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太平洋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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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秀娟给他的那张字条上,写有夏坤这一路都在苦想的史莹琪在纽约的电话和传真号码。宁秀娟过去听夏坤说过他同史莹琪的事情,也在他的旧影集里见过史莹琪着军装的那张半身照片。曾经醋意地对夏坤说过,史莹琪比她好看。她在电话里告诉夏坤,她是在赵勇的名片夹里看见史莹琪的名片的。开始,她并未注意,猛一想,这名字好熟悉,姓史的人不多,名字又一样,会不会就是她。她按这名片的电话号码打了电话去,一问,果真是她。她追问了赵勇,何来此名片,赵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我做生意,走南闯北,接触的人和事好多好多,她也许和我做过生意。她信了。她在电话里对史莹琪说,她刚从国内来,孤寂得很,想找她这家乡人聊聊天。史莹琪很热情,叫她到纽约一定去玩。后来,史莹琪还给她来过电话,她也给她去过电话,两人成了电话里的朋友。交谈中得知她现在正在攻读博士学位。宁秀娟一直没有向史莹琪提到过她与夏坤的事情。不想,夏坤这次竟来美国了。那天,在好莱坞,夏坤对她说,他的返程地是纽约的肯尼迪国际机场。夏坤的车启动时,她想起这事儿,把史莹琪的消息告诉了他。

人世沧桑,颇多意想不到的变迁。他乡遇故知,夏坤好一番激动、兴奋和感慨。

此时,他拿起那张字条,盯着那电话号码,提起话筒放下,放下又提起。他真想立即跟莹琪通上电话,真想立即就听到她的声音,甚至想立即就飞到纽约去见到她。他又想不打电话,到了纽约给她来个突然的惊喜!还想,让这重逢的幸福的时刻来得缓一些。

夏坤躺在**终于下决心拿起话筒拨号时,已是深夜1点过了。美国的时间不像中国,只有一个北京时间,美国分东部时区、中部时区、山地时区和太平洋时区4个时区,东、西部地域时差4个小时。纽约属东部时区。奥兰多在美国东南角,经线位置与纽约接近,使用的是同一时间。“嘟——嘟——”电话通了。

“Hello……”话筒里响起了一声柔和、倦乏的女声。

夏坤的心扑扑跳:“Hello……”转用中文,“请问,你是史莹琪吗?”

“是的。”对方也转用中文。

夏坤热血沸腾,话音发颤:“莹琪,我是夏坤呐。”

“夏坤?……”对方呼吸有些急促,“你是夏坤!你在哪里呀?”

“我就在美国。”

“在美国!在什么地方?”

“奥兰多,我来开一个国际学术会议。”

“真的!太好了!夏坤……”对方的话音也颤抖了,“你还好吗?”

“好,好。莹琪,你好吗?”

“好,好。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是我一个朋友宁秀娟告诉我的。”

“啊!”她笑了,“这人很不错的,很客气,我们通过好几次话。”

“听说你正在攻读博士?”

“唉,拼一下吧,攻不下来就又去经商。这几天,正忙着写答辩论文。夏坤,你的会议什么时候开完,我一定要飞过来看看你!”

“会议还有几天才完,你忙,就不要来了。我要来纽约的,我来后给你打电话。”

“好的好的。你一定要给我打电话,我开车来接你。”

“好。莹琪,就这样吧,太晚了,来纽约见。”

“嗯。”

“那我挂电话哪。”

“嗯。”

夏坤放下电话,急跳的心逐渐平缓下来。真不想,当年同莹琪的事弄得那么复杂、艰难、令人失悔。而20多年后的异国重逢竟会这么偶然、顺利。这夜里他睡得特别香甜。

他梦见自己正与宁秀娟**,又发现自己搂着的人是史莹琪,好惊诧。一阵门铃声把他惊醒。他一看表,呀,还差半小时就要开会了,慌忙起身穿好衣服去开门。门口站着章晓春,手里端着一份盒饭。

“小章,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我不放心我老师呀,怕饿坏了我老师呀!”章晓春笑着,走进来,“老师,你睡得好死呀。”

夏坤笑,忙忙地洗漱毕。打开盒饭看,乐了,是一盒热气腾腾的青椒肉丝盒饭,狼吞虎咽。尽管青椒煮得太软,仍赞口不绝:

“嗯,好吃!小章,你从洛杉矶端来的?”

章晓春大笑:“哪能呢。你这宾馆前边,拐两条大道就有座超级商场,那里面什么都有卖的。也有煮好的现成饭菜,任随你挑,又便宜。”

“真的,唉,我要早知道就好了。也不会总觉肚子饿了。可你说要转两条大道,没有车又是难事儿了。”

“嘻嘻,谁叫你不会开车呀。你看我,到这儿来就租了一辆车,方便得很。”

“是呀是呀,我不会开车,也租不起车呀!”夏坤扒完了饭,一抹嘴,“小章,你在这儿歇歇,我开会去,下午你领我去转转。”

“嗯。”章晓春为他收拾了饭盒,扔到垃圾袋内。

夏坤匆匆赶去开会,刚坐定,会议就开始了。下午,章晓春开了车,领夏坤去转悠。

“夏老师,我们去Sea World吧。”

“嗯,好,去海上世界。”

在海上世界,章晓春边走边对夏坤讲解,夏坤的兴致极好,孩子般快乐。他拉了人扮的狗熊、唐老鸭、米老鼠照相,去看土著人舞蹈,登高到塔顶看市区全景……

“老师,你今天好高兴!”

“高兴!今天会议休息时,大会主席对我说,我那篇论文他们的杂志准备刊载。”

“祝贺你,老师!你跟大会主席挺熟?”

“在国内时,他跟我通过信,邀请书也是他亲自签发寄来的。”

“那好,你可能帮我的忙了。”

“什么事?”

“现在不说。”章晓春诡谲一笑。

“那好吧,你啥时候想说都可以,但愿我能帮上忙。”

章晓春乐了。

游完海上世界,章晓春开车到一家中国餐馆。夏坤一看,这餐馆如同国内的有亭台楼榭的公园一般。上的都是合口的中国菜。章晓春要了啤酒与夏坤对饮。夏坤才发现,章晓春的酒量非同一般。

“小章,你也操出来了。”

“嗯哼,干了这差事儿,就得学会一切应酬。”

不远处,一位穿旗袍的中国女士在弹古筝,弹得悠扬动听。夏坤感到这曲调好熟悉好亲切,竟是“党啊,我亲爱的妈妈”的曲调。问服务员,才知道这馆子是台湾人办的,弹筝者是中国大陆来的。这儿的服务人员有中国人也有越南人。饭毕结账,300多美元。夏坤吃惊不小。章晓春却朝他一笑,付了钱,还给了服务员和那弹筝者小费。

路上,夏坤说:“小章,看你,不该上那儿去吃,太贵了。”

章晓春驾车笑说:“为了我老师美餐一顿,这算什么。再说了,又不是我掏钱。”

章晓春才对他说了,她这次来,是公差。夏坤住她那儿时,她复印了他的开会通知,向庄老板汇报后,老板立即拍板让她来这会上展销仪器。上午,夏坤开会时,她已和同来的两位先生去交了会议展销费,布置了展台。主要是推销“经颅多普勒彩超仪”。这仪器,就是夏坤最早买的那一种,不过又升级换代了。

晚上,章晓春在夏坤屋内坐了很久。说了请夏坤在会上为他们FD公司的产品做宣传,特别要跟大会主席宣传一下。因为夏坤用的就是这种仪器,又出了不少文章,最有说服力。夏坤有些犯难,想,这不合乎一个学者的身份,又不好拒绝对自己如此好的学生的请求。夜里12点了,电视又都是英语节目,没有多少看头,夏坤困了,章晓春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夏坤说:“小章,你今晚上住哪里?”

“就住你这儿。”章晓春说,面颊一红,又一笑,“老师放心,我早已在这宾馆订了房间,正好在你这屋的楼下。”

第二天,夏坤开会休息时,去展览室看仪器,同一种“经颅多普勒彩超仪”,有FD公司和CM公司两家在经销。他看FD公司的仪器时,大会主席和台湾的那位孙主任也来了。大会主席记忆力特好,对夏坤说,你们用的就是这种仪器吧。夏坤回答对。又说,这仪器很不错,现在展销这仪器又增加了不少功能,实用。台湾的孙主任很感兴趣。一一询问。展台前的章晓春很热情,有问必答,还做操作示范。她在国内的研究课题就是用这种仪器做的,当然熟练,而且,在学术上也讲得合理、透彻。大会主席称赞她能干内行有见解。孙主任也对她刮目相看。她向大会主席和孙主任交换了名片。不时朝夏坤感激、骄傲地笑。夏坤径直又去看CM公司的仪器,大会主席和孙主任也跟了去,这使章晓春大为不快。CM公司的展台前也是一位中国小姐,英语也如章晓春一样流利,只是谈到专业就摇头。章晓春看着,很豪气。

晚上,章晓春一定要夏坤陪她去拜访台湾的孙主任。夏坤想,去看看倒无妨,只是一带有商业性质就不好。孙主任住希尔顿饭店,夏坤说,这样吧,我给他打个电话,你自己去,经商的事我外行,一窍不通。章晓春就撇了嘴,说,我知道,老师是顾及面子。

夏坤给孙主任打了电话,问了好,说听了他今天的发言受益匪浅,对他的论文要好好拜读学习。孙主任连说过奖了。两人在电话里竟讨论起学术上的事儿来。章晓春好生着急,直朝夏坤努嘴,又指手表。夏坤却当没看见似的。

“啊,是的是的,从解剖学角度研究很有意义。对的,今天FD公司那位章小姐确实内行,嗯,她这思路不错……”

听夏坤这样说,章晓春笑了,觉得有门儿。

“啊,在国内时我见过她……对对,好像也是在一个学术会议上见到的,刚才我上楼见她好像正好住我楼下……你想同她谈谈,好,我顺便帮你通知一下……哈哈,别客气,……好,我挂哪。”

夏坤放下电话,朝章晓春摇头笑:“你这小章呀……”

章晓春抱拳笑:“谢谢老师了。你真行,又顾及了面子又帮了学生的忙!”

“你呀,拉你老师下海吃水。”

“又苦又咸,怕老师你不敢吃呢。”

章晓春从孙主任那儿回来,高兴极了,说:“夏老师,多亏了你,这生意成了。孙主任说,他们医院要买两台。”

“呵,财大气粗,一家伙就两台!”

“老师,这下你也发了笔小财!”

“什么哟?”

“这笔生意成了,你应该得佣金!”

“瞎说了,老师还赚你的钱不成。”

“不是赚我的钱,是得我们老板给你的该得的佣金!”

“看你,就是成了也是你的宣传得力,你的能干。人家很欣赏你的专业知识。”

“这知识是老师你培养的!”章晓春一跃,站起来,拉夏坤,“老师,来,跳一曲!你看,电视上正转播音乐会,是德优夏克的《新世界交响曲》!”

夏坤的舞跳得不错,同章晓春有过很好的配合。这会儿兴致也来了,就起身来,合着优雅的音乐和自己的学生跳起来。发现章晓春挨了自己好拢,她把他的左手挽到她胸前,脸不时望他,又不时贴到他胸部。夏坤想停止跳舞却未阻止自己。在这异国他乡,章晓春是自己此时此刻唯一信赖的人。就把心透明了想,跳吧,舒展一下身心吧。这是在同自己的学生舞蹈。他发现章晓春拉了他的左手贴紧她那丰盈的乳部了,就往外展。章晓春抬眼盯他笑,一双大眼灼灼放亮。

次日晨,夏坤去希尔顿饭店吃自助餐,碰见了赵勇。

赵勇过来与他坐一桌:“你好,夏院长!听说你的报告很不错,你的论文要发表,祝贺你!”

“是赵先生,你怎么也来了?”夏坤问。

“做生意的人嘛,哪里有生意就往哪里跑。”赵勇喝了口冰牛奶,用餐巾擦嘴,说,“还得感谢你向我公司提供了这个会议信息,我们也来展销展销,碰碰运气。”

“是这样。你们布置展台了吗,是哪家公司?”

“布置了,我们是CM公司!”

“见着了,你们那位公关小姐很漂亮,能干!”

“谢谢你的夸奖。还希望夏院长为我公司做宣传啊!你是专家,又用过这种仪器,最有说服力。”

“你过奖了。”夏坤没有正面回答。

“啊,夏院长,这次宁秀娟也随同我一起来了。对了,她对我说过贵院要拆建老病房楼,搞合资医院。我们分析了,大有可为,兴趣很大!”

“是吗,”夏坤有了兴趣,“你们要考虑好,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投资。”

“当然,任何事情都要量力而行。没有把握还能干?”赵勇说,一阵笑,“再说,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哩。夏院长,我们商定了,等你回国后,一传来信息,我们立即来贵院谈判,一定把这事办成!”

夏坤见他表态诚恳,又想到有宁秀娟的努力,觉得这事儿也许有望:“好的,希望你们来我们那儿看看,希望成功……”

不远处,章晓春吃着牛排,警惕地盯着赵勇。

下午,宁秀娟挽着赵勇来夏坤住处,邀请夏坤去吃饭,正好章晓春也在。赵勇就请章晓春也一起去。

章晓春笑笑,说:“不了,我还有事呢。”对夏坤,“老师,你去吧,我晚上来。”走了。

夏坤想不去,又想到合资医院的事就答应了。

又是去了那家中国餐馆。夏坤心想,这儿的服务和味道不错,只是太贵了。又想,反正是人家请的,也就客随主便。

席间,谈到了这次会议。夏坤笑说,这“经颅多普勒彩超仪”不错,很实用的。台湾的一位孙主任就打算买……话出口后就觉得不该说,看见赵、宁二人并未追问,也就放下了心。吃完饭,宁秀娟与夏坤握手告别。她和赵勇乘夜班飞机返回,夜班飞机比白班飞机便宜一半。

晚上,章晓春追问夏坤,问他帮助CM公司宣传没有,夏坤说没有。章晓春放了心。

夏坤说:“唉,你们呀,表面上说说笑笑,心子里在拼斗。”

章晓春说:“商场如战场,要是生意被CM公司夺走了,庄总说不定要炒我鱿鱼。”

“庄总,你是说庄老先生?”

“对,他是我们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平日里他对人一千个好,工作上你稍有疏忽懈怠,他就会变脸色,说请你走就得走。”

“放心,这回我看你那生意定能成功。”

“那就多谢老师你哪!”

夏坤想起什么:“啊,小章,你也要抓紧。唉,刚才赵勇和宁秀娟请我吃饭时,我说漏了句嘴,说了孙主任要买这仪器的事。”

章晓春急了:“唉呀,老师,这商业情报你怎么可以随便乱漏呢!”

“不过,他们好像没有听清楚,也没有继续打问。而且,当晚他俩就飞走了。”

“但愿,但愿他们没有听清楚。”章晓春说完,起身匆匆走了。

奥兰多机场很现代化,服务十分周到。随到随时可以办登机手续。有好几个登机的“太阳岛”,由电脑控制的无人驾驶的列车随时将乘客拉到登机处去。章晓春开车送夏坤到机场,帮他办好一应手续,又送他到列车候车处,与他握别。

“老师,你慢走,我不送你到候机厅了。”章晓春说时,泪水扑簌簌滴落。

夏坤笑着:“小章,看你,老师这是去纽约,还没有离开美国呢。到了纽约不是说好了常通电话么,说不定你的生意又做到纽约来哩!”掏出手绢递给章晓春,“快擦擦。”

章晓春接过手绢抹泪,泪水更多。

“看你,”夏坤想起一部电影名来,怨艾地盯自己的这个学生,“泪洒佛罗伦萨呀!”

章晓春揩着泪,笑了,把手帕还给夏坤:“老师,本来学生应该送你到候机厅的。只是,只是我还想赶回去,再去努一把力,再去争取一下!”

“什么,争取什么?”

“孙主任那笔生意。”

“怎么,不是谈成了么?”

“吹了。送你出宾馆前,你不是见我们公司的李先生匆匆跑来么。他对我说,孙主任转而要买CM公司的仪器了。我怕误了你的飞机,先送你过来。”

“怎么会这样呢?唉唉,会不会是因为我那句说漏了嘴的话……”夏坤心里好生着急,这不砸了章晓春的饭碗了么。

“与你那句话有关系,也不全是。赵先生他们倒是走了,可把这消息告诉了他们公司那位小姐。她去找了孙主任,说是你介绍她去找他的,你建议买他们CM的仪器。还说,你用过他们的仪器,很不错,包修又好……”

“这这这,从何说起呢,这不是强加于人吗?”夏坤激动、气愤了,“小章,你放心。人家孙主任不会轻易就相信的。”

“那也是。可是,他们压低了价格,还包了孙主任的住宿费用……”

“这,唉,都怪我……”

列车开来了,候车的人们上车。

章晓春急推夏坤上车:“老师,快上车。记住,在40号候机厅!到了纽约一定给我打电话,你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的,千万记住啊……”

列车启动。车上的夏坤看着站台上频频挥手的双目闪闪的章晓春,心里一股热流涌动。后悔自己的失言,感激章晓春的关照,担心她的命运,恨怨自己的前妻和那个夺走了自己伴侣的狡猾商人赵勇……

40号候机厅里坐了些人,夏坤坐到挨检票口的第一个座位上。要检票了,服务小姐通知座号,从飞机后面的座号念起。人们开始自动排队,夏坤想起身去捡票,又未听到念自己的座号,只好仍坐在那第一个座位上。发现排队的人们闪开了一条道,一个坐轮椅的老人被推了过来,第一个检票的就是这位老人。心想,这一点该学习。就想到了在日本的东京机场转机,那儿就不像这样是后座位的人先登机。

飞机腾空之后,夏坤低首下望。别了,奥兰多。又想到了泪目闪闪的章晓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