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曾經相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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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來悲秋多寂寞,萬事到秋盡搖落。秋天對範家來說確實是一個凶兆。二十多年前那個蕭殺的秋日,落葉滿長街。傍晚時分,車流人擁,無情地輾壓著落葉,滿街沉悶的嚓嚓嚓,嚓嚓嚓,五花八門的“造反派”、“紅衛兵”臂章間或閃過觸目驚心的紅。那時剛滿巧歲的範舞月正在學校裏參加毛澤東思想文藝宜傳隊的排練,15歲就發育得胸圓腿長,體態窈窕的範舞月身穿國防綠軍裝,腰間束根寬皮帶,臂上箍隻紅袖章,真是颯爽英姿的寫照。範舞月回首當年宛若隔世,依稀記得那個秋天的下午宣傳隊排練的節目是毛主席詩詞大聯唱,她擔任《蝶戀花》的領唱。她有一副天賦的好嗓子,她的心靈曾經多麽單純透明如無瑕之玉,她一直向往成為一名歌唱家,她多麽喜歡唱歌,少小的時候唱“太陽光金亮亮,雄雞唱三唱”,稍大點了就唱“讓我們**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後來還唱過“學習雷鋒好榜樣,忠於人民忠於黨”,可以說15歲以前的範舞月是浸在歌聲裏長大的。範舞月想起那個秋日如火如茶的傍晚就覺得喉隴口鹹滋滋的,滿嘴腥氣。她正在唱《蝶戀花》,“我失嬌楊君失柳,楊柳輕揚直上重霄九……”她唱得很投入,很動情,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像一隻輕靈的小黃雀振翅飛進了高遠的天際,飛進了天際那血一般流淌著的晚霞中。這時候她突然看見了姐姐,在那血一般流淌著的晚霞中突然出現了姐姐的身影令她驚訝。她的歌聲變得猶猶豫豫、飄忽不定,仿佛小黃雀疲倦了,從雲端跌落下來了。姐姐拚命地朝她奔過來,奔到她麵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抓得她很痛。音樂伴奏中斷了,她看見姐姐慘白的雙唇飛快地蠕動著,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姐姐我們在排節目,姐姐你瘋了嗎?姐姐卻不鬆手,拽住她往外跑。姐姐變得力大無窮,雙手如鐵鉗,她不由自主地跟著姐姐跑啊跑啊,腳底盤旋著蝴蝶般的落葉。她們跑進自己家的弄堂,她看見家門口都是人,陌生的人,綠軍裝,紅袖章,紅袖章,綠軍裝,炫人眼目。她跟著姐姐衝開人群,擠進家門,她看見爸爸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爸爸身上蓋著一張白紙,紙上張牙舞爪地寫著幾個字:罪該萬死裏周圍人的吼聲突然穿透舞月的耳膜:範德鈞畏罪自殺罪該萬死―她猛地推開姐姐,撲向爸爸,卻被亂七八糟的手臂拖住了,她撕心裂肺地想喊,光張嘴,卻沒有聲音,喉嚨口被一團鹹滋滋腥臭的東西堵得嚴嚴實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