的鹿皮套装、一头柔顺的赤褐色卷发,他的装束和打扮都是为此准备的。如今第七骑兵团的随军记者马克·凯洛格也是这副样子。
但作为一名统帅部队的将军,卡斯特有两个缺陷会导致他和他的大多数官兵在之后的几个小时内丧命。一是他经常低估敌人。他有着“印第安人克星”的名声,对此也沾沾自喜。八年前,他的确曾消灭了一整村熟睡中的夏延人。那是夏延族领袖黑壶酋长的村庄,位于堪萨斯州沃希托河边。他率领部队,在夜间包围了那些睡得正香的印第安人,并在太阳升起时分,屠杀了其中的大多数人:男人、女人,还有孩子。当时,夏延人刚刚与白人签订了一份新的和平协议,因此他们还以为自己很安全。
其间,他也曾四次被卷入与印第安主战派的小规模冲突中。这四次的兵力损失加起来不到十二人。跟南北战争时的重大兵员伤亡相比,与当地印第安人的这些遭遇战根本不值一提。但东部的读者需要有一个英雄人物来崇拜,他们所虚构的边疆野蛮人则是恶魔般的反派角色。热情洋溢的报纸宣传和他的自传《我的平原生涯》,让他获得了声望和偶像般的地位。
第二个缺点是,他听不进任何人说的话。在沿罗斯巴德河行军的路上,他有一些经验极为丰富的侦察兵同行,但他对一次次的警告都置若罔闻。六月二十四日晚上,本·克雷格就是被拖到了这个人的面前。
布拉多克中士解释了发生的事情,而且还告诉卡斯特,这事有目击证人。在六名军官的簇拥之下,卡斯特将军打量着他面前的这个人。在他面前的是个比他年轻十二岁的小伙子,身高六英尺不到一点,身穿鹿皮衣服,有一头卷曲的栗色头发和一双明亮的蓝眼睛。他显然是白种人,甚至不是其他侦察兵那样的混血儿,但他的脚上却穿着软皮靴子,而不是硬皮骑兵靴,而且后脑勺的头发上插着一支有白色尖头的山鹰羽毛。
“这是非常严重的违纪行为。”当中士叙述完毕时,卡斯特说,“是真的吗?”
“是真的,将军。”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克雷格解释了之前对姑娘的审讯,以及那天晚上后来的计划。卡斯特的脸绷着,相当不满。
“在我统帅的部队里,这种事情是不允许的,即便是对印第安女人。是这样吗,中士?”
这时候,坐在卡斯特身后的阿克顿上尉插了进来。他说起话来圆滑得很,很有说服力。他说他亲自进行了审问。完全是口头形式的,旁边有翻译。整个过程中没有对姑娘进行体罚。他的最后指示是,要彻夜看守她,但不得碰她,等到上午时,可交由将军作出决定。
“我的骑兵中士可以证明我所说的话。”他最后说了这句话。
“是的,长官,事实就是如此。”布拉多克说。
“案子属实。”卡斯特说,“把他关起来,等军事法庭来判决。叫宪兵中士过来。克雷格,你私自放走俘虏,等于让她加入敌人的主力部队并给他们发出警告。这是通敌,要被判处绞刑。”
“她没去西方。”克雷格说,“她骑马往东走,去找她还活着的家人了。”
“她现在仍然可以把我们的位置通报给敌人。”卡斯特快速反驳说。
“他们知道你的位置,将军。”
“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们整天都尾随着你。”
军官们目瞪口呆,怔住了好长时间。这时候,宪兵中士出现了——一个大个子老兵,名叫刘易斯。
“把这个人看管起来,中士。关起来。明天太阳升起时,军事法庭会有场快速审判,很快便能作出判决。就这样。”
“可明天是礼拜天。”克雷格说。
卡斯特想了想:“你说得对。我不会在星期天安排绞刑的。那就星期一吧。”
团部副官加拿大人威廉·库克上尉在一旁做着记录,事后他会把本子装进马鞍袋里。
这时,侦察员鲍勃·杰克逊骑马来到帐篷前。与他一起来的有四名阿里克拉人和一名克劳人侦察兵。日落时他们一直在前方侦察,回来晚了。杰克逊是黑白混血儿,他的报告使卡斯特激动得跳了起来。
就在日落前,杰克逊的几个土著侦察兵发现了一个大营地的痕迹:草原上有许多圆锥形帐篷支起时留下的圆形记号。踪迹从营地一路蔓延,离开罗斯巴德河谷,向西面延伸。
令卡斯特激动的理由有两个:他从特里将军那里接到的命令,是朝罗斯巴德河的源头进发,但如果有新情况出现,他可以自行作出判断。现在新情况出现了。卡斯特现在可以自由决定他的战略战术和作战计划,用不着执行命令了。第二个理由是,他似乎终于发现了捉摸不定的苏人主群体。西面离此地二十英里处,在另一条山谷里还有一条河流,叫小大角河,它流向北方,汇入大角河,然后再流入黄石河。
在两三天之内,吉本和特里的联合部队将抵达这个河流汇合处,然后沿大角河南下。这些苏人将会受到钳制。
“拔营出发,”卡斯特喊道,他的军官们散开后返回各自的部队,“我们今天连夜赶路,”他回头对宪兵中士说,“管住囚犯,刘易斯中士。把他绑在马背上,跟在我后面。现在他可以看看,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在他的朋友身上。”
他们彻夜行军。山谷外面的乡间地形复杂,崎岖不平,朝分水岭去的一路上都在上坡。士兵和马匹都累了。六月二十五日,星期天凌晨两三点钟,他们抵达了分水岭。这是两条山谷间的制高点。天空一片漆黑,但星光灿烂。过了分水岭不久,他们发现一条小溪,侦察兵米奇·波耶尔认出这是丹斯阿什伍德溪。它朝西流淌,在山谷底下汇入小大角河。部队沿着溪流继续行进。
快黎明时,卡斯特命令部队停下来,但没有让他们扎营。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就地躺倒,抓紧时间睡上一会儿。
克雷格和宪兵中士跟在卡斯特身后五十码处,在司令部的队伍中骑行。克雷格仍骑在马背上,但他的夏普斯步枪和猎刀已被刘易斯中士收缴。他的脚踝被皮鞭束着,绑在马鞍的肚带上,双手则被绑在了背后。
刘易斯长得五大三粗,但心地倒还善良。黎明前的休息时间里,他解开克雷格脚踝的皮鞭,悄悄地让他坐在地上。克雷格的双手仍被反绑着,但刘易斯用水壶喂了他几口水。即将到来的白天依然会很炎热。
就在这个时候,卡斯特作出了他当天的第一个错误决定。他召来他的三把手弗雷德里克·本蒂恩上尉,命令他带上H连、D连和K连,去南面的荒地看看那里是否有印第安人。克雷格听到,在相隔几码远的地方,部队里最专业的军人本蒂恩对命令提出了异议。如果前方小大角河两岸有敌人的大部队,那么,把兵力分散是明智的举措吗?
“你就执行命令吧。”卡斯特厉声说完就转身走了。本蒂恩耸耸肩,执行命令去了。卡斯特率领的大约六百名士兵中,有一百五十名奔赴荒山野岭,去执行这徒劳的搜索了。
克雷格和刘易斯中士将再也无法知道,本蒂恩和他筋疲力尽的人马会在几个小时之后返回这条河谷。要解救这些人已经来不及了,但正因为回来得太晚,使他们逃过了被消灭的厄运。卡斯特下达命令后,又整队出发。七团顺溪流而下,朝着小大角河进军。
黎明时分,在大部队前方探路的几名克劳人和阿里克拉人侦察兵回来了。他们在丹斯阿什伍德溪与河流的交汇处附近,发现了一座小山坡。由于熟知整个地区,他们也了解这个山坡。山坡上有一些松树,爬上树后能看见前方整个山谷。
两名阿里克拉人曾爬到树上,看见了前方的一切。他们获悉卡斯特打算继续前进,觉得这简直是去送死,于是就地坐了下来。
太阳升起来了,气温随之节节攀升。在克雷格的前面,身穿奶油色鹿皮装的卡斯特将军脱下外套,卷起来绑在身后的马鞍上。他身着一件蓝色棉布衬衫策马前行,头戴一顶宽边奶油色草帽遮阳。部队来到了那个山坡。
卡斯特爬上半山腰,用望远镜观察前面的情况。他们在溪流岸边,距河流汇合处还有三英里。当他走下山坡与剩余的军官商议时,谣言在部队里已经传开了。他见到了一部分苏人村庄,村里有炊烟正冉冉升起。这时是上午。
在丹斯阿什伍德溪对面,黄石河以东,有一丛低低的山丘挡住了平地上的人们的视线,但卡斯特还是发现了他要寻找的苏人。他不知道对方到底有多少人,也听不进侦察兵向他发出的警告。他决定发起攻击,这也是他字典里唯一的招数。
他选定的作战计划是一次钳形攻势。他不打算插入到印第安人南翼并等待特里和吉本从北面包抄过来,而是决定用七团剩余的兵力组成钳子V型的两条边。
缚在马背上等待军事法庭审判的本·克雷格,听到卡斯特下了令。他命令第二把手马库斯·雷诺少校带上A连、M连和B连三个连队继续西行。他们要抵达河边,涉水过河后转向右边,从南路冲向那座村庄地势较低的一端。
卡斯特将军留下一个连队守卫骡马车队和后勤供给。他自己则将率领余下的五个连队快速北上,抵达山丘背面,从北边这一端逼近。随后他将冲到河边,跨越河流,从北面进攻苏人。在雷诺少校的三个连队和他自己的五个连队的夹击下,印第安人将被打得落花流水。
克雷格无法知道视线以外的山丘另一边的情况,但他可以观察克劳人和阿里克拉人侦察兵的举止。他们已经明白,并且准备好了要赴死。他们所见到的,是苏人和夏延人在同一个地点空前绝后地集结到了一起。六个大部落来到一块儿合作狩猎,他们把营地扎在了小大角河的西岸。营地里有来自平原地区所有部族的一万到一万五千个印第安人。
克雷格知道,在平原印第安人的社会里,十五岁到三十几岁的男子会被视为战士。因此,平原部落中有六分之一的人口是战士。这就意味着,河边有两千个这样的战士。而且,他们刚刚得知西北平原上到处是鹿和羚羊,这个时候,他们是不会老老实实回保留地去的。
更糟糕的是,没有人料到这些印第安人已经会合,并且在一星期前打败了克鲁克将军。他们对这些蓝衣士兵没有丝毫恐惧,也没有像前一天的高麋人那样外出打猎。事实上,在二十四日晚上,他们为战胜了克鲁克将军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
庆典会延迟一个星期的理由很简单:他们在为十七日与克鲁克交战时死去的亲人进行哀悼,为期正好一周,所以庆典只能在七天后举行。二十五日上午,战士们刚从头天晚上的活动中清醒过来。他们没有外出打猎,而且全身仍涂着油彩。
即使如此,克雷格也明白,这里和沃希托河边沉睡着的黑壶部落的村庄不一样。午后,卡斯特最后也最致命的一次分散了他的兵力。
克雷格注视着雷诺少校离开,后者带上队伍顺溪流而下朝过河处奔去。在B连的前头,阿克顿上尉看了一眼差不多已经被自己判了死刑的这个侦察员,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然后继续骑马前行。在他后面的布拉多克中士经过时,朝克雷格发出一声冷笑。在两个小时之内,这两个人都将死去,而被放逐到山头的雷诺,连同三个连队的残余官兵,则会被困在原地。他们会设法守住阵地,等待卡斯特回来营救他们,但卡斯特一直没有回来,是特里将军在两天之后把他们解救出来的。
克雷格看着另外一百五十名畏缩的官兵朝溪流下游走去。虽然他不是士兵,但对他们也没抱什么信心。卡斯特的部下中,百分之三十的军人是刚刚招募的新兵,只接受过最基本的训练。有些人刚刚在练习中学会骑马,但一上战场就会失去控制。其他人甚至还没学会使用斯普林菲尔德步枪。
还有百分之四十的士兵虽然入伍时间较长,但从不曾对印第安人开过枪,也没在遭遇战中碰到过他们,而且,许多人只见过保留地上受着管教的温顺印第安人,从没见过真正的印第安人。一大群号叫着、身上涂满油彩的游牧部落战士,为保护老婆、孩子而冲杀出来时,他不知道士兵们对此会有什么反应。他有一种可怕的预感,而且这预感真的应验了。但等到那个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知道,卡斯特对此不屑一顾还有最后一个原因。与传说相反,平原印第安人把生命看得很神圣,极为珍惜。即使在征途上,他们也无法承受重大伤亡,通常在损失了两三名优秀的战士之后,便会停止战斗。可是,卡斯特要攻击的,是他们的父母、老婆和孩子。光是为了捍卫荣誉,就会使他们奋起应战直至最后一名战士牺牲,决不会心慈手软。
当雷诺少校率领的三个连队顺着溪流绝尘而去时,卡斯特下令,让行李搬运车辆留在原地,由剩余六个连队中的一个守卫着。他带上E连、C连、L连、I连和F连这五个连队,转向北方。那里有山丘遮挡,河谷里的印第安人没法看见他,但他也看不见他们。
他扭头对宪兵中士刘易斯说:“带上囚犯。当七团冲杀进去后,他就能看到他朋友们的下场了。”
然后他转身策马朝北快步跑去。五个连的官兵跟在他身后,总共是二百五十人。克雷格意识到,卡斯特仍没有觉察到危险。他带了三个平民去观战,其中一位,就是精瘦的戴眼镜的随军记者马克·凯洛格。更夸张的是,卡斯特还带着两个年轻的亲戚一起前行,他肯定是要对他们负责任的。这两个亲戚,一个是他最小的弟弟波士顿·卡斯特,十九岁;另一个是十六岁的外甥,名叫奥蒂·里德。
士兵们排成两路纵队,队伍有半英里那么长。在卡斯特后面骑行的是他的副官库克上尉,再后面的是将军当天的勤务兵,也是团部的号手,约翰·马丁。他的真名叫吉斯帕·马蒂诺,是一位意大利移民,曾经当过加里波第[7]的男管家,到现在英语水平仍相当有限。刘易斯中士和被缚住的本·克雷格,走在卡斯特后面三十英尺处。
他们纵马驰入山丘,虽然仍在山峰下,但他们能在马鞍上转过身,看见雷诺少校和他的人马正在跨越小大角河,准备从南方发起攻击。这时候,卡斯特注意到克劳人和阿里克拉人侦察兵哭丧着脸,于是叫他们骑马回去。他们立马掉头离开,最后幸存了下来。
部队就这样行进了三英里山路,不再被左面的山峰挡住视线,终于能俯视下面的山谷了。大个子刘易斯中士拉着克雷格那匹马的马勒。他倒吸一口冷气,轻声说:“噢,我的天哪。”远处的河岸上是一片帐篷的海洋。
即使相隔那么远的距离,克雷格仍能分辨出那些帐篷的形状、装饰颜色,并能辨认出它们分别属于哪个部落。这些帐篷分属于六个不同的村庄。
平原印第安人在迁徙时会列队前行,一个部落跟着一个部落。当他们停下来扎营时,不同村庄各自分开落脚,因此,整个营地就显得又长又窄。在对面的河岸往下游的方向,一长溜地排着六个圆圈。
他们一直在朝北迁徙,直到几天前停顿下来。开路的光荣任务交给了北夏延人,因此他们的村落在最北端。接下来是他们最亲密的盟友奥格拉拉[8]苏人。再接下来是圣阿克苏人,然后是黑脚。从南面数过来第二个村庄是明尼孔焦,在最南端的,也是此时正受到雷诺少校进攻的,是队伍的尾巴胡克帕哈村庄,其首领,也是苏人最崇敬的萨满,就是老练的坐牛[9]。
在场的还有其他人,与各自的亲属们住在一起的有桑蒂、布鲁尔和阿西尼本苏人。七团所看不见的是,在仍挡住视野的山坡背面,雷诺少校对南端胡克帕哈部落的进攻将变成一场大灾难。胡克帕哈人已经从他们的帐篷中蜂拥而出,许多人骑着马,全都拿着武器展开反攻。
这时差不多是下午两点,骑着矮种马的战士们,在草原上从左翼迂回包抄过来,雷诺的人马已经被逼得退到刚刚跨过的那条河边,躲在附近的一片杨树林中。
许多士兵已经在林中下了马,剩下的要么是驾驭不住骑着的马,要么就是已经被马甩了下来。一些人丢了步枪,被胡克帕哈人欣喜地捡去了。很快,剩余的士兵将不得不从同一条河涉水回去,躲到一个山头上,忍受三十六小时的围困。
卡斯特将军审视着他眼前的情景,相距咫尺的克雷格则在打量这个印第安人杀手。营地里能见到女人和孩子,但没有战士。卡斯特认为这是意外之喜。克雷格听到卡斯特向围在他身旁的连长们喊道:“我们从这里冲下去,占领这个村庄。”
然后他召来库克上尉,口授了一道命令。这命令是发给早已被派遣到荒野里去的本蒂恩上尉的。库克草草记下命令:“来吧。大村庄。快点。带上包裹。”他指的是弹药。他把这道命令交给了号兵马蒂诺。
意大利人马蒂诺奇迹般地找到了本蒂恩上尉,因为机警的本蒂恩已经放弃在荒野里徒劳追击,回到了溪水边,并且最后在被围困的山丘上与雷诺少校会合了。但到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无法突围去解救遭遇灭顶之灾的卡斯特了。
当马蒂诺沿着小径骑马跑回去时,克雷格从马鞍上转身看他。他看见耶茨上尉的F连中,有二十四名士兵也擅自骑马逃跑了。没人阻拦他们。克雷格转身回看前方的卡斯特。这个自以为是的人难道一点也没有警觉吗?
将军站在马镫上,把奶油色的草帽举过头顶,朝他的部队官兵喊道:“好哇,小伙子们,看到他们了。”
这是正在离开的号兵马蒂诺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后来,在接受询问时,他也报告了这句话。克雷格注意到,与许多长着金棕色头发的人一样,年仅三十六岁的卡斯特也已经有点秃了。虽然被印第安人起了个“长发”的诨号,但卡斯特已为夏季的战役剃短了头发。也许正因为如此,奥格拉拉妇女们后来没能在他倒下的地方认出他。战士们也认为,不值得把他的头皮剥下来当作战利品。
举帽致礼之后,卡斯特策马跑向前方,剩余的二百一十名官兵跟了上去。通向河岸的前方地形较为平坦,适合从山上冲下去。半英里之后,部队折向左行,一个连队接一个连队跑下山坡,涉过河流,准备发起进攻。这时候,夏延人的村落炸开了锅。
战士们像一群大黄蜂般倾巢而出,大多数人打着赤膊,身上涂着战斗油彩,“噫、噫、噫”地尖声怪叫着冲到河边,涉过河流登上东岸,冲向卡斯特的五个连队。蓝衣士兵们在半路上停了下来。
克雷格旁边的刘易斯中士勒住了马缰,克雷格再次听到他轻声惊叹“我的天哪”。夏延人刚蹚过河就纷纷跳下矮种马步行前进。登上河岸后,他们钻到高高的野草丛中不见了身影,站起来向前跑几步,然后再次消失。第一批箭雨开始射向骑兵队。一匹战马的侧腹中了箭,它痛苦地哀号着,抬起前腿把它的骑手甩了下去。
“下马。用马作掩护。”
喊声来自卡斯特。没有人需要第二轮命令。克雷格注意到,有些士兵从枪套里拔出柯尔特点45手枪,把子弹直接射进他们战马的前额,然后用马匹的尸体作为防御物。他们这么做算是聪明的。
山丘上没有防御物,没有岩石或巨砾可用来躲藏。士兵们跳到地上后,有几个离开了各自的连队,牵着十几匹马的缰绳,把它们带回到山顶上去了。刘易斯中士让他自己的马和克雷格的马都掉过头来,快步跑回到山上去。在那里,他们加入到刚才由十几名骑兵牵出来的徘徊的马群之中。没过多久,战马们开始闻到印第安人的气息。它们躁动地奔走,或者抬起前腿,把背上的骑兵甩来甩去。刘易斯和克雷格在马鞍上看着他们。第一次进攻之后,战场平静了下来。但印第安人并没有就此罢休,他们正在移动,准备包抄过来。
后来有人传言,在那天击溃卡斯特的是苏人。其实不然。发起大多数正面进攻的,是夏延人。夏延人的村庄是卡斯特的第一个进攻目标。为了保卫自己的村庄,同族的奥格拉拉苏人听从了夏延人的建议,赶过来增援,从侧翼往前移动,切断了联邦军队的退路。克雷格从他的有利位置可以看到,奥格拉拉人溜进了远处左右两翼茂盛的草丛之中。用不了二十分钟,部队就会失去退却的希望。呼啸的弹雨和箭雨逼近了。一名骑兵喉部中箭后倒在地上,边喘气边发出尖叫。
这些印第安人有一些步枪,甚至还有几支老式的燧发枪,但数量不多。黄昏时,他们会大量使用新型斯普林菲尔德步枪和柯尔特手枪,重新将自己武装起来。他们主要使用弓箭,这对他们来说有两个优势。弓是无声的武器,不会暴露射手的位置。那天下午,许多蓝衣士兵还没看见目标,就胸部中箭而死。另一个优势是,雨点般的箭可以高高地射向空中,然后几乎是垂直地落到骑兵们身上。这用来对付战马效果尤其好。不到一个小时,十几匹战马被落下的箭射中。它们甩下骑手,挣脱缰绳,沿着小径快步跑了回去。其他未受伤的马匹也跟着跑了。在士兵们死去之前,战马已经跑了,所有的逃生希望也随之消失。恐惧像野火般在士兵中间蔓延。几位老军官和军士对部下已经失去了控制。
那座夏延人村落的首领是“小狼”,但他碰巧不在。当他返回时,战斗结束已经有一个小时。他因为缺席,遭到众人指责。其实,他刚才率领着一支侦察队在罗斯巴德河上游寻找卡斯特的踪迹,并越过分水岭到了小大角河边。
外出期间,他把领导权交给了一个老练的战士,那是来自南方夏延人部落的一位客人,人称“跛脚白人”。他三十五六岁的年纪,既不是跛脚也不是白人。当大约三十人的一群骑兵在军官的指挥下试图向河边突围时,他孤身冲过去,摧毁了他们的士气,自己却英勇地牺牲了。但那三十个士兵再也没能回到山坡上。他们的阵亡让战友们也失去了生存的希望。
刘易斯和克雷格在山头上听到了士兵们面对死亡时的祈祷声和哭喊声。一个骑兵小伙子像小孩一样哭喊着突破包围,跑上山来想找到那最后一两匹马。几秒钟之内,四支箭射入他的后背。他倒在地上抽搐起来。
马背上的刘易斯和克雷格已经进入射程范围,几支箭“嗖”地从他们身边掠过。下面的山坡上也许还有五十到一百名士兵仍然活着,但他们中半数的人肯定已经中箭或者中弹。有时候,一名追求个人荣耀的战士会突然策马冲上来,不顾枪林弹雨,直接越过蹲伏在地上的士兵们,然后竟能安然无恙地骑马离开,并由此获得伴随着高声尖叫的喝彩。
在场的每一位士兵都认为这是作战时的呐喊。克雷格知道得更多。印第安人冲锋时的号叫,不是为了战斗,而是为了死亡:他自己的死亡。他只是在向无处不在的神灵吐露自己的心声。
不过,那天真正毁灭第七骑兵团的,是士兵们对被俘和受刑的恐惧。每个士兵都被印第安人会把俘虏折磨死的故事彻底洗脑了。总的来说,这些故事都不对。
平原印第安人没有战俘文化。他们没有设施处置战俘。不过,如果敌方的人员损失已经过半,那可以光荣地投降。七十分钟以后,卡斯特肯定已经失去了一半人马。但按印第安人的传统来说,如果对方一直坚持战斗,那通常会杀个片甲不留。
如果被活捉,那么,囚犯只有在两种情况下会遭到拷打:如果这个人被认出来,发现他曾经正式发誓决不与这个部落的印第安人交战,却食言了;或者,被人发现这个人在战斗中贪生怕死。这两种情况中,无论发生了哪一种,都会让人名誉扫地。
在苏人和夏延人的文化中,一个人只要拥有坚忍、刚毅的意志,能承受住痛苦,那他的名誉就可以恢复。应该给予说谎的人或者懦夫机会,使他们经受痛苦。卡斯特曾经对夏延人发誓再也不跟他们打仗。两名部落妇女在倒地的官兵中间认出卡斯特以后,用钢锥捅他的耳膜,让他下次能听得清楚一些。
夏延人和苏人的包围圈在不断收紧,恐惧像丛林大火般在仍活着的士兵中间蔓延开来。由于那个时代没有不冒烟的弹药,当时打仗,能见度都不太好。一个小时后,这座山丘就笼罩在了火药的硝烟之中。而现在,烟雾中走来了这些身上涂着油彩的野蛮人。那些士兵开始胡思乱想。多年以后,一个叫吉卜林的英国诗人会写下这样的诗句:
当你受了伤,被留在了阿富汗平原上,
妇女们出现,要割你的肢体,
为什么,你抓起步枪,射穿自己的脑袋,
像一名军人那样,去见上帝。
山上最后一批幸存者中,没有人能活下来听到吉卜林的诗,但他所描写的,正是他们所做的。克雷格听到了第一阵手枪的射击声,这是伤员们为免受折磨而结束自己的生命。他转向刘易斯中士。
他旁边的这位大个子男人脸色煞白,他们的两匹马都快要失去控制了。回去的小道已经不能用作逃生之路;那里到处是奥格拉拉苏人。
“中士,你不会让我像一只头被捆住的猪那样死去吧。”侦察兵朝他喊道。刘易斯想了想,他的职责已经结束,于是从马背上滑下来,抽出佩刀,割开了把克雷格的脚踝与马匹的肚带缚在一起的两条皮带。
这时候,三件事情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发生了。两支箭从不超过一百英尺的距离内射进了中士的胸部。他略感惊讶地看了看胸口的箭,手上还拿着刀,然后双膝一软,扑倒在了地上。
在离克雷格更近的地方,一名苏人从高高的野草丛中站起来,用一支老式燧发枪对准克雷格开火。为了增加射程,他显然填了太多黑火药,糟糕的是,他忘了取下通条。枪膛轰然爆炸并燃起一片火焰,把那人的右手炸成了肉酱。他要是把枪举到与肩齐平开火的话,就会失去大半个头颅,不过他是拿在低处开火的。
火枪的通条像一支颤抖的标枪,从枪管中射了出来。克雷格刚才面对着那个人。通条射进了他的战马胸部,直刺心脏。马匹倒下时,双手仍被绑住的克雷格力图挣脱开来。他背着地摔倒,脑袋砸在岩石上昏了过去。
不到十分钟,卡斯特部队在山丘上的最后一个白人士兵死去了。虽然侦察兵克雷格因为失去了知觉而没能看到,但战斗结束得极其快。苏人战士们后来这么描述这一分钟:十几名最后的幸存者刚刚还在抵抗,无处不在的神灵下一秒就把他们全都消灭干净了。事实上,大多数士兵只是“滚到他们的步枪边”或者使用了他们的柯尔特手枪。一些人帮助受伤的战友结束生命,另一些人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本·克雷格苏醒过来时,他的脑袋仍然因为岩石的撞击而痛得嗡嗡作响。他睁开一只眼睛,自己正侧身躺在地上,双手仍被绑着,一边的脸颊贴着地面。草叶近在他眼前。头脑清醒后,他觉察到周围有人穿着软底鞋走来走去的声音,激动的说话声,时不时还有胜利欢呼声。他的视线也恢复了过来。
山坡上有人光腿穿着鹿皮软鞋跑来跑去,这是苏人战士在寻找战利品。肯定是有人看到他眼皮在眨动。先是响起了得意洋洋的喊叫,接着,几只强壮有力的手把他扶了起来。
他周围有四名战士,脸上涂满了歪歪扭扭的油彩,仍沉浸在杀戮的狂热之中。他看到有人举起一根石棍,想砸烂他的脑袋。他坐着等死的那一瞬间,没来由地想到,不知道另一个世界的生活会是怎样。石棍没有砸下来,有一个声音说:“住手。”
他抬头去看。刚才说话的那个人骑在一匹矮种马上,站在十英尺开外的地方。西沉的太阳照在骑马人的右肩,在耀眼的光芒下,那人的形象成了一个剪影。
他的头发未经梳理,像斗篷般披在双肩和背上。他没有拿长矛,甚至没有提钢斧,所以显然不是夏延人。
那人**的矮种马朝旁边走了一步;阳光被挡在了他的身后,亮光更弱了。骑马人的身影对着克雷格的脸,他看得更清楚了。
那匹白斑色矮种马不是大多数印第安人骑的黑白斑,也不是花斑,而是浅褐色的,常被人们称为金鹿皮色。克雷格曾听说过这种矮种马。
骑在上面的人**着身体,只在腰上围着一圈布条,脚上蹬着鹿皮软鞋。他的穿着打扮像是名战士,但实际上是首领。他的左前臂上没有盾牌,意味着他不喜欢个人防护,但他的左手上晃**着一条石棍。因此,是苏人。
石棍是一种可怕的武器。把手有十八英寸长,头部是一个叉。嵌在叉里的是一块鹅蛋大小的光滑的石头。石头用皮带绑住。这些皮带以前被浸湿了用来鞭打,在太阳底下晒干后,皮带就会缩水收紧,所以那块石头不会掉下来。这种棍棒打起人来,会砸断手臂、肩骨或肋骨,敲人脑袋就像是敲核桃。这种武器只能近距离使用,因此更能带来殊荣。
当他再次说话时,说的是奥格拉拉苏语,这种语言最接近夏延语,所以侦察兵能够听懂。
“你们为什么把敌人这么捆绑起来?”
“我们没有,首领。我们发现他时就是这个样子,他是被自己人绑住的。”
深邃目光落到了仍绑住克雷格双踝的那些皮带上。苏人首领注意到了,但没说什么。他坐在马鞍上,陷入沉思。他的胸部和肩部涂抹着代表冰雹的一个个圆圈,一道黑色的闪电从他的发际边沿,一直延伸到他下颚的子弹疤痕处。他没有佩戴其他饰品,但克雷格知道他的名声。在他眼前的是具有传奇色彩的“疯马”,是过去十二年间,奥格拉拉苏人无可争议的首领。自二十六岁起,他就因为无畏、神秘和自我克制而受到崇敬。
河边来的一阵晚风吹拂着那位首领的头发,吹拂着地上的长草和侦察兵后脑勺上的那根羽毛。现在,羽毛已经落到了他身披鹿皮的肩膀上。疯马也注意到了。这是由夏延人赋予荣誉的一种标记。
“别杀他,”这位军事首领命令道,“带他去坐牛首领那里接受审判。”
失去这个掠夺机会让战士们颇感失望,但他们服从了命令。克雷格被拖着站起来,走下山丘去河边。在走过的半英里路上,他看到了这场大屠杀的结果。
减去侦察兵和逃兵,五个连队中一共有二百一十名官兵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山坡上。印第安人正从尸身上搜寻一切可作为战利品的东西,然后根据各个部落的不同传统切割尸体。夏延人砍烂腿,这样死者就不能追赶他们了;苏人用石棍砸烂脑壳和面孔;其他部落的人肢解手臂和腿,并割下头颅。
克雷格在山丘下五十码处见到了乔治·阿姆斯特朗·卡斯特的尸体。他全身**,只有脚上套着一双蓝色棉质短袜,尸身在阳光下白得像块大理石。他没被肢解分尸,只有耳膜被捅穿了。之后特里将军的官兵们发现他时,仍然是这个模样。
口袋和鞍袋里的物品都被拿走了:步枪,当然还有手枪,以及余留的充足弹药、烟叶袋、全钢表壳手表、放有家庭照的钱包,所有可以作为战利品的东西。然后是帽子、靴子和军服。山坡上到处是印第安战士和妇女。
河岸边有一群矮种马。克雷格被扶上其中一匹,然后他和四名护送人涉过小大角河到了西岸。当他们穿越夏延人的村落时,妇女们走出来对这个幸存的白人尖声叫嚷,但看到那根山鹰羽毛,她们就不再吭声了。这是朋友,还是叛徒?
五个人骑着马一溜小跑经过圣阿克苏人和明尼孔焦人的营地,来到胡克帕哈人的村庄。营地里的吼声震天响。
这些战士们没在山丘上迎战卡斯特;他们遇上了雷诺少校并击退了他。过了河的雷诺的余部仍被围困在山头上,本蒂恩及骡马车队已经与他们会合了,他们在那时仍苦苦思索,为何卡斯特不从山上骑马下来解救他们。
黑脚、明尼孔焦和胡克帕哈的战士们一边骑马四处走动,一边炫耀着从雷诺部下的尸身上取得的战利品。克雷格看到一张张留着金发或姜色头发的头皮在空中飞舞着。在尖叫声不断的妇女们的围观下,他们一行来到了伟大的萨满和判官坐牛的棚屋中。
担当护送的奥格拉拉人解释了疯马的命令,把他交出后,骑马回到山坡去找战利品了。克雷格被粗暴地扔进一座圆锥形帐篷里,两名老年妇女遵照命令,手持尖刀看守着他。
有人前来提审他时,已经是深夜。十几名战士进来把他拖了出去。篝火已经点燃。火光下,身上仍涂着油彩的战士们看上去很可怕,不过,气氛已经平静了下来。一英里之外,在越过杨木林和河流的地方,在视线以外的黑暗中,偶尔还有零星的枪声传来。那意味着苏人仍在爬山,在向断崖上的雷诺的防御圈发起进攻。
整个战役中,在这个巨大营地的两端,苏人损失了三十一人。虽然共有一千八百名战士参战且敌人已被消灭,但他们仍感到损失惨重。营地里到处是对着丈夫和儿子的遗体号啕大哭的妇女,在为他们走完最后一程作准备。
胡克帕哈村落中心的篝火比别处的都要大,十几位首领围在旁边,坐牛是其中的最高首领。他那时刚好四十岁,但看上去更老成,他那古铜色的脸庞在火光下显得更黑,皱纹也更深。与疯马一样,他因为有一次预言了他的人民和平原上野牛的命运而受人尊敬。那个预言的景象十分暗淡:他曾看到自己的族人全被白人消灭了。人们都知道,他憎恨白人。克雷格被扔到了坐牛左边二十英尺的地方,这样就不会被火光挡住视线。他们都盯住克雷格看了一会儿。坐牛下了一道克雷格听不懂的命令。一位战士拔出一把刀,走向克雷格身后。他等待着致死的一刀。
刀子割断了绑住他双腕的绳索。二十四个小时以来,他第一次可以把双手放到身前。他意识到,双手现在还没有感觉。血液开始回流,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然后是疼痛。他不动声色地忍耐着。
坐牛又说话了,这次是对他说的。他听不懂,但用夏延语作了回答。人群中一片惊讶。其中一位叫“双月”的夏延人首领说话了。
“最高首领问,为什么白人把你绑在马上,双手反绑?”
“我冒犯了他们。”侦察兵回答说。
“很严重吗?”在接下来的审问中,双月承担了翻译工作。
“蓝衣军队的首领要绞死我。明天。”
“你干了什么?”
克雷格想了想。布拉多克摧毁高麋的营地是前一天上午吗?他从那次事件开始说起,直至他被判处绞刑。他注意到,提及高麋的营地时,双月点了点头。他已经知道了。他每说完一句话都要停顿一下,让双月译成苏语。当他讲完时,人们轻声议论了片刻。双月叫来了他手下的一个人。
“骑马回我们的村落。把高麋和他女儿带到这里来。”
那位战士走向被缰绳拴住的矮种马,跨上去骑走了。坐牛又开始提问。
“你们为什么要与‘红人’交战?”
“他们告诉我,他们来这里是因为苏人正从南北达科他州的保留地上出走。没有提过要杀人,但后来‘长发’发疯了。”
又是一阵嗡嗡的议论声。“长发来这里了吗?”是双月在问。克雷格头一次意识到,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跟谁打仗。
“他在河对面的山坡上,已经死了。”
首领们又商量了一会儿,然后安静了下来。开会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没有必要匆匆忙忙。一个半钟头之后,双月问道:“你为什么要佩戴这根白色的山鹰羽毛?”
克雷格作了解释。十年前,当他还是一个十四岁的男孩时,加入了一个年轻夏延人的群体,和他们一起到山上打猎。除了克雷格,其他人都有弓箭,他被允许借用唐纳森的夏普斯步枪。他们遭到一只老灰熊的突然袭击。那是一只性格暴躁的老家伙,牙齿差不多已经掉光了,但它的前爪力道大得很,只需一掌就会致人于死地。它从灌木丛中钻出,发出巨大的吼叫声冲了过来。
这时,双月身后的一位战士要求打断一下。
“我记得这个故事。这发生在我堂兄弟的那个村庄。”
在营火边,没有什么比一个好故事更吸引人的了。人们邀请这位战士接着讲故事,苏人们等不及听双月的翻译了。
“老灰熊像是一座山,速度极快。夏延男孩们四散逃开爬到树上去了。但白人男孩仔细瞄准后开了火。子弹掠过灰熊的下颏,钻进它的胸膛。它用后脚站着,有松树那么高,虽然快要死了,但仍向前猛冲。
“白人男孩退出弹壳,塞进另一颗子弹,又开了一枪。第二颗子弹射进它怒吼的大嘴,穿过上颚,击穿大脑。老灰熊又朝前走了一步,然后扑倒在地。它那巨大的头颅近在眼前,唾沫和污血溅到了男孩的膝头上。但他一动也没动。
“他们派了位信使去村里,战士们带着一张雪橇过来,剥下那怪物的皮,带回去给我堂兄的父亲做了一件睡袍。然后他们办了个宴会,并给白人男孩起了个新名字,叫‘无畏杀熊’。还给了他一根猎人才能有的山鹰羽毛。很多个月以前,在我们迁入保留地之前,这是在我们村里流传着的一个故事。”
首领们频频点头。这是个很好的故事。一队人骑着矮种马来了。后面是一张雪橇。克雷格从来没见过的两个男人走到篝火前。根据穿着和梳的辫子来看,他们是夏延人。
其中一人是小狼。他述说自己在河东打猎时,看到罗斯巴德河水上空腾起了烟雾。他前去察看,发现了遭到屠杀的妇女和儿童。他在那里听说蓝衣军人回来了,于是昼夜跟踪,尾随着他们来到营地所在的山谷。但他到达得太晚,错过了这场大厮杀。
另一个人是高麋。大部队离开之后,他才狩猎回来。他的女儿回来时,他仍在为遇害的女眷和孩子们而悲痛。她受了伤,但仍活着。他和另外九名战士一起夜以继日地骑行,想找到夏延人的营地。战斗打响前,他们刚刚抵达,于是自愿加入了战斗。他想在卡斯特所在的那座山丘上杀身成仁,结果杀死了五个白人战士,但无处不在的神灵没把他召唤去。
雪橇上的那个姑娘最后一个说话。伤口的痛楚和从罗斯巴德河一路赶来的劳顿让她脸色苍白,但她讲得很清楚。
她说了屠杀事件,以及袖子上有条纹的那个大个子男人。她听不懂他的话,但她明白,在她死去之前他想干什么。她诉说了这个穿鹿皮衣服的人是如何给她水喝、喂她食物,并抱她坐上一匹矮种马,让她返回家人怀抱的。
首领们开始交换意见。他们集体讨论作出决定后,交由坐牛宣布。这个白人可以活着,但他不能回到他自己人那里去。他会被他们杀死,或者他会把苏人的位置告诉他们。他应该交由高麋照看。高麋可把他当作囚犯或客人对待。等到春天,他可以获得自由,或继续留在夏延人那里。
营火周围的战士们纷纷表示赞同。这很公正。克雷格随同高麋骑马回到了分配给他的一座圆锥形帐篷里,由两名战士彻夜看守。第二天上午,这个大营收拾东西准备动身。但黎明时回来的侦察员带来消息说,北面的蓝衣军人更多,于是他们决定南行去大角山,看看那些白人是否会跟过来。
高麋慷慨大方,把克雷格接纳进自己家族。克雷格在印第安人找到的四匹未受伤的战马中挑了一匹。印第安人更喜欢耐力型矮种马,在他们眼里,战马没有太大的价值。这是因为能适应平原严酷冬季的马匹很少。战马需要干草,可是印第安人从来不采集这些,它们很难像矮种马那样,靠地衣、苔藓和柳皮就能活过冬天。克雷格选了一匹他觉得应该能适应的栗色母马,模样粗犷、瘦瘦高高,并起名为“罗斯巴德”,以纪念他与轻风姑娘相遇的地方。
因为印第安人从不使用马鞍,他很快便选中了一副。他还找到了被其他人收为战利品的夏普斯步枪和猎刀,尽管对方不太情愿,最后也物归原主了。在山头上他那匹死去了的战马的鞍袋里,他发现了夏普斯步枪的弹药。山坡上被洗劫一空。印第安人把他们喜欢的物品全都拿走了。他们对白人扔在草丛里随风飘扬的那些纸片不感兴趣。这其中,就有威廉·库克上尉写下的第一次审讯记录。
拆卸村落花了一上午。他们拆下圆锥形帐篷,收拾好炊具,把妇女和孩子们的包袱装在许许多多雪橇上。午后不久,部落人上路了。
死者被留了下来,躺在他们原先的圆锥形帐篷外面,被涂上了去另一个世界的油彩,身上披着他们最好的衣袍,旁边还放着象征各自级别的羽毛头饰。不过,他们所有的日常手工制品都按照传统留在了地上。
从北方山谷过来的特里将军的部队在第二天发现这一情况时,会认为苏人和夏延人是匆匆离去的。其实不然:把死者的物品分散地摆在地上是种习俗。不管怎么说,这些物品都将被掠走。
即便平原印第安人会辩解说,他们只想打猎、不想打仗,但克雷格知道,联邦军队将会从失败中恢复过来,找他们复仇。就算现在不来,以后也一定会来。坐牛的议事委员会也知道这一点。于是,他们在几天之内就达成共识,各部落分成更小的群体,各自行动。这将给蓝衣官兵的工作增加难度,也会让印第安人有更大的机会在荒野里度过冬天,而不是被赶回达科他州的保留地,捱过一个半饥不饱的冬天。
克雷格与高麋家族的剩余成员一起骑马行走。在罗斯巴德河畔失去女眷和孩子的十个猎人中,两个已在小大角河畔战死,还有两个负了伤。腰部受了轻伤的一位战士选择骑行。另一个伤员在近距离内被步枪子弹射穿了肩膀,他躺在一张雪橇上。高麋和另外五名男子将会找到新的女人。为此,他们已经与另两个大家庭会合,组成了一个有六十名男女老少的部落。
当关于分开行动的集体决定传到他们那里时,他们找委员会商量自己该去哪里。大多数人认为应该南下去怀俄明,躲进大角山脉中。他们要求克雷格发表意见。
“蓝军官兵会去那里。”他说。他用一根棍子画出大角河的线条,“他们会到南方,在这里寻找你们,还有东部的这里。可我知道在西部的一个地方,叫普赖尔山。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
他向他们讲述了普赖尔山脉。
“低缓的山坡上到处是猎物。森林很密,茂密的树枝可以遮挡炊烟。溪水里鱼虾成群,山上还有湖泊,湖里也有许多鱼。白人从来不去那里。”
部落同意了。七月一日,他们离开了夏延人的大部队,在克雷格的引导下朝西北方向的蒙大拿南部行进。特里将军的巡逻队以大角山为中心,朝四面八方搜寻印第安人的踪迹,但他们不会深入到那么远的地方。七月中旬,他们抵达普赖尔山。那地方果然和克雷格描述的一样。
在树枝的遮掩下,半英里以外就看不见这些圆锥形帐篷了。在今天被称为“孤峰”的一块附近的岩石上,看守者能看见好几英里以外的地方,但没人过来。猎人们在林中捕获了许多鹿和羚羊,孩子们在溪流里垂钓鲑鱼。
轻风姑娘年轻又健康。
干净的伤口痊愈得很快,现在,她又能像一只轻盈的小鹿那样奔跑了。当她给部落的男子们送饭时,克雷格偶尔会与她四目相交,每当这时,他的心就会狂跳不止。她则不动声色,遇到他的眼神时,她就低头朝下看。当她看到他那双深蓝色眼眸,体内似乎有某种东西要溶化了,胸腔也快要爆炸,这些他都无从得知。
那年初秋,他们相爱了。
女人们注意到了。她为男人们送完饭回来时,脸蛋总是红扑扑的,鹿皮束腰外衣的胸口总是急剧地起伏着。年长的妇女会开心地咯咯笑。她的母亲和姨妈都没有活下来,部落里的女子们来自不同的家庭,但那十二个未婚、同时也是合格的战士的男人中,有她们的儿子。她们不知道是谁点燃了这个美丽姑娘的**。她们逗她快点说出来,免得她的情人被另一个姑娘偷走。但她告诉这些女人,她不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
九月份,树叶开始掉落,营地迁到更高的山上,躲在针叶树林的遮蔽之下。到了十月份,夜间变得寒气逼人,但打猎还是很容易,矮种马吃完最后一批草料,然后才会转去吃地衣、苔藓和树皮。罗斯巴德已经像周围的矮种马那样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克雷格时常下山去草原,带回一袋新鲜的青草,用猎刀切细了喂它吃。
假如轻风有母亲,那么她也许会与高麋商量此事,但问题是,她没有母亲,所以当她最终亲自去告诉父亲时,他顿时勃然大怒。
她怎么能去想这种事情?白人摧毁了她的家庭。这个人将会回到他自己人那边去,而她在那里不会有容身之地。更何况,在小大角河畔肩部中弹的那位印第安战士,现在差不多已经痊愈。断裂的肩骨终于接合了,不是局部,而是完全愈合。他是“走鹰”,也是一位优秀而又勇敢的战士。他将成为她的未婚夫。这事第二天就要宣布。就这么办。
高麋心绪不宁。很可能那个白人也是如此。从现在起,必须不分日夜地监视他。他不能回到白人那里去;他知道他们扎营的地方。他要留在这里过冬,但得有人看管着。就这样。
克雷格突然被安排住到了另一户家庭的帐篷里。有另外三名战士与他合住同一间屋子,他们警惕地注视着他在夜间的一举一动。
十月底的时候,轻风来找他了。他睁着眼睛躺在帐篷里,心中正思念着她。这时候,一把刀子缓慢而悄无声息地划破了圆锥形帐篷的一边。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钻出破洞。她站在月光下迎视他。他们第一次拥抱在一起,炽热的爱在他们之间流动。
她挣脱开来,后退一步并招了招手。他跟了上去,一起穿过树林来到营地视野以外的一个地方。罗斯巴德已被挂上马鞍,一件野牛皮睡袍卷好了放在马鞍后面。他的步枪挂在马肩上的一只长筒枪套里。鞍袋里装满了食物和弹药。一匹白斑色矮种马也已经配上缰绳。他转过身来,和她吻在一起。寒冷的夜晚似乎在他周围旋转。她在他耳边轻声说:“带我去你的山里,本·克雷格,让我成为你的女人。”
“现在,直到永远,轻风。”
他们跨上马轻轻地穿越树林来到一片开阔平地,然后一路下坡经过孤山,朝着平原疾驰而去。日出时,他们回到了山脚下。黎明时,一小队克劳人远远地看见他们,然后转向北方,沿着博兹曼小道朝埃利斯堡前行。
夏延人来追他们了;一共六个人,速度很快。他们轻装出发,肩上斜挂着步枪,腰里插着斧子,屁股下垫着手工编织的毯子。他们接到的命令是,走鹰的未婚妻要活着带回来,那个白人则应该去死。
克劳人小分队朝北骑行,走得很艰苦。其中一人夏天时在军队里当过侦察兵,知道蓝军部队已经贴出布告,重金悬赏捉拿那个白人叛徒,赏金多得足以购买许多马匹和物品。
他们最终没有去博兹曼小道。在黄石河以南二十英里处,他们遇上了由一个中尉带领的巡逻小队,一共有十个人。克劳人解释了他们所看到的情形,他们基本是在用手势比画,但中尉能明白。他让巡逻队去南面的山区,要克劳人充当向导,在前面探路。
那年夏天,卡斯特及其部下遭屠杀的消息如同冷空气般横扫美国。在遥远的东部,国家领导人于一八七六年七月四日在费城聚集,庆祝一百周年国庆。来自西部边疆的那条消息令人难以置信。当局下令要立即展开调查。
那次战斗之后,特里将军的士兵们已经清理了那片不祥的山坡,期望能找到对这场灾难的解释。苏人和夏延人已于二十四小时之前离去,特里也没有心思追击。雷诺少校的残余部队已被解救出来,但除了当时看着卡斯特率领官兵骑马走出视线进入山丘后面以外,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在山坡上,每一片证据都被收集并保存了起来,正在腐败的尸体要赶快掩埋。在收集到的物品中,有夹在草丛中的几张纸片,其中有库克上尉所作的笔录。
当时站在卡斯特身后参与审问本·克雷格的官兵们,没有一个活下来,但上尉副官所记录的内容足以说明一切。对于这场灾难,军队需要一个理由。现在他们有了一个:那些野蛮人预先得到了警告,并已作好准备。毫不知情的卡斯特中了大埋伏。而且,军方有了一个替罪羊。经验不足不能作为理由被接受,但背叛可以。悬赏一千美元捉拿侦察兵克雷格的布告贴出来了,不论死活。
叛徒克雷格已失去踪迹多时,直到这一小队克劳人看见了这个逃亡者,后面还跟着一个印第安姑娘,两人在十月最后那几天里骑马跑出了普赖尔山区。
中尉部下的马匹在夜里休息过,而且已经吃饱喝足,现在它们精神饱满。于是,他率领战士们骑上马朝南方奔去。他的职业生涯来到了一个关键时刻。
日出后不久,克雷格和轻风抵达了普赖尔山口,这是夹在主山脉和西普赖尔峰之间的一道低矮的隘口。他们越过隘口,策马慢跑穿过西普赖尔山脚来到荒野之中。崎岖的山区里都是长满荒草的山脊和隘谷,向西绵延达五十英里。
克雷格不需要太阳来指引方向。在清冷蔚蓝的天空中,他能够看到远处的目标在早晨的阳光下熠熠发亮。他正在朝阿博萨洛卡荒原行进,那是他孩提时与老唐纳森一起打猎的地方。那个地方很荒凉,只有一片荒芜的森林和岩石**的高原,很少有人能追来,而且,从那里可上行通往熊牙山脉。
即使相隔那么远,他也能看到山上的几座雪峰——雷山、圣山、药山和熊牙山。在那里,一个人只要有一支上好的步枪就能抵挡一整支军队。他稍作逗留,让浑身冒汗的坐骑喝上几口水,然后继续向着仿佛把大地与天空连接起来的那些山峰进发。
在他身后二十英里处,六个印第安战士边仔细察看地上留下的马蹄铁痕迹,边策马飞驰,这样既能节省矮种马的体力,又能长时间奔跑。
北面三十英里处,骑兵巡逻队正南下寻找踪迹。他们于中午时分在西普赖尔峰以西处找到了。几个克劳人侦察兵突然勒住缰绳让马绕起圈来,他们双眼盯着被太阳晒干了的一块土地,朝下指了指那些铁蹄印迹,以及紧跟在后面的未钉铁掌的一匹矮种马的踪迹。
“嗯。”中尉轻声说,“我们有了竞争对手。没关系。”
尽管马匹已经有点疲倦,他仍下令继续西行。半个小时后,他爬到平原的一个高坡上,取出望远镜观察前方地平线上的动静。逃亡者倒是没看到,但他见到了一丛飞扬的尘土,下面是六个微小的人影骑坐在白斑色矮种马上,向着山区快步跑去。
夏延人的矮种马也累了,但他们知道,前方逃亡者的坐骑肯定也一样。战士们在布里吉村下方的布里吉溪旁让马匹喝水并休息了半个小时。一位战士把耳朵贴在地上,听到后面传来一阵马蹄声,于是他们上马继续前进。一英里之后,他们的领头人拐到一边,把他们带到一个小山包后面躲起来,然后爬到山顶瞭望。
他看到了三英里之外的骑兵队。夏延人不知道山坡上的什么记录纸,也不知道对那个流亡白人的悬赏。他们认为,肯定是因为他们逃出保留地,那些蓝军官兵才会追来。因此他们一边观察一边等待。
骑兵巡逻队在抵达土路的分岔点时停了下来,克劳人侦察兵下马察看地面。夏延人看到克劳人一直在指西方,骑兵巡逻队也继续朝那个方向跑去。
夏延人与他们齐头并进,保持平行,如同小狼当时尾随卡斯特沿罗斯巴德河北上那样尾随着这些蓝军战士。但在下午三四点钟时,克劳人发现了他们。
“夏延人。”克劳人侦察兵说。中尉耸耸肩。
“没关系,让他们打猎去。我们有我们的猎物。”
两路追捕者持续行进,直至夜幕降临。克劳人跟随那些踪迹,夏延人尾随巡逻兵。当太阳落到山峰后面,两路人都意识到,他们得让马匹休息了。如果他们非要接着往前走,身下的坐骑会累垮的。此外,地面变得越来越崎岖不平,追踪也变得越来越困难。他们没有带马灯,在黑暗中,没有马灯根本不可能赶路。
在他们前方十英里处,克雷格也明白这一点。罗斯巴德是一匹高大、强壮的母马,但它已经载着装备和一个人在高低不平的路面上跑了五十英里。轻风不是一个熟练的骑手,她也已经疲惫不堪。他们在雷德洛治镇东边不远的熊溪旁扎了营,但不敢点火,唯恐被发现。
夜幕来临后,气温急剧下降。他们蜷缩在那件野牛皮睡袍里,轻风姑娘很快就睡着了。克雷格没有睡觉,他可以之后再睡。他钻出睡袍,把自己裹在一条红色的手工编织毯里,注视着他钟爱的姑娘。
没有人来,但他在黎明前就起来了。他们拿出风干的羚羊肉,和她从自己的圆锥形帐篷里带出来的玉米面包,和着溪水匆匆咽下,然后便离开了。当第一道曙光照下,小径显露出轮廓的时候,追捕者也起来了。他们落后了九英里,但正在逼近。克雷格知道夏延人会追来;他所做的事情是不可饶恕的。但他对骑兵追捕队则一无所知。
地面更崎岖了,前进的速度也更慢了。他知道追捕者会追上来,他需要布下假的踪迹来拖延他们的时间。在马背上骑行两小时之后,逃亡者来到了两条溪水的交汇处。左手边从山上翻滚流淌下来的是罗克溪,根据他的判断,这条路无法通到荒野。正前方的是西溪,水更浅,石头也更少。他跳下马,把矮种马的缰绳拴到他自己马匹的鞍子上,然后牵着罗斯巴德的马勒在前方领路。
他带领这支小小的马队以一个朝向罗克溪的角度离开岸边,进入水中,然后折回来走另一条水路。他的双脚被冰冷的溪水冻麻了,但他踩着溪底的砾石和卵石坚持行走了两英里。接着他转向左边的山区,牵引着坐骑走出溪流,进入到一片浓密的森林里。
在此地,树林底下的土地变得陡峭起来,太阳也被遮住了,树林里阴森森的。轻风用毯子裹住身体,骑在矮种马的光背上以步行的速度前进。
在后方三英里处,骑兵巡逻队抵达水边停了下来。克劳人指的方向似乎是朝罗克溪而去。中尉在与中士商议以后,命令巡逻队朝那条假踪迹追去。当他们消失之后,夏延人来到了两溪会合处。他们无需踏入溪水来掩盖足迹,但他们选择了正确的溪流,快马加鞭上了岸,打量着远处马儿出水的痕迹,朝着上山的方向进发了。
两英里之后,他们发现了溪水对面一块软土上的痕迹。他们骑着马大步踏过溪流,进入到那片山林之中。
中午时分,克雷格抵达了记忆中多年以前打猎时经过的地方。那是一个很大的岩石高原,叫银径高原,可以直接通往山区。他和轻风不知道的是,他们实际上已经来到海拔一万一千英尺的高山上了。
站在岩石边缘俯视,能看见他曾经沿着走来而后又离开的那条溪水。在他的右边,下方有人影。那是两条溪流的分岔处。他没有望远镜,但因为空气很稀薄,能见度特别好。半英里之外的那些人不是夏延人,而是十名士兵,还有四个克劳人侦察兵。他们这路巡逻队在发现自己走错路之后,从下面的罗克溪折返了回来。这个时候,本·克雷格方才明白,因为他放走了那个姑娘,部队仍在追捕他。
他从皮套里取出那支夏普斯步枪,塞进一颗子弹,找到一块可以卧倒的岩石,举枪瞄向下面的山谷。
“干掉马。”老唐纳森以前总是这么告诫,“在这种地方,一个人失去坐骑的话,只能掉头回去。”
他瞄准了军官坐骑的前额。子弹射击时发出一声爆响,声音如雷声般在山峦间回**许久。子弹擦过马的脑袋,射中右肩上部。战马颓然倒地,军官也跟着跌倒了。中尉倒下去时,扭伤了一只脚踝。
骑兵们四散逃入林中,但中士没有逃跑,他冲向身后倒在地上的战马,试图去帮助中尉。那匹马已经受了致命伤,但还没死。中士用手枪了结了它的痛苦,然后把中尉拖进树林里。枪声没有再次响起。
夏延人在山坡上的树林里下了马,停留在落满松针的土地上。他们之中,有四个人带着从七团缴获的斯普林菲尔德步枪,但与平原印第安人一样,他们的枪法也很差劲。他们知道那个年轻的白人能熟练使用夏普斯步枪,可以在各种射程内射击。他们开始往上爬行,这使得他们的速度慢了下来。六人中的一人殿后,引领着六匹矮种马。
克雷格把一条毯子割成四片,分别包住罗斯巴德的四只蹄子。夹在铁掌和岩石之间的这些布料很快就会磨破,但能隐藏五百码距离的蹄印。然后他策马朝西南方向去,越过高原向山峰挺进。
过了银径后再走五英里,周围变得光秃秃的。两英里之后,这位边防战士扭头看身后,有一些微小的人影越过山脊到了石梁上。他继续策马前进。他们射不中他,也抓不住他。过了一会儿,人影更多了;骑兵们已经引着马匹穿过树林,也到了那块岩石上,而夏延人在他们东面一英里处。此时,克雷格来到了一个裂口处。他以前没有到过这么高的山上,不知道这里有一个裂隙。
这道裂口里有一条又陡又窄的山溪,叫莱克福克溪,两岸长着松树,溪水冰冷刺骨。克雷格沿着溪边行走,想找一处较浅的堤岸跨过去。他在雷山的影子下发现了合适的地方,但这花去了他半个小时的时间。
他引领马匹下到深谷,又上了对面的坡顶,到了另一块也是最后一块岩石上,那是赫尔罗林高原。当他从溪谷中走出来时,一颗子弹从他头顶呼啸而过。在山谷对面,一个骑兵发现了松林里的动静。他这一耽搁,不但使追捕队赶了上来,而且还暴露了他穿越山溪的路径。
在他前方还有三英里平地,然后才是后卫山高耸入云的岩壁。在峰峦叠嶂、洞穴遍布的高山上,世上再没人能抓住他。两个人和两头牲畜在稀薄的空气中大口吸着气。他仍在顽强挺进。夜幕很快就会降临,他将消失在后卫山、圣山和熊牙山之间的峰峦沟壑之中。没人能跟踪到这里。过了圣山是分水岭,翻过去一路下坡就能到怀俄明州了。他们将远离敌境,结婚,在荒野里生活,直到永远。天光退尽时,本·克雷格和轻风甩掉了后方的追捕队,朝后卫山的山坡前进。
他们在黄昏时爬上岩原,来到山顶终年冰雪封盖的雪线地带。他们在那里发现了一块平坦的突岩,五十英尺长、二十英尺宽,后面还有一个深深的洞穴。山上最后的几颗松树遮挡着洞口。
夜幕降临时,克雷格拴住马,让它们在树下吃松叶。山上寒气逼人,但他们有野牛皮睡袍。
侦察兵卸下马鞍和随身带着的毯子进入山洞,他在步枪里塞入子弹后放在身边,然后在洞口附近摊开野牛皮。克雷格和轻风躺了上去,他拉起另一半盖在他们身上。他们的身体在这个大茧包里逐渐回暖。轻风姑娘投入他的怀抱。
“本,”她轻轻对他说,“让我成为你的女人。现在。”
他开始把鹿皮束腰衣从她那热切的身体上剥下来。
“你这么做是错误的。”
这么高的山上万籁俱寂。这个声音虽然苍老虚弱,但用夏延语说出来的话却一清二楚。
克雷格已经脱去皮衬衣,在冰冷的空气中光着上身。他提起步枪很快就到了洞口处。
他不明白为什么此前没有看见这个人。他盘腿坐在松树下的一块平石边缘,铁灰色的头发垂到**的腰部,脸上布满皱纹,活像一只被烤过了的核桃。他已经相当苍老了,但十分虔诚,他是一位部族的萨满,是未来的预卜者,来到荒芜人烟之处是为了辟谷、沉思,并寻找神灵的指引。
“是你在说话吗,圣师?”侦察兵用了一个称呼年长智者的称谓。他猜不出老人来自哪里。老人是如何爬上这么高的山区的?他也无从知道。他是如何在没有衣物的情况下顶住严寒的,这倒不是不可想象。克雷格只知道,有一些朝圣者能抵御所有已知的恶劣环境。
他感觉到轻风来到洞口处,站在他身边。
“在圣人和无处不在的神灵眼里,这是不对的。”老人说。
月亮尚未升起,但在清冷的空气里,星星倒是很明亮。那块宽大的岩石沐浴在一片淡淡的亮光下。克雷格能够看到树下老人眼中反射出的闪烁星光,那双苍老的眼睛正凝视着他。
“为什么不对,圣师?”
“她已经被许配给了另一个人。她的郎君曾英勇地抗击白人。他赢得了许多荣誉,不应该被这样对待。”
“可她现在是我的女人。”
“她会成为你的女人,山里人,但不是现在。无处不在的神灵是这么说的。她应该回到她的族群和她的郎君那里去。如果她去了,那么有一天你们会重新团聚,她会成为你的女人,你也会成为她的男人,直到永远。无处不在的神灵是这么说的。”
他拿起身边地上的一根拐杖,撑着站了起来。他那**的肌肤又黑又老,在寒风中显得病怏怏的,全身只围了腰布,穿了鹿皮鞋。他转身缓慢地穿越松林走下山去。慢慢地,他的身影在克雷格的视野里消失了。
轻风朝克雷格仰起脸。眼泪流过她的脸颊,但没有掉下来,在淌到下巴之前,泪滴已经冻住了。
“我必须回到我的族人中去。这是我的命运。”
他们没有争论。争论也没有用。她围上腰布并把毯子裹上身体的时候,他备妥了她的矮种马。他最后一次抱住她,把她抱上马背,再递给她缰绳。她默默地把矮种马引到那条下山土路的起点处。
“轻柔说话的风。”他叫道。她转过身来,在星光下长久地凝视着他。
“总有一天,我们会团聚的。神灵是这么说的。当莺飞草长、江河化冰时,我会等待着你。”
“我也会等你的,本·克雷格。”
她走了。克雷格仰望星空,直至寒气更加深沉。他把罗斯巴德牵进山洞深处,为它准备了一大把松叶,然后在黑暗中铺开野牛皮,躺上去拉起一边往身上一裹,就睡着了。
月亮升了起来。印第安战士们看到轻风穿过岩石平原朝他们走来。她看见下方峡谷边有两堆燃烧着的篝火,听到左边那堆篝火边传来一声低沉的鹰叫。于是,她朝那里走去。
他们没说什么,有什么话应该让她父亲高麋说。但他们还有一项任务没完成:洗劫了他们村庄的白人必须死。他们在等待天亮。
下半夜一点钟,大片云朵飘到了熊牙山上空,气温开始下降。两堆篝火旁边的人全都瑟瑟发抖。他们裹紧身上的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