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了一夜的风,在黎明刚来临的那一刻突然停下了。
山寨静静地喘几口气的时间,一声响亮的雄鸡鸣叫冲天而起,在竹林哗哗啦啦的响声中,鸡声格儿一下停止了,像谁突然捏住了鸡的脖子。不知谁噼里啪啦放起了鞭炮,灰蒙蒙的烟雾破纱布似的在山寨里飘**。
柳青的阿爸尖着嗓门叫了声:“嗨!起棺走了!”
“走了!”
“走了!”
话音未落,哭嚎声便响了起来。我同穿一身雪白丧服的柳青站在人群中,柳青抱一叠黄纸敲成的幂钱,跟在棺材后面,一路抛撒着。我的眼光跟着那些随风**起又落下的纸币移动,在它们让送葬的人踩在脚底踩进积雪里泥土里时,心内堵着说不出的酸涩。我偷偷看看柳青,她脸色是阴沉的,望着前方的山雾,嘴抿得很紧。一张张黄色纸币从她手中飞出来,又像黄色的小鸟似的飞进山野。
石娃子抬着棺材最沉重的中间位置,袒**上身,赤红色的背部隆起的块块肌肉抵抗着抬杠的重压。他从来到柳青家帮忙操办丧事起,就没理睬过我。他忙上忙下,招呼东招呼西,眼睛看也不看我。我给他递水递烟,他也不看不接。对他笑时,他脸朝向一旁,脸上明显透出厌恶的神色。他对柳青也是一样,很少说话,脸上也从没露出笑容。柳青把毛巾递给他擦汗,他把毛巾扔到一边。
柳青悄悄对我说:“石头就是这个硬脾气,他心里哽着怨气,人也变成了埋在冰雪中的冷石头。”
我却看着棺材上立着的那只雄鸡,说:“早晨叫鸣就是它吧,怎么动都不动了?”
柳青轻轻一笑,说:“我爸给它喂了药,它睡着了,醒不来的。”
我感到很怪,弄只鸡在棺材上干什么?难道要请它再叫鸣,把死者的魂儿唤回来?我心里想了,看看一脸冰霜的柳青,就咬住牙没问。
在半山腰上,送葬的队伍停下来。哭声传来时,细雨下大了,在松枝缝隙中漏下的雨都成了大颗大颗的雨珠子,有股松油的香味。我的头发与羽绒服都淋湿了,看看棺材上的那只鸡,还是缩着脖子睡觉,一动不动像粘在上面的雕塑。柳青把手中没撒完的纸钱交给我,说她不能上去了。直系亲属都不能上去,这是规矩。她叫我把剩下的纸钱一路抛撒。
亲属们围成一圈,听一个穿一身黑色长衫的人诵读什么。那人很怪,长长的头发挽成两个髻,雨珠子在焦黑的脸上滚也没有感觉。他眼睛紧闭,脸却朝四周晃着,好像他一闭眼睛就能看见世人看不见的东西。我听见有声音在他的喉咙深处滚动,我担心他嘴会冒出热烘烘的气泡,咕嘟咕嘟,他浑身上下每一寸都在不停地颤抖。他脖子仰起来,又甩甩头像要把头顶上的什么讨厌的东西甩掉,脖子也渐渐变粗了,口一张一串怪异极了的尖叫声冲了出来,脸由白变红再变紫。周围人又伤心的哭泣起来,亲属们把抱在手中的瓦罐瓷碗朝地上摔着砸着。
亲属们下山后,送葬队才踩着一地的瓦砾碎片朝山上走去。
我扔着纸钱,看着黄色的纸片满空飞舞,挂在高高的树梢上,感觉到新奇又兴奋。
早有人在坟岗挖好了坑,棺材在吆喝声中放入坑内后,那个黑衣怪人一把抓住了公鸡脖子,另一只手从腰上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刀来,在鸡的脖子上一割,红艳艳的血便喷射出来。他提着鸡弹动的腿把血洒在棺材上。鸡僵硬了,他扔给抬棺材的人,说快拿去煮汤吧。鸡腿又弹动一下,把最后的血洒了接过鸡尸的人一脸,惹得周围人一片哈哈。
干活的人手捧着土朝坑内填着,不久土升高了。又用准备好的石头填,一个标准的坟墓就筑好了。
我手中的纸钱也撒光了,操着冻僵的手看着这一切。人死都一样,我在想。在我老家,我也为自己的爷爷送过葬。他是天葬,瘦小的尸身裹在柔软的牛皮里,让背尸人背到天葬台。我们直系亲属也不能到天葬台,我只能远远地看见山尖让初升的太阳染得通红,像一股股冒出的鲜血一样。当天葬师的海螺声响起时,我看见大群的神鹰朝那里飞去……爷爷是个好心人,他的尸骨全让神鹰带到天堂去了,一丝碎渣都没留下。
我们下山时,整个送葬的队伍都沉默无声,在越来越寒冷的湿雾中挣扎着,心里也堵着湿寒的阴云。我在想,人一生真不容易呀,像柳青的爷爷,八十多年了,每一个日子都在为奔向这个终点而操劳,吃尽了苦难也受够了罪,终于找到了自己生命的终点,原来是离自己那么近,就在自己每天都要踩着行走的土地上。
就是让神鹰带上天界的我的爷爷,他的灵魂也会留在浸透了他的辛劳汗水的土地上。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唱一支歌,仓央嘉措的那支谈死亡与情感的歌。那歌在我心里打着旋却没冲出口,我心里却唱了一遍又一遍。我相信这歌是唱给今天的,也是唱给柳青的。看着她,我心里就像铺上了阳光晒过的草垫子,暖暖和和的。
在这短暂的一生里,
多蒙你如此待承!
不知来生少年时,
能不能与你再次相逢?
夜里,山寨的四周都让乒乒乓乓的鞭炮声淹没了。除夕在夹着雪粉的雨丝中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