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曾經相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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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舞月吃力地扛著自行車下樓,差一點兒絆倒。吐口晦氣,走出大門,早晨的天空一碧如洗,初秋的陽光明亮而且溫和,實在是讓人心曠神怡的季節。可是舞月的心間仍舊暗洞洞灰蒙蒙,彌漫著優傷和煩躁,就像家庭主婦逛萊場拎回的籃子,沉甸甸橫七豎八塞滿了東西。是因為朱墨朝著自己摔奶瓶?是因為他固執己見去工廠上班?還是因為他破例不幫自己搬自行車下樓?根據模日後的剖析,這是凶兆造成的心理反應。並舉例說,某某某有一天感到莫名奇妙的焦慮不安,回到家果然兒子被自行車撞傷,某某某有段日子特別地脾氣急躁,沒幾天就查出了身患癌症。舞月聽了背脊骨汗毛直豎。那一天她確實不能領悟命運的暗示,她還等待著中午跟姐姐一起吃午飯,無所顧忌地發牢騷,淌眼淚,怨天怨地,然後接受姐姐和風細雨的勸導和撫慰。舞月有一個困擾已久的間題急切地要間姐姐,當初,是姐姐勸她放棄母親選擇朱墨的,親愛的姐姐,我為了這個選擇作出的犧牲是不是太多了?這個問題在舞月心中醞釀產生的過程是非常漫長而模糊的,可是當朱墨將那隻奶瓶往地上摔去,玻璃進裂的那一刻,仿佛有台大功率的冷凍機將舞月對朱墨的愛情霎那間凍住了,翻滾在她心間的隻是憤慈與怨艾,於是關於自己的選擇是錯是對的間題馬上從亂麻似的思緒中清晰地凸現出來,並且像喝了生長激素的小樹苗迅速而瘋狂地長大,盤踞了她的整個思想。

那一年,父親的間題平反了,恢複名譽,落實政策,舞月從農村回到上海,頂替父親進設計院工作。一家人剛剛團聚,有一天母親突然告訴兩個女兒:她要再嫁,嫁給父親青年時代的朋友安德森先生,並且要隨他移居美國去了。不管女兒們如何震驚,母親已深思熟慮,說得非常從容,慈愛地不無留戀地看著女兒。安德森先生通情達理,同意她帶一個女兒一起移居美國,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書月已經成家有丈夫有兒子,舞月的男友卻還在鄉下。於是母親對舞月說:“你願意跟媽媽一起去嗎?”舞月清楚地記得那個盛夏是多麽悶熱,她當晚擠上火車去鄉下找朱墨商量。母愛和情愛使她難以抉擇。朱墨的臉在山村夏天的夜色裏顯得悲壯而英俊,朱墨目不轉睛地看住她,沉悶地說:“你跟你媽媽去吧,你媽媽需要你。”舞月淚眼汪汪地問:“你……不需要我嗎?”朱墨說:“可是,我恐怕永遠無法讓你過得舒適安寧呢?”舞月的淚決堤般湧了出來,舞月的心好像被撕裂了。舞月回到家裏,姐姐約她上小麵鋪吃什錦蓋交麵。姐姐的神色非常嚴峻,好看的丹鳳眼虛腫著,像是哭過。姐姐對舞月說:“不要跟她去!是她拋棄了我們,是她背叛了父親!”舞月去鄉下找朱墨的時候,姐姐跟母親決裂了。姐姐對母親說:“我不是反對你改嫁,隻是希望你能顧及爸爸的麵子再等兩年。而且,你為什麽偏要嫁給那個安德森呢?爸爸的老朋友還有那麽多,親親眷眷誰不知道年輕時安德森和爸爸是情敵?人家會怎麽聯想呢?你自己一走了之去當你的闊太太,叫我們有何麵目為你辯解?"母親淡然地說:“我知道,你爸爸讓你們背了那麽多年的黑鍋,好不容易才平反,我又要讓你們背黑鍋了。你可以理直氣壯地把我罵得狗屎不如,也可以對外宣稱與我斷絕關係。”於是姐姐鄙棄地看了母親一眼,決然走出家門。姐姐挑起一筷麵塞進嘴巴,麵很長,胡須似地掛著,姐姐用筷子狠狠一掐,麵條齊刷刷地斷了,她把殘剩的呼嚕一下全部吸到口中,不動聲色地嚼著。姐姐做什麽事都這麽利落爽快,不像舞屍,一口麵沒吃成,已經弄得湯汁四濺了。姐姐把麵交頭裏的蝦米揀出來放到舞月碗裏,用當教師練出來的很有煽動性的口吻對舞月說:“你是共青團員,難道甘心情願跟她去過那種寄生蟲的生活,寄人籬下、仰人鼻息?你別看朱墨現在囿於一隅,默默無聞,姐姐看人不會錯,他胸懷大誌而且有堅強的忍受力,以後一定會有所成就的。千萬別像那朱買臣的老婆鼠目寸光,為蠅頭小利**,最終落得個夢中戴冠、馬前潑水的下場,還被編成戲文讓後人唾罵嗤笑。”舞月心裏的天平終於傾向了朱墨。姐姐和朱墨加在一起的分量超過了母親。舞月對母親說:“媽媽,你有安德森,朱墨比你更需要我,我不跟你去了。”母親說:“舞月你真像我,你和媽媽年輕時一樣,重感情不重利益。記住,將來如果有什麽難處,別忘了媽媽永遠是你的媽媽。”母親走後不久,果然如姐姐所預料,朱墨考上大學回城了。他們舉行了簡樸而浪漫的婚禮,一大幫插兄簇擁著,朱墨用黃魚車馱著舞月和小小幾件行李去新房,一路上前呼後擁,好不熱鬧。舞月不會忘記那一個炎熱的夏天裏她做出的人生選擇,那時刻她感到胸中充滿了一種獻身的崇高的幸福感,那時刻她的心是純潔的透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