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鷹

意外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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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兆講起來總歸是在事先就顯露出來的,不過實際上大多數人都是到事後才意識到它。譬如一九七六年的唐山大地震,直等到震得天崩地裂、人仰馬翻、城市夷為平地,陰司間平添二十多萬新鬼,僥幸活下來的人們才喋喋不休地舉例證明這災難一早露端倪,狗貓不安地亂叫亂跳,塘裏的魚翻了白肚,蛆躬!成群結隊地橫過大車道。

卜安公寓裏的人家也是等樊易木在醫院裏咽了氣的消息傳回來以後才七嘴八舌講出許多惡象來的。

底樓朝馬路的汽車間,“文革”後期被煙糖公司拿去開了月煙紙店,那裏便成了樓裏麵阿姨好婆師娘們談論各家大事、傳遞小道消息的集聚地。就在那個險情四伏的雷雨之夜過後的第二天,上午九、十點鍾光景,盛夏的太陽窮凶極惡地熏烤著灰蒙蒙的馬路,路旁的梧桐樹葉和縱貫長街的無軌電車線以及來往行人的表情都如銅澆鐵鑄般的凝重,昨晚的大雨沒有留下絲毫痕跡。煙紙店裏的艾麗絲顯得心神不寧,沒有對鏡拔眉,也沒有憋著嗓子學毛阿敏,將衛生紙揮得整齊了,又將雪碧的瓶子擦幹淨了。街角上有一幢舊樓正在被拆毀,鐵榔頭敲擊磚牆咚咚地帶著回聲,像要穿透人心。灰塵張揚得到處都是。

仿佛是約好了似的,四號裏的畢師母,六號裏的霍阿姨,十號裏的封太太,十二號裏的俞家好婆都在十點敲過開了門,帶著勇敢的神秘兮兮的表情走出來。她們有的在下樓梯的時候碰到了,目光相遇都心照不宣地笑笑,笑得都很有內容。

“買醬油去呀?”

“拷點豆瓣醬燒豆腐幹。你也去煙紙店?”

“暖,肥皂粉用起來像吃炒麥粉一樣快。”

她們都像要去幹一樁極為要緊的事體,在走下最後幾級樓梯時腳步都急切起來。俞家好婆是宣統二年出生的,剛吃過八十歲壽麵,一雙腳像嘉興粽子一般,水磨石的樓梯蠻滑的,她腳步不敢邁得快,拚命講:“急點啥,急點啥,‘眼淚水’隻有一雙手,總歸要一個一個做生意的。”大家都管煙紙店的艾麗絲叫“眼淚水”,因為上海話裏艾麗絲和眼淚水發音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