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橋詞典

附:文學有付多疑的麵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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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國際華語紐曼文學獎授獎晚宴上的致辭韓少功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晚上好!

我非常榮幸地站在這裏,接受各位評委的鼓勵,領取第二屆國際紐曼華語文學獎。我知道,有資格獲此殊榮的作家遠不止我一個,因此這個獎意外地降臨於我,與其說是對我的肯定,不如說更代表該獎的資助者、組織者以及全球眾多讀者朋友對華語文學的關注與支持。謝謝你們!

很抱歉,我在這裏隻能用漢語來表達感激——盡管我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用法語、日語、俄語、西班牙語、阿拉伯語等其它語言來自由地表達自己和結交各位朋友。但這當然是太難了。全世界5千多種語言使任何一位語言天才都隻能望洋興歎。

其實,任何人甚至也無法窮盡自己的母語。英語單詞量據說已近五十萬,而且每年還在增加數千新詞。《康熙字典》裏收集了四萬七千漢字,由這些字所組合的詞更是變化多端無窮無盡。我們哪怕在大學讀上一輩子甚至三輩子,其實都隻能熟悉母語的很少一部分。

更為重要的是,在人類複雜豐富的生存實踐中,每一種語言既是公共性的,又是非公共性的,以至不少常用詞在具體語境那裏總是歧義叢生。一個小毛孩與一個成年人對“結婚”缺乏共同的體驗,不可能有共同的詞義理解。同樣道理,分別住在寒帶和熱帶的居民對“太陽”一詞會有相同的感受?終身定居者與頻繁遷居者對“家鄉”一詞會有相同的聯想?當下全球化的現實,是富人在無國界地發財,窮人在有國界地打工;全世界的富人富得幾乎一個樣,全世界的窮人窮得很不一樣——那麽我們所說的“全球化”是哪一些人生故事?這種五花八門的複數“全球化”能否借助一本詞典而獲得統一的定義?

十多年前,我正是在中國南方的一個村莊開始這類困惑,從而獲得了寫作《馬橋詞典》的最初動力。語言是生活之門。一張張門後麵的“馬橋”是一片無限縱深,需要我們小心地冒險深入。今天,由千萬個“馬橋”所組成的中國故事構成了爭議不休的難題,現有的各種理論似乎都不足以描述這個巨大而莫名的現實,不足以診斷它不可思議的重重困局和勃勃生機。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是應該刪除這種現實,還是應該對我們既有語言——以及各種語言產品——的局限性保持更多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