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紫靠在我怀里,我用手臂搂紧她,我俩的身体都还在微微地颤抖。几乎无一例外的,我们每次都是连续三次,蓝调和弦乐四重奏的顺序有时会颠倒,最后一次的重金属也大多改成了Raggae。我的境界得到了很大的提升,两个人总是high到飞起来的状态,然后彻底地精疲力竭,身体完完全全被放空。我想到上大学那阵儿宿舍男生关灯后的卧谈,“耗子”总是绘声绘色地描述他高中时候约会过的女生,其实就他那点隔靴搔痒的经历本来不值一提,也就是能勾起大一新生那一份蠢蠢欲动罢了。那时候我们都没经历过什么世事,要是他们知道我现在碰上了燕紫这样的风流佳人,那还不都得哈喇子流得满地都是。这就叫作傻人自有傻福,这是我妈说过的。当然我绝对不会对任何人提起,就算以后成了家也不会对妻子提起,这样的经历就像是《聊斋志异》里令男人神魂颠倒的艳遇,得着了就一个人偷摸儿乐去,可千万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其实那些卖弄显摆的人呢,往往只是在满足不曾实现过的虚荣心,真正有料的家伙反倒个个都很低调。燕紫转了个身,平躺在我的臂弯里,用手拨开粘在脸庞上的几缕头发,她的脸上还是濡湿的,微微地闪着亮光。她偏过头看我的脸,微微努了下嘴唇,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我只是……”她说着拿手指头在我的胸口上画圈,由小到大的,好像是一个水波扩展开去。她经常这样,话说到一半就不讲了,我一般等不到下文也就不再费脑筋了。不过我看到过一些不连续的画面。一个男人的面庞,他的表情虔诚而宁静……一个孤独的女人,坐在清冷的月光下……
“起来了!”她坐了起来,“美餐一顿,然后我要改报告了!”
燕紫以“温莎饲养员”的名义拎包入驻了我的公寓。她特别喜欢把物品陈列整齐,所以我的房间现在异常的干净整洁。她说去宜家,我于是开着她那辆粉红色的Mini Cooper,我们采购了两只印着英文字母的靠垫和一条蓝灰条纹的珊瑚绒毯子,她还选了两只锅和一套造型简洁的餐具,“我喜欢我烧的菜盛在漂亮的容器里!”她总是给我的冰箱添进适量的啤酒、牛奶和果汁,备好小吃零食,笑眯眯地看着我把饭菜吃光。我那时候就自觉真的变成了她养的“温莎”,在温暖的阳光下蜷曲在窗台上打着盹儿。我还是包下了洗碗的活,因为实在不好总是让她一个人忙活。收拾完了我打开音响,问她喜欢听什么音乐,她说对音乐说不上喜好,依我,所以就变成了依旧听我喜欢的。我在沙发上看书的时候她就打开电脑在餐桌上加班。
“我的工作是想做就有的,做也做不完的。”她说我的“秘密管道说”帮了她很多的忙,让她少了不少的烦恼,其实我俩相互之间几乎不交流工作的内容。
“我发现你现在的状态还是不错的,虽然平常也加班但至少不用占周末的时间。”
我耸了耸肩。
“不过如果比起互联网公司,我们这都不算什么了!”她又说。
“这是AI取代人类重复性工作之前劳动者们最黑暗的时代,人们目光呆滞,透过厚厚的镜片盯着闪烁的屏幕,苍白的脸色,臃肿的腹部,肩膀没了应有的坚韧线条,大腿失去了应有的健美和力量……人们应该有工作,但工作却摧毁了他们。”我想了想,又说,“互联网已经把人类的思维串联成了它的超级大脑,人们成了网络的触角和信息采集的神经元。网络捧出了诱人的糖果——消费的便利通达、信息的丰富精彩、数据的全知全能。我们含着糖果,成了心甘情愿被网络操控的灵魂。”
燕紫抬起头看着我,“你的这番话挺有意思的。”
“D.H.劳伦斯,他有一段描写煤和铁把人的肉体和灵魂雕琢成了它们的眉目,人们成为分解矿物的灵魂的文字,我读的时候印象非常深刻,网络的力量远远甚于煤和铁,所以我就在他的文字之上做了改编。”
“有意思,我好像真的看到了网络这样一个超级大脑!”她说完这句就又低头忙了起来。门铃就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
“爸!妈!你们怎么来了?”打开门的一瞬间我突然产生了一个预感——有什么我不曾预想的事情要发生了。
“来看你啊,给你个惊喜!呦,这姑娘是?”
“哦,燕紫!”
燕紫这时迎了过来,我忙给他们彼此介绍,她这时就是职场上那个干练成熟的燕紫。
我爸我妈这一下笑得合不拢嘴,眼角的皱纹全都熨平了一样。他们心里一定在想,天天盼着催着,终于让他们给盼来了。我想说“你们不要误会”,可是我和燕紫是恋人无疑,我也不能说“爸妈,我们只是谈恋爱,没说要结婚的”。所以,我只能什么都不说。
燕紫驾轻就熟地给我爸妈泡茶、做饭,我妈立马跟进了厨房,一看之下满意得脸上瞬间乐开了花。吃饭的时候就是各种的唠家常,年龄啦,老家啦,在哪个公司上班啦,总之各种户口调查,一路问下来两个人一直由内往外地保持着笑容,看得出来样样都令他们满意,其中有一些是我和燕紫都未曾提及的话题,比如燕紫是跟着妈妈长大的,后来妈妈和一位医生在一起了,燕紫的公寓是那位医生她叫程叔叔的给她买下的。燕紫不时地和我对视一眼,笑一笑,我也笑笑,燕紫的举止分寸是令我满意的,所以这一切并没有让我特别的不自在。爸妈这么多年与我的核心话题就是结婚,但我从来都不做回应,这一次我的良好态度让他们似乎觉察到了希望。我和燕紫?我心里合计着,不大可能吧,她,她?她!是啊,她有什么不好吗?我在心里问。她有一连串的未解之谜,她总是小心地包裹着什么,她的**技巧太过丰富!天,原来这也是不好?也不是啦!
我还没来得及在脑子里对自己的疑问展开思考,燕紫的电话响了,她转到窗台边背对着我们接电话,“哎,妈,什么?你和程叔叔今天晚上到?”她转过身来眼睛望着我,眼睛扑闪扑闪的。
“哎呀,那,那敢情好了,我们可以见个面了!”我爸的语气有点儿激动,我坐在那里一动没动,只是意识到今天到目前为止,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拉到了弓弦上,就要不受控制“嗖”的一声飞出去了。
“那我晚上去车站接你们!”燕紫挂了电话,像气鼓鱼一样鼓着嘴巴吐了口气。我冲着我爸妈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们不要说话。可是凭我爸善于把握机会的作风,他是绝不会沉默的。
“燕紫啊,你看这么巧,要不这样好不好,明天呢,叔叔做东,请你妈妈和程叔叔一起吃个饭?”
我没有说话,燕紫抬起眼睛看着我,又对我爸说:“叔叔,我和忆水晚上先把我妈他们接回去,和他们商量一下您看好吗?”
“好啊,好啊,这样好!”我爸忙不迭地说,“那忆水,你就快去和燕紫一块儿接站去吧!”
“为什么要我去接站,你妈会吓到吧?”我一边开车一边问燕紫。
“你又没有长成个怪物,怎么会吓到她?”
“你可是我带去接她的唯一一个!”燕紫停顿了一下后又轻声地补了一句,她说这话的时候脸红了一下,之后就抿着嘴唇望向窗外。
我没有接话,我们沉默了一会儿。那个感觉又闯进我的意识,有什么东西被拉到了弓弦上,就要不受控制“嗖”的一声飞出去了,而我竟然还没来得及在脑子里面把这一切整理清楚。
“妈妈,这是萧忆水!”
我曾在燕紫卧室的床头柜上看到过她和母亲的合影,母女俩长得很像,两个人都是白润的脸,丰满的身材,照片中的妈妈穿了一件碎花的旗袍,头发挽成发髻,带了几分成熟的优雅。她的样子和照片上相差无几,没穿旗袍,穿了一条素色的裙子,她笑容可掬地和我握手、寒暄,举手投足甚为得体。燕紫又把我介绍给程叔叔,这是一个儒雅斯文的男人,五十多岁的样子,言语间对燕紫母女体贴而不失风度。燕紫的妈妈没有像我父母那样的户口盘查,我想今天晚上母女俩会就我这样一个人有充分的交流,她们又会说些什么呢。到今天为止,我从来没有问过燕紫在她眼中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她也没问过我这样的问题,我俩说好的可以充分地自由。
“真的能那么自由地来去?”
“当然!”
我把车留给燕紫,自己坐地铁回家,周末的晚上地铁上人不多,车厢里空****的。我开始在脑子里回放毕业后的这些年头,转眼也快十年了,一开始的几年我不想结婚这事儿,我爸妈也只是偶尔问问有没有碰到合适的女孩儿,后来他们就变得焦虑了,几乎每电必问,搞得我都不愿意接他们的电话了,或者干脆放着免提干我自己的事儿。再后来我逐渐坚定了自己的婚姻理想,虽然至今没有找到但是那个目标让我觉得有一种希望,人有希望就会快乐,总觉得只要继续向前走就好了,也总觉得一定会遇到那个对的人。燕紫是那个对的人吗?我没有听到那个声音说——对了,就是她!她似乎并不是站在我身旁的那棵树。“可笑!可笑的婚姻理想!”不知道哪里发出一声讥笑。我现在三十三岁了,正好是我晚婚晚育的父亲有了我的年龄。燕紫,她的美食一流,她的风情一流,她的各样条件都和我般配,甚至比我更优越,至于她的那些猜谜,天底下的女人大多喜欢让人猜她们的心思吧,解开那些谜底可能根本就不难,如果我想要解开的话,我爸妈不是没花多一会儿工夫就摸了底了吗?更何况是我俩自愿在一起的,两人相处得甚为融洽。我一时竟想不出什么不合适的理由了。如果日后我们两人结了婚有了小孩,燕紫想必也会是一个称职的母亲,我的脑海中浮现出燕紫带着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女儿一起做陶土拼贴的场景,我在那个画面里作为父亲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她俩,那是一家三口的和美画面。只是……我追问自己——只是什么呢?
对,是我想要的力量和改变吧?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又是什么样的改变呢?真的需要那种说不出是什么的力量,说不清是什么的改变吗?那种力量和改变每个人都需要吗,每个人又都会获得吗?我究竟又在什么人身上看到过呢?我和燕紫,组建一个家庭,生下可爱的孩子,把生活过得富足,把孩子抚养长大,然后我们俩渐渐老去,就像我的爸爸妈妈一样,就像千千万万的人一样,这难道不是生命本身的力量吗?对,这又是群体定义,可我原本就是极为普通的人,本就应该追求群体定义,追求金钱和地位上的成功,遑论什么内心的力量?也许我实际上缺少的是竞争中的力量,如果能在金钱和地位上取得成功,可能也就根本不会费心费力地去寻求什么内心的力量了吧,就像人们整体上认为只有境遇悲惨的人才会去寻求宗教的慰藉,关注灵魂的人也是在社会竞争中处于劣势的人吧?是否我应该停止不切实际的婚姻目标,果断地和燕紫确定关系,然后准备跳槽,让自己再上一个台阶,这也算给所有关心我的人一个满意的成果了。毕竟,我是被爱着,被关心着的。我的父母自不用说,燕紫,她带着春天一样的微笑走近我,养育出两个人的花房,那里有明亮的阳光,有沁人的花香,有动人的花房姑娘,虽然我们都曾经习惯了独自一人的生活,但两人在一起才有温暖才有欢笑。我的眼前浮现起燕紫柠檬蛋糕一样的新鲜,喂饱猫咪一样的满足,兔女郎一样的娇俏,她就是我的花房姑娘。花房孕育着我们这样两个彼此靠近的人小小的但确幸的爱,又是一个让我俩在这逐世洪流中相依为伴的所在,现在,即使天地间漆黑一片暴雨如注,我俩依然有那个花房晶莹闪亮温存相拥。我又有什么现实的理由去打碎这样的花房呢?人终究是要承担起自己的角色和责任,否则就是可耻的!
回到公寓的时候,爸妈像我当年考上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一样的兴奋,不停地问我关于燕紫和燕紫妈妈的一切。“这姑娘真的挺合适的!”他们的目光很是殷切,脸上泛着喜悦的光彩。
我突然涌上来对自己极大的失望,我终归没有办法达成自己的心愿,尽管这一次我的手上曾经握了那么确定的自由。这种感觉就像是非要离家远行的游子,漂泊了很多年还是一事无成,最终回到家里不声不响地接过早年里抗拒和瞧不上眼的父亲的手艺,我注定是一个失败者。
我的心情变得很低落,刚才在地铁里的时候以为自己已经想通了,但现在,挫败感啪啪地扇着我的耳光,我不想和他们多聊,应了几句就去洗澡了。我把水放得很大,让水花迸溅在我的头上、肩膀上、身体上,我突然想起了那些诗句——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没有人,听懂我们的言语……,看来这些诗意的东西还是没有斩草除根,我需要把它们统统拔掉,还是“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吧!和燕紫在一起的时候我像一只在花房透明玻璃边晒着太阳的猫,如此难以企及的幸福,如此的确幸足以令人心中温暖,我不停地告诉自己——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从明天起,只做一个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