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室里最后一个返校的还是周兵,他进来时身上有股酒味,腮帮涂了胭脂似的红。他把东西扔到床铺上看看坐在**的我们,又朝门外走去。我听见他与一个女人在说什么,说着就吵了起来。我们出去时,他们没吵了。我们都看见了那个女兵,肯定就是周兵曾经故事里的那个女兵,军帽下黑漆似的头发扎两根小辫垂在耳边,低着头,白嫩的脸时时**开毫不在乎的冷笑。周兵叫她屋里坐坐,她说不了,她还要赶回学校。她还没有在辅导员那里报名呢。
周兵说:“好吧,你以后自己要多保重。”他向她伸出手去,她只在他的指头尖上靠一下,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周兵想起了什么,又追了出去。我们全挤在门前,盼着周兵回来时,能带来什么新鲜的故事。
周兵回来了,脸是灰的,头发蓬乱,奇怪地看着挤在门框里的我们,说:“你们怎么了?等谁?”
王海深嘴一翘,迸出一串笑,说:“我们在瞧革命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是怎么结合在一起的。”
“去你的!”周兵一掌把他掀开,冲进屋内,端起桌上的水杯仰头又灌,说:“老子是悲观主义,肠子都是青灰色的。”他坐下来喘着粗气。
“我失恋了,”军人的漂亮眼睛红了,有浑浊的水涌出来。他又低下头,在蓬乱的头发上搓了几下,说:“她快要做军医大校长的儿媳妇了,今天是她送我回学校时,就说了。嗨,你们谁有酒?”
陈阿芸说:“你嘴里的酒气都快把我们熏倒了。”
杨彩俊说:“我看她也不咋样的,配不上你。”
周兵就恨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窗外飘下雨来,哗哗啦啦击打在芭蕉树叶上,看起来像是在电声乐中不停颤抖的摇滚歌手。我们都感觉到了满屋的寒气,沉默的高家贵去关上了窗户。朱文跳上床,一脚蹬开了被子,钻进去,说:“睡吧睡吧,天会晴的,明天睁开眼睛天就晴了。”
周兵就抬头看了朱文一眼,拿着洗漱工具去洗手间了。
我们都钻进了自己的被窝。王海深使劲吸吮着鼻子,在铺上东嗅嗅西嗅嗅,说:“你们猜,我在我铺上嗅到了什么气味?哈,**的气味。”
我们全都哈哈笑起来,说他这么早就想**了,现在冬天的尾巴还在晃动呢!三月桃花盛开的时候还早呢!
杨彩俊把被子拉起来蒙住了脸。只有我明白,那张床铺在整个假期都是他与花的婚床。
周兵趿着拖鞋进屋来,脸上沾着水,脖子上套着个军人标牌一样的项链。他谁也不想理,就半躺在铺上,吸了一夜的烟。早上起来,地上一摊烟蒂与烟灰,屋飘散着浓重的烟雾。王海深吸吸鼻翼,说还能嗅到那股**的味道,好香!
开学后第一堂课便是古典文学,翻开书便是汉代贾谊的那篇著名的《鵩鸟赋》。换了老师,就像换了朝代似的新鲜。新老师是个中年女人,戴黑边大眼镜,头发烫了卷了却没梳好,乱蓬蓬的如一堆草,顶在头上像来了个女爱因斯坦。女脱们却悄悄叫她巫婆。她一盯着课文两眼就放光,然后声情并茂地把汉代骈文与散文讲得就像是自己的过去。周兵学出了兴趣,课后便问朱文要宣纸和笔墨。他把贾谊文中的那段话工工整整写下来,贴在床边。“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我问,你现在是福还是祸?他就在头顶敲了一下,说什么都不是。
他仍然喜欢沉默地坐在**,把被盖卷当枕头,手交叉放在脑后,嘴上叼个烟头,也不吸,眼睛半睁半闭地等烟头烧完,才仰起身狠狠进窗外吐。我们都不想招惹他,都知道失恋的痛苦淤积在他心里,他沉默着是在寻找个喷发的出口,我们谁都都不想当他的出气口。
有了两千年前贾谊的那段话,他的心里好像放松了一点了,早晨又天不亮就起床,立在潮湿的桃树林里玩哑铃了。也许贾谊的魂儿真的找到他了,两周后校学生会改选,他竟然当上了文体部部长。杨彩俊急了,说他懂什么文艺?唱歌五音不全,乐器在他手中全是烧火棍。我说,周兵会体育呀,看他那一身的肌肉,铁一般的硬。你们谁有?陈阿芸说,校学生会就数文体部的女脱靓。听说管文艺的叫曾晓晓,她可是学校第一校花呀!我们的兵哥哥好运真的要来了。
我们便围着陈阿芸打听曾晓晓,陈阿芸一脸的快乐,说:“你以为这么容易就让我把国家机密透露给你们吗?”杨彩俊说:“你要怎么样才说呢?”陈阿芸更得意了,眼看着天花板,摇着身子哼着什么歌。朱文拉着我,说:“有什么好听的,不就是个女的嘛。别以为他袖里笼着张藏宝图呢!”
王海深眼泪汪汪的,说:“他说的可是曾晓晓呀!我们师大几十年才出的一个西施级别的美人呀!我只听说过她是音乐学院学琴的,弹一手好琵琶,去年国庆还在电视里表演过呢!”
朱文说:“那女子我听说过,大三的给她一个很臭的名字,叫脚指拇。那还不是说她琴弹得臭,手指僵硬,像脚趾头在琴弦上走路。”
朱文的话还没完,王海深就急了,说:“你一个书窝窝里造坟墓的人知道什么?人家的脚趾头也比你没事就在被窝里玩打枪的手香百倍。”
朱文脸红了,我们都围着王海深笑。哈,你小子别是害上单相思了吧?人家是校园一枝花,能插在你这堆牛粪上吗?而且还是晒干了的牛粪。王海深就追着我们打。
我们哄闹时,周兵一脸的冷静,躺在床铺上,把烟圈一个接一个地吐在天花板上。好像这里吵闹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上午没课,朱文抱着他的一大堆书去图书馆占座位去了,王海深套上了新买NBA球服,整个一副袖珍的小乔丹的样儿,在镜子前左看右看,满意时就一甩头发,要去外语学院找他的那个小相好玩去了。我问杨彩俊,今天还是与花练琴?他就一脸的苦相,说乐队散了。全是我那个老乡,一开学就对唱摇滚冷淡了,说是想画画模特,就在外租了房。我又问了一下索南平措的情况,他也不知道,说开学这几天都没见过他的影儿。
我又去了趟农大。从柳青老家回来,就没见她的影儿,我不相信她从此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的娇小朴实的影子像一星火似的,燃在我的心里,有时想着还有些炙热有些痛,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爱。
开学后的农大,比师大安静多了。农大的学子们大多在实验室里忙,在露天菜园里的,也是静悄悄地蹲在地上,拿着放大镜在叶片上观察,在湿润的泥土里寻找。我踩着原路朝那幢矮小的教授楼走,想在路上遇上她,又怕遇上她。我想,假如她真的出现在路上,我会悄悄地躲藏在桉树林里,一直看着她的背影,还有那张玉一样洁白的脸。很多时候,我一想起她的那张娇柔的面容,很多时候,我一想起她的那张娇柔的面容,心里就跳出加央珠玛和她唱的那首忧伤的歌。她俩在我心里重合又分裂,有时又像两种颜色的雾似的混合在一起。
我心如新云密集,
对你眷念求爱,
你心如无情狂风,
一再将云朵吹散。
木船虽无心肠,
马头犹能向后顾盼,
无情无义的人呀,
却不肯回头看我一眼……
我哼着歌,心子也酸成了冰水,从眼眶内涌出来。我想,我来这里,就是想再看看她,然后就什么都不想了,也不打扰她的学习和生活了。以后,我们就朝不同的方向走,越走越远,最后遗忘。
石梯上站满了鸽子,伸长了脖子用诧异极了眼睛看我,又哗的一声擦着我的头飞上屋顶,羽毛夹着残叶四处飘着,我鼻孔里塞满了鸟粪的腥臭。我上了楼,站在门前好半天,还在犹豫该不该去敲那扇门。我操着手在门前踱着步,把地上一个纸烟盒踢来踢去。纸烟盒翻了个身,我看到了一只黑色的熊猫,还有娇子两个字。我不抽烟,也没研究过哪种烟好,哪种烟孬。不过娇子两字给我壮了胆,我是理直气壮来找人的,不是来偷盗的。我就是娇子,一个堂堂男儿汉,还怕什么呀!我敲响了门,很轻。她说过教授怕吵,这样可以了吧。里面没有回应。我又敲了几下,手重了些了。背后的门开了,又是一个苍老的声音问:“找谁呀?”
我回头,又是那个白发白眉毛老人,脸红润的鼻尖也是红润的。看着我的眼睛很冷。我说我找柳青,就是范教授的那个女学生。老人说,他们走了很久了,还没回来。我又问他们要多久回来。老人把门关上了,在里面咳嗽了几声,嗓音有些哑了,说:“他们去北方考察,谁知道多久回来呢?也许一个月,也许大半年。咳咳咳……”
我站在门前有些冷了,感觉有寒气从脚尖处丝丝朝上窜。
那群鸽子平静地歇在树枝上,屋檐上,梳理着羽毛,看看有些沮丧地走出小楼房的我。它们都在冷冷地嘲笑我吧,心里一股火腾地烧起来,我捡起地上一块石子朝鸽群投去。哗的一声,鸽群又随风飞起来,旋风似的在我头顶绕着。
请看我消瘦的面容,
是情人害我生病,
已经瘦骨嶙峋了,
纵有百医也无用!
想想这歌吧,当年那些负心的女人,把我们的六世佛害得真苦。我不知道,我的心是不是也让那个叫柳青的娇小女子抓走了,我也会生出六世佛仓央嘉措一样的病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