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鍾立行一走進丁祖望病房,就知道老院長今天與平時不一樣,他一走進來,老院長直接拉住他的手,隨即眼圈紅了。
鍾立行心頭一震,感覺最後的日子來臨了,他拉住丁祖望的手:“丁老師,您……怎麽了?”
丁祖望滿臉是淚:“立行,你可來了,我找了你好幾次,我疼,我很疼……”
鍾立行的眼淚嘩嘩地往下流,丁院長突如其來的脆弱一瞬間讓他失去了往日的鎮定,他急忙起身按鈴,護士走進來,鍾立行吩咐:“給丁院長注射2mg嗎啡!”護士急忙走了出去,隨即拿了針劑進來,為丁祖望注射。丁祖望虛弱地躺在**,漸漸平靜下來:“我好多了,好多了。”鍾立行也平複了一下情緒,在他床邊坐下。
丁祖望溫柔地看著他:“你晚上沒事兒吧?陪我坐一會兒!”
鍾立行點頭:“沒事兒,我陪著您。”
丁祖望長時間看著鍾立行:“立行,告訴我實話吧,我還有多長時間?”
鍾立行怔了一下,沉默。
“你不告訴我,我也能猜到,不會超過這個月了。”
鍾立行有些難過:“別想那麽多了。”
“如果可能,能不能停止治療了?我已經累了。”鍾立行驚訝。
“立行,告訴我吧,我也是醫生,但現在我更是病人。”
鍾立行沉默了一下:“一個月,也許更長一些。”
丁祖望放鬆地出了一口氣:“那就別再費勁了,最後的一個月,讓我活得輕鬆一點吧。”
鍾立行詢問的目光:“您,真的打算就這麽放棄了?”
丁祖望堅定地點頭:“嗯,明明知道結果,為什麽還要費那個勁?放棄也是一種治療,立行,說真的,我一直在想,有的時候,我們真的需要那麽多治療嗎?”
“但是大多數人,並不這樣想問題,尤其是現在的人們。”
丁祖望點頭:“立行,答應我一件事,我想有尊嚴地死,如果我出問題,不要插管,我不想失去尊嚴。”
鍾立行點頭:“我知道了,我會跟沈老師和明訓商量方案的。”
丁祖望臉上是欣慰的表情:“那樣就太好了!我並不難過,我當了一輩子的醫生,跟病人打了一輩子交道,其實,我並不了解病人的感受,但現在,我都明白了,醫生總是想盡一切辦法救人,其實,怎麽讓病人克服對死亡的恐懼,走得安心,也許有時更有用。”鍾立行輕輕點頭。
丁祖望平靜地講述著:“我的嶽父,就是嚴老師的父親,‘文革’的時候,我有機會跟他在一起,在牛棚裏住過半年,那半年他給我講了很多,現在想想,很有道理,他對我說,過去,醫生和神甫是一體的,一麵治病救人、解救肉體的痛苦,一麵負責安慰那些死去的靈魂,現在,醫學的分工越來越細,醫生們都太忙了,所以,沒有精力去做這些事了。有時晚上睡不著,我常常在想,這醫院裏的天花板上,會不會有很多不甘心的靈魂?我們為他們做過多少?”
鍾立行緊緊抓住丁祖望的手,不是安慰,而是因為感激,他突然意識到,今天晚上丁祖望不是向他求助的,而是把一個大醫生一生的思考傳授給他,這讓他,心存感激:“丁老師!您……”
丁祖望用力握了握鍾立行的手:“別害怕,孩子,我很正常,我們是醫生,我是無神論者,但是,我其實經常思考人到底有沒有靈魂。”
鍾立行拚命點頭:“是的,丁老師,我也經常在想,我覺得人是有靈魂的,我也很願意相信。這樣,我們在麵對危重病的時候,在麵對困境的時候,覺得脆弱的時候,會覺得有一種力量支撐我們。”
丁祖望欣慰地說:“是的,這些天我努力回想我這一生走過的路,想起我看過的一個個病人的名字,我治療過的那些人,我居然能想起來很多,一張張臉好像都在我眼前浮現,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個好醫生,我想我應該是,否則,我不會記住這些人,否則這些人也不會讓我看到他們的臉。”
鍾立行眼淚奔湧而下:“您是好醫生,丁院長。”
丁祖望努力地笑了,一陣疼痛襲來,他有些難過,但強忍著。鍾立行急忙起身:“很疼是吧?我再給您點藥吧。”丁祖望期待的表情,但又克製著。
鍾立行起身,走出去,轉身回來,拿了一支針劑,為丁祖望打上:“我一會兒下個醫囑,如果您不想忍,就讓護士隨時給您……注射止疼的藥,沒必要忍著。”丁祖望像個孩子一樣看著鍾立行,隨即脆弱地哭了起來。
鍾立行心疼地坐下,拉住丁祖望的手,看到他的手有些粗糙,說了聲:“這手,怎麽這麽幹?我幫您塗點凡士林吧!”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一支凡士林護手霜,打開,擠出一些,為丁祖望抹上。
丁祖望呆呆地看著鍾立行:“立行,你的心真細,你真是個好大夫,從生活方式到想問題的方式都非常細心,我真高興!”
鍾立行微笑,丁祖望點頭說:“孩子,給我講講你的事吧,這麽多年,我還從來沒聽你說起過你的事,我們這些人,太忙了,忙得,連說句家常話的時間也沒有。”
鍾立行笑笑:“是,我們都以為自己不需要日常生活,其實我們和普通人沒有什麽兩樣,我母親生我妹妹的時候,難產死了,那時我才八歲,我父親是個鄉村醫生,他走街串巷為人治病,一個鎮子的人都感謝他。可是我母親生妹妹的時候,他卻不在家,我眼睜睜看著母親又哭又叫,血流了滿地,卻無能為力……這可能就是我為什麽一看到病人就受不了,就要拚命救。後來,我考上了咱們醫學院,那時候給那個失明的女孩做手術,也是因為,看不得她受苦。再後來,我離開醫院不久去了另一家醫院,父親過世了,我回老家奔喪,死前沒能見到最後一麵,聽鄉親們說,父親一直不肯閉眼。我心裏最大的遺憾就是在父親病重的時候,沒能在床前伺候他……”他說不下去了,有些傷感:“後來,我在家住了一個星期,回來的火車上,一個旅客突發心髒病,廣播裏找醫生,我就去了,救了他,那個人,是個局長,主管我們那家醫院所屬的行業的,回來後,他給我一個名額,派我去留學,我覺得,遇到這個人,是我父親給我的庇佑。後來,我在美國站住腳,把妹妹也接走了,供她上了大學,找到工作,有了男朋友,一切好像都很美好,突然,一夜之間,什麽都失去了……我覺得空虛,不知道路在什麽地方,明訓出現了,幫我處理了後事,帶我回來……他在我心裏,就像一個兄長,我其實一直就把他當成自己的哥哥……”
丁祖望默默聽著:“孩子,你和明訓,你們之間的事,會找到解決的辦法的。這世界,隻有兩種人,有心人和無心的人,有心的人會互相珍惜,無心的人會互相傷害。你們的問題,我一點兒也不擔心,明訓他會想明白的,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也知道怎麽做,給他點時間。”
鍾立行點頭。丁祖望長出一口氣:“孩子,我問你個問題。”鍾立行抬頭看著丁祖望。丁祖望虛弱地問:“我死了,你們……會想我嗎?”
鍾立行眼圈一下紅了,深深點頭:“會的,丁院長,我明白您為什麽會問我這個問題,我記得我們上學的時候,您跟我說過您的嶽父,也是從前的老院長,您說,他經常問您,您懷念過什麽人嗎?您想過死後會被什麽人懷念嗎?不知道為什麽,這句話我記得特別清楚,我想,我們都在努力,做一個能夠被人懷念的人……我也會的。”
丁祖望欣慰地點頭:“孩子,再答應我一個請求吧。”鍾立行抬頭。“我,很餓,很想吃一碗麵條,我已經好多天沒吃過什麽東西了。”
鍾立行緊張地說:“可是,這兒隻有方便麵,沒有手擀麵……要不叫沈老師來?”
丁祖望笑了一下:“原來你什麽都知道……方便麵就行,會做吧?”
鍾立行急忙說:“當然會,我現在就去,你等著。”說著起身,他到護士站,要了一包方便麵,煮好,看著丁祖望吃下去。丁祖望吃得很香,卻吃不了多少。鍾立行一直陪著他,直到丁祖望倦了,要睡了,他為他掖好被角,悄悄退了出去。今晚,對他來說是個漫長的夜晚,也是個值得紀念的夜晚,他突然覺得,父親突然離去的那種遺憾不那麽強烈了,醫院裏這些天的紛紛擾擾對他的刺激也不那麽深了,有些東西漸漸離他而去,他想了想,覺得是因為自己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