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引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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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石板路曲曲彎彎地愈來愈難走了,韓此君有時不得不用手腳將那些亂草荊棘撥開了,方能深人一步。韓此君倒也樂此不疲。一個人跟草木打交道真是最省心不過的了,一邊走一邊隨心所欲地胡思亂想,忽聽前麵樹叢中枝葉簌簌作響,當是有蛇,便順手揀了根枯枝捏著,屏息等待著。卻咯咯格地飛出一串笑聲,辛小苦從樹後閃出身子,笑得按住胸口彎下了腰。韓此君也笑了,丟了枯枝道“幸而我還沒有一棍子打下去,否則你的腦袋便成肉餅了。”辛小苦學著韓此君捏著枯枝虎視耽耽的樣子笑道“韓老師看你平日文弱模樣,關鍵時刻倒也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勇氣。”辛小苦披著月白色砂洗真絲風衣卻敞著懷,裏麵的黑羊毛衫領口開得很低,又弓了腰,韓此君的目光一直深人到她的小山頭似的胸脯,慌忙調開眼睛,心想她怎麽連件內衣都不穿?渾身熱麻麻的,結結巴巴道“風、風蠻大的……你、你怎麽跑下來了?”辛小苦道“韓老師,你還不知道啊?山頂去不成了,工程隊搭了帳篷,樹砍倒了一大片,亂哄哄的,要在那裏造什麽韓無極筆墨家,你說荒唐不荒唐?”韓此君卻不言語,心裏麵酸甜苦辣,又像是丟失了什麽,又像是得到了什麽。辛小苦隻當他也懊喪,轉而道“我方才四周轉過了,這片林子前麵有一麵坡倒還清靜。”便領著韓此君在雜樹林裏七拐八繞,豁然開朗,麵前是緩緩的一片紅黃藍白開滿野菊的斜坡,上麵層疊著馬尾鬆林,從山坳口望出去,煙嵐迷蒙處閃閃發亮的帶子便是九髻溪了。雖是背陰處,卻因四周屏嶂疊巒,沒有風,果然是處幽靜的勝地。韓此君聞得小苦**的頸脖散發出的灼熱的氣息,聽得自己心跳如急鼓般的嗒嗒聲,一動也不敢動。辛小苦卻道“韓老師,待會兒你再慢慢地遣懷抒情、舞風弄月吧,我都急死了,評委會馬上就無記名投票決定送新紀元畫展的名單,我作了兩幅,吃不準哪幅更有把握。”便在一塊鞍馬狀的青石上攤開了畫夾。韓此君匆匆將心思收攏,定定神,湊過去看那畫,原來是長卷《女史茂圖》。西晉張華所撰《女史藏》原是以封建婦德來規勸皇後的。大畫家顧愷之曾畫《女史茂圖》,傳說是“筆彩生動、鬢發秀潤”,卻隻在《中國繪畫史》中見過唐摹本的局部照片。小苦卻別出心裁,以變形誇張的筆觸反諷其意。韓此君不禁擊節稱歎“好,果然有不同凡響的創意。”辛小苦笑道“韓老師這麽一說,我便心中有數了。”韓此君道“不是說作了兩幅?也拿出來讓我飽飽眼福。”小苦道“那幅不好,不看也罷。”韓此君道“想來是更好的,不舍得給我看了。”小苦便抽出一幅折疊著的,道“真是不好,你愛看就看去!”竟微紅了臉頰。韓此君展開一看,腦袋轟地脹大了,竟是幅豎軸《山鬼圖》,畫麵布局與他早年畫的一模一樣他記得那張畫是被工宣隊撕碎了又點火燒了的,不想小苦竟記得如此真切,幾能亂真地複製出來。小苦見他發呆,嬌慎道“我是說這張不好,你偏不信嘛!”便伸手來奪。韓此君不鬆手,道“若論神韻氣格,卻是這張為高。那張《女史茂圖》雖機巧過人,卻失之筆意直露,到底在畫品上略輸一籌。”小苦道“韓老師的意思,還是送這張《山鬼圖》有把握?”韓此君冷冷一笑“那也要看評委會的眼光如何了。即便這張《山鬼圖》,亦有不足之處。”小苦心中不服 我原是臨摹你的舊作嘛!嘴上卻道“所以要請韓老,師過目呀,韓老師不要賣關子了嘛。”韓此君道“你不覺得這山鬼的神情與整張畫的氣氛不符,過於俏媚張揚了嗎?”說罷, 目光如火如茶地盯著小苦。小苦被他盯得局促不安, 自然聽懂他言下之意,借畫諷人。兩人都想到了從前的那段是非,小苦慌忙掩飾道“就是功夫不到家呀,筆不達意。真正是手揮五弦易, 目送歸鴻難啊!”韓此君知她故意岔開了, 目光黯淡下去, 自嘲地一笑,道“我也是雞蛋裏麵挑骨頭,旁人不一定體會得出。”便立起了身。辛小苦卻注意到他斜插在背包裏的那卷畫,笑道“韓老師你就不公平了,你看了我的畫,怎麽就不讓我看你的呢?”韓此君猶豫一下道“我也是來請教陳先生的,平常的練習稿一,都不成畫的。”辛小苦卻已一把抽了過去,貪婪地展開了。先看那幾幅古詩意圖,雖是連連叫好,不過是客套敷衍,心中暗想看來韓老師也已江郎才盡,筆墨技法雖已極致,總無什麽新意了。不料翻出了《離騷圖》,頓時震懾得大氣不出,血脈凝固,半天方轉回神來,跳起來捉住韓此君雙手喊道“這才是真離騷呀!看過多少畫屈原的,真正得其神韻的隻有韓老師你呀!”韓此君心血沸騰,難以把持,多少年來夢寐以求的女人就在他臂彎間,那雙幽秘的眼睛正火辣辣地盯著自己。韓此君不由自主張開猿臂一把將辛小苦輕靈的身子擁人懷中,辛小苦竟不逃避,順勢伏在他肩腳頭坳哭起來。韓此君摟著柔若無骨的小苦,胸膛脹得仿佛要裂開來。他低下頭,小心翼翼地將臉埋進辛小苦芳香四溢的頸脖中,一時間失去了知覺。辛小苦悲勵地哭了一陣,忽然狠狠地推開韓此君,嘶啞著嗓子恨恨地罵道“韓老師,你好陰險,我真是看錯你了。”韓此君猩猩般垂著長臂,茫然不知所措。辛小苦繼續罵道“我隻當你全心全意教我,原來隻是花架子調排我,我隻當韓老師心胸寬廣從不記恨我,原來是暗地裏使法整治我,這才叫殺人不見血呢!”韓此君嚇白了臉,道“我、我、我決沒有其他意思的,看見你、你出眼淚,一時不知怎麽樣好,才、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