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聿明的憂慮很快被他的預感證實了:深山中高大的雲杉倒地時發出的撕心裂肺的呼叫,剛剛換來了子弟學校的琅琅書聲;零亂的滿山遍野的敲打青石的叮當作響,剛剛換來了眷屬工廠的有節奏的轟鳴,他就接到了重慶方麵關於第五軍即刻調防的命令。
教室帶不走,機器也帶不走,能夠帶走的是在大興土木時折腰斷腿的傷兵,連同他們痛苦的呻吟。
杜聿明半躺半坐地靠在吉普車後座,直愣愣地望著窗外一輛接一輛的重載卡車飛馳而過。他覺得眼睛有些發黑,胸部也有些脹痛,仿佛那齒鋒銳利的近乎人高的車輪,都是從他心坎上滾過去的。這還是一種比較舒適的感覺吧!因為在沒有得到部隊調防的原因之前,他心裏壓根兒就沒有路數,誰知道這浩浩****的大軍前頭,是一馬平川的坦途,還是沿山迂曲的小道?若是小道,便是那富麗的子弟學校校舍和那堂皇的眷屬工廠廠房,一旦變作荒無人跡的空廟的結果麽……
杜聿明不願意再想下去。
車窗外依舊是車輪滾滾。那些在漫天黃沙中依舊是墨綠鋥亮的戰車,曾經是他看不夠的心肝寶貝啊,可是此刻恰恰是為了它們,他神情恍惚地閉上了眼睛。
另一列無堅不摧的戰車大軍,卻從對麵飛馳過來了——這是杜聿明在腦海裏看見的。說來奇怪,隻有在第五軍撤離全州的時候,他才能夠想象出這般神異的景象:凡是在這裏與他的命運發生過瓜葛的人,諸如徐庭瑤、楊勁支、李誠義,以及邱清泉、戴安瀾、廖耀湘、王堅,甚至包括他的夫人曹秀清,盡皆駕駛著一輛屬於自己的戰車,向他發起不宣而戰的攻擊。頃刻之間,彈如雨下,伴隨著全州時而有之的如彈的雨滴。
泥濘的山路畢竟幹涸了。唯其幹涸,杜聿明才能感覺到吉普車的顫動,身軀的顫動,以及心裏的顫動。比起那在疲勞與困倦當中業已麻木的軍營生活,此間真還是一種享受呢!想到這裏,杜聿明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把那兩句教他百感交集的詠歎,深深地留在心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