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伯伯总在问他有没有女朋友。”这么帅的小伙子,会没有女朋友。”马力就叹苦经“哪有时间呀。”
倒也是事实,在那个巨大的玻璃密封舱内,他每天都忙得像只陀螺,讲电话的语速,走路的脚步,甚至写字的速度,都像是被人催着赶着,为的就是应付像催命符一样沉沉压在心头的早间例会,既走上最多不过五分钟,却凝聚着一个人一整天的心血和汗水,它当一个人汇报的时候,经理同时在比对他头一天的数据,数据有变化,要说出理由,没有变化,更要说出个一二三来,经理是火眼金睛,别想胡编一个理由敷衍过去。“我们经常喊狼来了狼来了,这回狼真的来了,你们却一点反应都没有,这样下去会是什么结果,我不说你们也清楚。”所谓狼,就是外资银行。马力想,就算被狼吃掉,我也只能跑这么快了,我的速度已经冲到顶了。他常常想到<摩登时代》里的人,他现在跟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更要命的是,忙碌反而让他感到空虚,这正是他喜欢下班后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闲呆片刻的原因,他仿佛在等待因为高速运转而掉落在地的灵魂,等它慢慢站起来,爬到他身上,跟他合二为一。
他把他的痛苦讲给廖伯伯听。除了他,没人愿意听他讲这个。他曾讲给父亲听,父亲说:“像你这种懒洋洋的家伙,就是要把你送到那种地方去逼一逼。”他也曾讲给睿听,睿说:“所以要往高处爬嘛,越是下层,人越是接近机器。”他说的有道理,《摩登时代》里的监工,就没有得上工业病。
廖伯伯似乎能够理解他的痛苦。“也许你真的不适合待在银行这种地方,要不,我们从根改起,再去读个大学,重新选择一次。”
但他对读书也没有信心。
“也许你只是需要一个女朋友。”廖伯伯贴心地说。
他摇头。有件事他没告诉廖伯伯,他有一个神秘的朋友,是个女孩,但暂时还不是女朋友。
他们是在渡轮上认识的。他那天情绪不高,不想回到家里那个高级办公室,无语地面对两个志同道合的男人,他算好时间,等他们吃完晚饭才去搭渡轮。他不喜欢船舱里的气味,就踱到船般边吹风,一扭头,他看见了旁边的她。他从来不跟陌生人搭汕,但那天有点奇怪,他居然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才下刊种”她很自然地回答:故意拖到现在。”
动,凉样的对话,哪望旱陌牛人根本就早对刃朋友。
她环顾四周,幽幽地说:“晚上比白天好,要是没有晚上,人真是不要活了。”
他一听就乐了,套用她的腔调说:“陌生人比熟人好,要是全世界都是熟人,我也不想活了。”
她大笑,豪爽地伸出一只手来,他们开心地击掌,像两个默契的队友在参加一场比赛。
“同类气质的人有种特殊的磁场,他们会在无序的移动中慢靠近,只是速度太慢了,有的要几十上百年,甚至上千年。”
马力接住她的话说:“我今天一早就有预感,觉得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她想了想说:“是不是刷牙的时候,突然想要哼点什么。”
他两眼一亮,她则差不多跳了起来。
“连这个也一样。”
“早餐也吃得格外香,感觉是在享受食物,而不是填饱肚子。”
他们再次开心击掌,哈哈大笑。
他认真打量她,她的衣着可谓讲究至极,一看就不是低收入阶层,发型也很特别,粗粗的发辫绕过头顶,团团围住她的盘发。这很奇怪,现在已经不大有人编辫子了。
“今天才觉得江面其实很窄,为什么不再宽一点。”她好像知道他在打量她的发辫,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一下。
他的目光移向码头。“一般地说,接下来的节目就是一起吃饭,聊天,跳舞。”
她摇头,抢过去说:‘“我们不是这样的人,我们是爱惜糖的孩子,要忍着,藏着,一点一点地舔,别人吃一个小时,我们要吃一天。”
“我们先吃最小最瘪的花生,把最大最饱满的留到最后。”
她大笑着护着自己两只手:“噢,不要再击掌了,我手都疼了。”
下船的时候,他们约好,星期天一起吃午饭。
“看,找们钊以把楷留过佼,孜们明大再吃。他叹再次大天,然后不约而同地决定,在船靠岸以前分手,重新隐入人海。他们连常规的告另都抛弃了。他们为此很得意。
他下船的时候一直低着头,目不斜视,就像她在附近小解,他绝对不能冒犯一样。
他一路走着回家,他太兴奋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跟女孩子搭汕,第一次体会到,说说话也可以让人这么兴奋。
他的兴奋几乎持续了整个晚上,他躺在**,翻来滚去,满脑子都是她那俏皮的辫子,还有他们频频击常的声音。他在心里把她叫作大辫子。
第二天,他们如约到达那个地方,他这才彻底看清她的长相,她不算特别漂亮,但很耐看,她左颊上有一颗很特别的痣,不是普通的圆形,而是近乎菱形。她还有一双漂亮的手,手掌很簿,手指
{细而圆润,每个关节都凹下去一个小坑,他没想到她竟长了一双幼童般的手,又可爱又好笑。后来,他发现她还有一个特点,她的眼睛不爱看远处,除了跟他对视以外,她的视线一直是向下的,似乎她只关注她的内心,对周围无动于衷。
她头顶上仍然顶着粗黑发亮的辫子。比起那些长发披肩的女孩子,她显得清爽利落,连耳朵都**在外。
刚一见面,他们就在座位上稍微起了点冲突。是马力先到的,他要了个靠墙角的僻静些的桌子,那里更方便谈话,她刚一到,太阳就照进了小店,一些客人纷纷涌向窗边的位置,一边晒太阳,一边享受美食。马力也提议换到那边去,但她不同意。
“机会只有一次,你已经选择了A,就没有权利再去选择B。”
“只是换个座位而已。”
“那也是选择。”
“就算选两次,有什么不可以。”
“对自己,是背叛,对别人,是不公平。还有椅子,这把椅子己经接纳了你的体温,而你现在又要抛弃它,去坐另一把椅子。”
“我对椅子有承话吗”
“问得好,如果你对这把椅子有承诺呢,你还会否定自己的选择吗?”
“太好笑了,我怎么可能对一把椅子做什么承诺呢。”
“就算我们做个小测验好了,如果你对它承诺过,你还会想换吗。”
她的样子不像开玩笑,他只得配合她。“如果有承诺在先,当然不会换了。”
真的,说的是真心话?”
“当然,没听说一诺千金吗。”他看着她的表情,不得不认真起来。
她不出声地看着他,看了很久,开始点头,一个劲地点头。然后她说:“我们应该算是一路人。”
他大胆提出,从此他要跟她约会。
她没有扭捏,但她说:“我昨天回家后仔细想过了,我们可以约会,可以互请吃饭,但只能在星期天,好吗,其余的时间,我们既不见面也不打电话,好吗。”
他有点没明白过来,她接着建议,不妨把约会地点就定在这家餐厅。“固定时间,固定地点,两个说说笑笑愉快无比的陌生人,你不觉得这很有意思吗。”
“你是说,我们一直作为陌生人交往。”
“是呀,你不是说陌生人比熟人好吗,想一想,两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朋友,这种交往会比真正的朋友还让人舒服。”
马力感到自己被架在半空中,上不去下不来了。
午餐吃得很好,她的食量不算小,跟她的谈兴一样,处于轻度亢奋认态。
“我们这样真的很特别,我们把自己的名字,年龄,家庭,作单位全都封存起未好不好?我们剥去这些包装,就当自己是两个原始初民,没有个人信息,没有历史,没有社会关系,好不好。”他钊足的脚在地;祥跳起来。”真的我漪试试这样交筋友范,孜还没有交过这样的朋友呢,我相信你也没有。”
“陌生的朋友,天哪,我怎么会想出这么绝妙的点子出来,我什么都可以跟你说,能说的,不能说的,我统统都可以告诉你,你却不会说出去,因为没有那些包装,你将无法转述我说过的话,反过来,你也一样,你完全可以把我当成一根会说话的树,树只会听,不会把你说的泄漏出去。”
“其实我没什么不能说出去的,我的历史还像一张白纸。”
她一愣,但她接着说:“白纸也是一种履历。”
他笑起来:“你是诡辩家。”
“总是我在说,你说得太少了,算了,如果你不想说就先听我说好了,我有好长时间没跟人痛痛快快地说说话了。”
他点头,心想,你一上来就喋喋不休,我哪有机会啊。
“其实,我比较喜欢你这样类型的男生,我不喜欢块头大的男人,那种人让我想到生肉,我喜欢瘦弱的,中性的,精致的。”
“你不会被我吓倒吧,我今天是有点奇怪,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说话欲望,其实我应该节制一点的,不然你该害怕了。不管了,就让你讨厌我好了,又不是相亲。”
“你介意我抽根烟吗?”
他将烟缸推到她面前。
“真是怪了,什么坏毛病都出来了,装都没法装了。今天真的是很奇怪,我自己都感到惊讶,我平时完全不是这样的,说话没这么多,也没这么快,也不吃这么多饭,更不抽烟,太反常了,我怀疑我是不是快要发疯了。”
香烟影响了她的滔滔不绝,她看上去很享受那些飘渺的青烟,一会儿吸进去,一会儿吐出来。她的动作很老练。
她连着抽了两根烟,把烟头往碟子里一柞,很突然地说:“我该走了。”
这就是他们的第一次约会。马力用了很长时间,才慢慢消化了这次约会,他从没碰到过这样的女孩子,一言一行都让他感到震憾。
一直到现在,他们的约会有些日子了,还在遵守最初的约定,还是两个完完整整的陌生人,他感觉他们像是在某个地方同时兼了一份工,到点就去,他还有个感觉。他们讲得越多,他对她就越陌生。
他暗暗猜测她的年龄,当她讲到她在大学如何开始初恋时,他{{匝口问:“那是哪一年?”她立即警惕起来:“不是讲好了吗?我们不要彼此的任何资料。”
这天是她先到的,隔着老远,马力就看见她端坐桌边,才十点,餐厅里几乎没什么人,但她坐着的样子,却像置身众人之中。他觉得一个人坐成那样,肯定不舒服。
他在她对面坐下来后,她反而随意了,坐姿也松懈下来。跟往常不一样,她今天话不多,打不起精神的样子。“今天我想听你说。你一直没我说得多。”
“说什么呢。”如果按约定不能泄露个人资料,他真的不知该讲什么好,讲国家大事?他不爱看新闻,讲体育运动。他是个不爱动的人,连体育课都没好好上过。
“不管怎样,随便说点什么吧,轮也该轮到你了。我今天倦得很,只想当听众。”
马力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其实,我今天一点都不开心。”他用这句话开了头,接下来就空茫一片,他的确不开心,原因是什么呢,他不知道,他想了想,越发不开心了。
她的眼睛里满是疑问,他不得不继续往下说。
“我目击了非常不好的一幕。”鬼使神差,他竟说出这么句话来,下面该说什么呢,真是撞了鬼了,鬼在扯着他的舌头,在指挥他,让他选择了这样一个角度,说出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
她顿时来了兴趣,向他倾了倾身子,等着下文。
“一个人,从楼上跳下来了,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他吃力地说完,舒了口气,接着就开始倒尺自己,怎么又犯这种错误,怎么又跟女人提到母亲,说点别的不好吗,干嘛非提这个不可。他垂下眼皮,觉得自己彻底没救了,他的初恋也是从讲述母亲开始的。
“天哪,你去看了吗。”
“没有,听人说,不行了,一个人就这么完了,一分钟,不,也许只要一秒钟,真是……我说不出话来,我直到现在都说不出话来。人有什么了不起,比一只小虫子也强不到哪里去。”他说得很慢,他想给自己一个回头的机会,他想掐断这个话题,可他一时不知道该在哪里掐断。他只能身不由已地说下去。
“你不要想太多,也许那个人的选择是正确的。好死不如赖活,这句话并不适合每个人。”
马力惊讶地看着她。
“我曾经跟人谈过这样的观点,如果没有勇气自杀,想一想也是好的,甚至在有把握的前提下,试一试也是好的,相当于电脑里面的系统重装。你接着讲吧,你还看到了什么。”
“是个女人,穿着裙子,年纪不轻了,这个年纪,应该有老公,有孩子,说不定还有父母,你想想,这么些人都留不住她,到底是她太绝决,还是他们太冷漠,总之,这事让人感到心痛,悲凉。”
“也许另有不得已的原因,生活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马力做了个不想再说下去的表情,他害怕自己会情不自禁说出母亲两个字来,也害怕她会说出对母亲不敬的话。他望向窗外,阳光灿烂,人流如织。
“这样吧,我们来猜猜那个女人跳楼的原因。”
“我猜不出来。”马力警告自己,不要再说下去了,一个字都不要说了。
“你刚才说,不会是因为爱情,这点我同意,若她有外遇,只会沉醉其中,她可以做出别的傻事来,但绝对不会去自杀,若她男人有外遇,她会又伤心又亢奋,除了打一场保卫战,她不会想到别的。当然不会是因为孩子,若孩子有事,做母亲的,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也要想办法活下去。也不会是因为病痛,越是得了绝症的人,越是拼命想要治好,最后浑身插满管子死在病**。我觉得,也许是因为事业,事业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在她这个年纪,爱情,家庭,早已变成标本,事业才是强心剂。强心剂是做什么用的?用来激活越跳越慢的的心脏,所以,一旦强心剂出了问题,她就不好活了。”
马力出神地望着她。
“我分析得有没有道理。”
“那得去问她。”马力勉强笑道。
“说说你的看法吧。”
“我不知道,我不想猜,我们应该尊敬死者。”
她笑了。“我看你的心情真的很糟糕,这都是你太善良的缘故。”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看了看表。”对不起,我得走了,我今天只有一个小时,已经到时间了。”她说完,拔腿就走。马力被她气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