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院长的电话打来时,罗忠平下意识看了看表,夜里10点21分。她的声音发颤,说刚刚接到派出所通知,因为大雨,福利院后山有泥石流滑坡的风险,要求立刻组织转移。
罗忠平问,是否能看清后山状况?齐院长说深更半夜雨又大,根本看不清。不过山坡不算陡峭,植被水土保持得也好,以前没发生过类似的事。罗忠平想了想告诉她,安全第一,先转移再说,就当一次演习吧。
罗忠平随即又拨通派出所的电话,问警报从何而来。对方说附近的村民发现,打电话报告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在派人核实的同时,第一时间通知了山脚下几个最危险的单位转移。
不出所料,打电话报警的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而来电号码,属于福利院不远处一个公用电话亭。
罗忠平推开面前的窗户,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进来。这里位于招待所最高一层,可以看到马路对面儿童福利院里一片混乱。齐院长正带着老师们声嘶力竭地招呼大家在屋檐下集合,不少孩子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睡眼惺忪打着哈欠。几个大点儿的孩子帮忙维持秩序,还有的推着童车或干脆怀里抱着更小的孩子。
霍达递上望远镜,罗忠平很快找到了小孟珂。他被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领着,一脸木然,显然搞不懂发生了什么。
集合完毕,齐院长带领所有人沿回廊走到院门口。回廊有顶可以避雨,但再往外就只能淋湿了。他们在回廊的尽头等着,片刻一辆依维柯面包车开过来。这是院里的车,但显然一次装不下那么多孩子。老师安排让年龄小和有残疾的孩子先上车,其他人继续等着。
依维柯驶出福利院大门,向一公里外的一所中学驶去。齐院长在刚才的电话里说,福利院有应对紧急状况的预案,临时疏散安置点在临近的中学。罗忠平问,想必程丽秋也知道这份预案吧?齐院长愣了一下回答,当然。
霍达已经冲到招待所楼下,跳进车里打着火等着,老刑警却不慌不忙。两天的调查里,他心中的疑问已经彻底解开,只不过还需要验证一下。
“还是联系不到童维嘉?”罗忠平上了车,望着左右疯狂摆动的雨刷问,“白队怎么说?”
“雨太大,出了中州不远就跟丢了。”霍达没好气地回答,“你说你徒弟傻不傻?明知道肯定有自己人在后面跟着,还开那么快。”
童维嘉接到陈芳雪的短信,立刻报告了白队。白队与罗忠平电话商议后,决定先顺着陈芳雪的要求,看看她到底想要干什么。童维嘉扔了手机开车出城,后面一直有警员驾车跟随。但过了收费站出城后不久,警员却报告说跟丢了。
如果那辆车的目的地是南山,应该在一个小时前就抵达了,但童维嘉却毫无消息。不过那个报警电话说明,陈芳雪已经到了南山,她很可能是搭那辆车来的,说不定就藏在后备厢里。
霍达驾车冲过一处闪着黄灯的路口,溅起路边积水。路口一侧有个破烂的铁门,上面“某某汽修厂”几个字残缺不全。罗忠平扫了一眼,忽然想起什么。
“宋光明在南山盯着陈芳雪的那两三年,他在哪儿上班?”
“记得是家离福利院不远的汽修厂,给人当小工……”
一脚刹车,霍达看向那个汽修厂大门。罗忠平已经推开车门下去。
“我去看看,你先过去。”
霍达手忙脚乱从手套箱里拿出一把折叠伞,再看老刑警已经浑身湿透,根本用不着了。
警车驶入校门时,那辆依维柯正准备返回去接下一批孩子。除了福利院还有两家单位也疏散过来,一家机关疗养院,一家山庄客栈,此外还有附近的村民,吵吵嚷嚷乱成一团。几个孩子应该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不顾大人的呼喊责骂,兴奋地在人群中追跑打闹。
这应该就是陈芳雪想要的局面,霍达心想,然后便可以趁乱把小孟珂带走。他急忙找去,看到福利院先到的孩子们正围着一名女老师。
小孟珂是第一批来的,但此刻不在其中。
霍达冲过去抓住女老师的手臂,大声问孟珂在哪里,对方被吓坏了,问他是谁。霍达急忙掏出证件,女老师也慌了,说刚才还在呢……
应该没走远……霍达向校门口冲去,扯住维持秩序的一名保安,问有没有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出去。保安说好像没有,又不耐烦地说这乱糟糟的自己根本没注意。
霍达一边在校园内奔走,一边拿出手机给罗忠平打电话。听到小孟珂不见了,老刑警的声音意外地镇定。
“应该不会,你再找找,也许孩子调皮跑到哪儿去了。找到后就不用管了,马上回汽修厂。”
霍达不知道罗忠平哪儿来的信心,可几乎在放下手机的同时,便看到小孟珂正在房檐下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
“看什么呢?”霍达凑过去。
“下雨了!蚂蚁在搬家!”
摸遍全身,什么吃的也没有,霍达只好跑去里面找人要了块巧克力,回来放进孩子的手中。小朋友开心地吃了巧克力,乖乖地让警察叔叔牵着手回到女老师身旁。
“有没有见到程老师?程妈妈?”走之前,霍达忍不住问道。但那名女老师来福利院工作不到两年,不认识什么程丽秋,小孟珂却点头说看到了。
“在哪里?什么时候见到的?”
“就在你后面!”
霍达惊骇地回头,却发现根本没人。小孟珂恶作剧得逞,哈哈大笑起来。
罗忠平在汽修厂院子里找到童维嘉时,她正躺在白色宝马车的后座上,身上盖着毯子睡得正香,怎么叫也叫不醒。老刑警扒开眼皮看了看,又试了试呼吸和脉搏,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陈芳雪走时给她盖上毯子保暖,所以应该没想把她怎么样,多半就是下了安眠药。可撩开毯子他却吓了一跳。童维嘉只穿着内衣,外衣不见了。
陈芳雪也是女的,不太可能是性侵,体表也没有伤痕。罗忠平车里车外看了一圈,也没找到徒弟的衣服。他急忙给白队打电话,问离开警队时,童维嘉有没有穿警服。
“穿了!”白队大声说,“本来穿的便装,陈芳雪在短信里要她换上警服,我们当时还纳闷儿呢……”
那么陈芳雪是冲童维嘉的警服来的。假称泥石流滑坡制造混乱是她的障眼法,转移警方注意力的,可她要警服做什么呢?略一沉吟,答案已了然于胸。不久霍达驾车到了,正要驶入院子,却被罗忠平拦下。
老刑警示意他下车,观察泥水中的车辙印。
“255的宽胎,好车啊!”霍达看了眼立刻叫起来,“是不是小童那辆宝马找到了?”
罗忠平没说话,示意他再仔细看。霍达很快发现除了宝马车辙外,还有另一组轮胎印。
“这就不好猜什么车了,看花纹像是韩泰的某一款,195的,大众、现代等好多经济型轿车都用。”
“还有呢?”
霍达又认真看了两眼。“看前后轮的轨迹,应该与宝马车的方向相反。宝马开进来,这辆车开出去……陈芳雪换了车?”
“她心思缜密,知道我们会盯着宝马,但换了车,我们就追踪不到了。”老刑警直起腰说,“小童和宝马车都在里面,你进去看看吧。”
霍达跑进去,果然看到了宝马车和车里酣睡的童维嘉。年轻女刑警的旁边还有张字条,显然出自陈芳雪之手。
“不用担心,她只是太累了,需要小睡一会儿。”
客厅传来脚步声。声音很轻,节奏很慢,像是踮着脚尖行走。牛喜妹坐在**,能想象到老太太的样子,高抬腿轻落地,小心翼翼在黑暗中摸索前进。
不能开灯,因为开灯会有咔嗒声,而声音会吵醒帅帅。老太太前天刚说过,帅帅睡觉浅,有点儿动静就醒,这一点随他爸。
卫生间里也没有开灯。但上完厕所总要冲的,老太太盖好马桶盖,放水的同时爆发出一阵咳嗽。每次都是这样,每次牛喜妹都无比好奇。究竟想用咳嗽声掩盖马桶的水声呢,还是把忍了许久的咳嗽趁机咳出来?
等水箱蓄满了水,完全没了声音,老太太这才轻轻推开卫生间的门。仍然高抬腿轻落地,一步一步慢动作似的挪回房间。三分钟后呼噜声响起,百转千回,如泣如诉……
幸好帅帅不随他爸。牛喜妹心想,不过也真不容易,老太太总算承认有个缺点是随爸爸来的,而不是妈妈。当然睡觉浅也算不上多大缺点,老太太的意思,大概是帅帅跟他爸一样金贵,不像生下他的那个贱女人。
鼾声突然停了,她心头一惊,幸而随即一串咳嗽,老太太喉咙里的痰似乎又被咽了回去。
黑暗中她看了一眼手机,0点22分。约好了最晚不超过0点30分,还有八分钟。屏幕亮起的光线很刺眼,她暗暗祈祷,这八分钟里手机千万不要再亮。
不该答应的,怎么几句话就被陈芳雪带到沟里了呢?
当初确实说好了,只要条件允许,就帮她母子团圆。但时过境迁,七年的光阴已改变了太多。小石头已经上小学,他知道自己的爸爸是大学领导,自己的妈妈在外地是有名的学者;孩子满足于眼前无忧无虑的生活,怎么可能跟着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完全不认识又自称母亲的女人离开呢?
陈芳雪不过在痴人说梦,但她允诺的好处实在太诱人了。一百万元现金,事成之前先付二十万元定金,事后再给八十万元。
牛喜妹辛苦一辈子也不可能赚到一百万元,所以才猪油蒙心答应了。可二十万元定金拿到手后她才明白,这不是钱,而是沉甸甸的负担。有命挣钱还要有命花钱才行,孩子没了,公安一定会追查,而自己身为保姆嫌疑肯定最大。陈芳雪可以更名改姓带着孩子跑去天涯海角,但自己呢?做了一辈子的牛喜妹,能往哪里逃?
又看了一眼时间,0点29分,她松了口气。谢天谢地,再过一分钟,这事就算结束了……
但就在此时,“嗖”的一声,手机收到一条新短信。
“我已到,带小石头下楼。”
陈芳雪站在楼边的阴影里,焦急地看了看表,0点35分。短信发出去六分钟了,什么动静也没有。就算牛喜妹反悔,也总应该回一句吧?
抬头看去,十二层楼道电梯间的感应灯忽然亮了。是牛喜妹吗?还有自己的小石头?她抑制住冲进楼道的冲动。楼前有摄像头,虽然做了伪装,但能不被拍到最好。
一层电梯间的灯也亮了。陈芳雪在心中默数,电梯门开,走出几米的过道,走出单元门,二十秒钟怎么也够了。可数到了三十,单元门才从里面推开,出来的也只有牛喜妹一人。
陈芳雪扔了颗石子过去。慌张的牛喜妹发觉后,急忙走过来。
“不行,真的不行!”
“怎么不行?孩子不愿意?”
“肯定不愿意!”牛喜妹紧张地看看左右说,“而且老太太半夜醒了好几次,一直没睡踏实!我叫孩子肯定会惊动她!”
“害怕了直说!二十万退给我!”
虽然牛喜妹表现出迟疑,但陈芳雪清楚,二十万她是不可能还的,就算她愿意,她家老刘也不愿意。
“警察肯定会抓到我的!为二十万被枪毙,不值!”牛喜妹似乎决定了,用力摇头。
“是一百万,而且警察查不到你。”陈芳雪用力攥住牛喜妹的手腕,塞给她一张银行卡。“这卡里有剩下的八十万,完事之后告诉你密码。放心,听我的安排,绝对怀疑不到你!”
牛喜妹握紧那张银行卡,犹豫片刻塞进兜里。听过陈芳雪的嘱咐,她僵硬地点点头,匆匆走回去。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单元门内,陈芳雪扭头走向另一边。
事发后,那个单元门所对的监控探头肯定会被警方反复查看,但她有办法躲开。她换到另一边的单元门进入,乘电梯到最高层,再走一层楼梯,就到了通往楼顶天台的栅栏门。栅栏门只象征性地锁着,中间的缝隙足够一个身材瘦削的人钻过去。从天台回到这一边,如法炮制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最初单元的楼梯间。
楼梯间的拐角处总是堆满了杂物。枯死的绿植、废旧的家具、落满灰尘的自行车,以及打算攒到一定数量再卖的过期书报杂志。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塑料袋,用镊子夹出两个烟蒂扔在地上,再用火机点着第三个,带着明火扔到一张旧床垫的下面。
床垫被引燃了,开始冒出黑烟。陈芳雪迅速沿楼梯跑回天台,再从另一边楼道跑到外面。她自信不会有人看到,再次出现时,也不会有人认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