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流人物

手是苦的,心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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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漢香變了。

變得人們認不出來了。

人們說,她的手能是捉虱的手嗎?可有人親眼看見,在河上洗衣裳的時候(自然是“蛋兒們”的衣裳),她在捉虱!在河上,她揉搓衣裳的時候,揉著揉著,就對著陽光捉起虱子來了,那指甲扁著指甲,一扣一扣,“咯蹦、咯蹦”地響,還笑呢,她竟然還笑?!那指甲,扣一下,“吞兒”就笑了。老天爺,上梁一枝花呀!早些年,幹淨的青菜兒樣,那手,蔥枝兒一般,走出來的時候,總是挎著書包,洋氣氣的,是一丁點兒土腥氣都不想沾的,怎麽就捉起虱子來了?!

還有,不知怎的,這人就平和了。往常,她人是很貴氣的,見了誰,是不大說話的,就是說了,也是有一句沒一句,愛答不理的。可是,自從她進了老姑夫家的門之後,人一下子就和氣多了,憑見了誰,就笑笑的,也說家常,柴米油鹽的,還多用請教的語氣。比如那繁子的熱涼,餅子的薄厚,蒸摸時用小曲還是大酵,都還是問的,還知道謝人,動不動就謝了,很“甜還”的。“甜還”自然是鄉間的土話,那是一種長年在日子裏浸泡之後的生活用語,是背著日頭行路的一種人生感悟,是一種帶有暖意的理解。人們說,咦,她怎麽就知道“甜還”人呢?

還有,那眼神兒,就很迷離。看了什麽的時候,泅泅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錐樣的愛撫。一個糙糙的石碾,有什麽可看的?咦,她會看上一會兒,那神情切切的,還用手摸一下,似要摸出那涼中的熱?也不知道想什麽,就去摸上一摸,那凸凸凹凹的破麵,會開花嗎?雀兒她也看,一隻麻雀,在樹上跳跳,那目光就追著,也沒有飛多遠,她就看了,看了還笑,不知怎麽就笑了,那笑也是迷迷離離的,孩兒樣的,吃吃怔怔的。還有雨滴,房簷上的雨滴。下雨的時候,就立在房簷下,看那雨滴。那雨滴很亮,在麥草條上一泡兒一泡兒地飽著,倏爾一短,很肥地一短,就垂垂地落下來了,在門前的鋪石上砸出一個一個的小水臼兒。這有什麽可看的呢?就看,專專注注地看,像是當畫兒看了。院中的一株石榴,鐵蟲子蟲子的,也沒有開花呀,她也看,看那小芽兒,一縫兒一縫兒的小芽,貼近了去看,看了,臉上就詩化出一些笑意來,綿綿的。夕陽西下時,也常站在村口的大路上,看西天裏的火燒雲。那雲兒,霞霞的,一瓦一瓦地卷出來,飄出獅樣兒、牛樣兒、馬樣兒、驢樣兒,或是一階一階的海紅,天梯樣地走……這時候,人就迷離得厲害,像是魂兒被什麽帶走了似的。有時呢,走著走著,驀地,就轉過身來,好像有人跟著她似的,就好像有一個人一直在跟著她!轉過身,自己就先笑了,那笑,是泅化出來的,沒來由的,很不正常啊。常常,恍惚中,就又笑了,脈脈的,就像是有什麽附了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