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橋詞典

楓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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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筆寫這本書之前,我野心勃勃地企圖給馬橋的每一件東西立傳。我寫了十多年的小說,但越來越不愛讀小說,不愛編寫小說——當然是指那種情節性很強的傳統小說。那種小說裏,主導性人物,主導性情節,主導性情緒,一手遮天地獨霸了作者和讀者的視野,讓人們無法旁顧。即便有一些偶作的閑筆,也隻不過是對主線的零星點綴,是專製下的一點點君恩。必須承認,這種小說充當了接近真實的一個視角,沒有什麽不可以。但隻要稍微想一想,在更多的時候,實際生活不是這樣,不符合這種主線因果導控的模式。一個人常常處在兩個、三個、四個乃至更多更多的因果線索交叉之中,每一線因果之外還有大量其他的物事和物相呈現,成為了我們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這樣萬端紛紜的因果網絡裏,小說的主線霸權(人物的、情節的、情緒的)有什麽合法性呢?

不能進入傳統小說的東西,通常是“沒有意義”的東西。但是,在神權獨大的時候,科學是沒有意義的;在人類獨大的時候,自然是沒有意義的;在政治獨大的時候,愛情是沒有意義的;在金錢獨大的時候,唯美也是沒有意義的。我懷疑世上的萬物其實在意義上具有完全同格的地位,之所以有時候一部分事物顯得“沒有意義”,隻不過是被作者的意義觀所篩棄,也被讀者的意義觀所抵製,不能進入人們趣味的興奮區。顯然,意義觀不是與生俱來一成不變的本能,恰恰相反,它們隻是一時的時尚、習慣以及文化傾向——常常體現為小說本身對我們的定型塑造。也就是說,隱藏在小說傳統中的意識形態,正在通過我們才不斷完成著它的自我複製。

我的記憶和想象,不是專門為傳統準備的。

於是,我經常希望從主線因果中跳出來,旁顧一些似乎毫無意義的事物,比方說關注一塊石頭,強調一顆星星,研究一個乏善可陳的雨天,端詳一個微不足道而且我似乎從不認識也永遠不會認識的背影。起碼,我應該寫一棵樹。在我的想象裏,馬橋不應該沒有一棵大樹,我必須讓一棵樹,不,兩棵樹吧——讓兩棵大楓樹在我的稿紙上生長,並立在馬橋下村羅伯家的後坡上。我想象這兩棵樹大的高過七八丈,小的也有五六丈,凡是到馬橋來的人,都遠遠看見它們的樹冠,被它們的樹尖撐開了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