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情歌

42、酸涩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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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完中国古代文论,我们又结业了几科了。

我越来越觉得,大学读书与赶着骡子走在长长的茶马古道上一样,有时上货,有时卸驮,负着沉重的驮子埋头赶路。不过,现在轻松了,负重物卸掉一大半了,喘气都是热的了。朱文说,周末里我们去一趟长寿湖。他看看周兵空着的床铺,脸又冷了,说我们都不许下湖游泳,快毕业了,出了事我们都输不起。

本来说好了的,就我们405室的五个兄弟,可临去时,又增加了好几个外寝室的同学。朱文带来了他的小个子女友,王海深的女友也从外语学院赶来了。杨彩俊与花都抱个吉他琴,像是要开演唱会。我们班有几个女生也硬要跟着去,她们是张雅雅、乔愉、罗芳菲。乔愉跟着我走,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大苹果叫我帮她削皮。我说我吃苹果从来不削皮,拿着苹果就啃了一大口。她看着我眼泪就下来,说我真的野蛮。我笑着把剩下的递给她,说你也啃来吃吧,很痛快的。她就背过身去,说你想吃就全吃了吧。嘴里叽叽咕咕骂着什么我听不明白的话。我啃完苹果后,她把一大包装满食物的口袋叫我扛,说吃了东西就该干更重的活。我扛起口袋,把果核扔进了垃圾筒,说我还是亏了,只吃一个苹果,就成了你的奴隶。她说我这奴隶是世上最廉价的,什么时候请我去吃一桌酒席,我就该给她当一辈子的奴隶。我就装着把口袋朝她肩膀上放,说现在是社会主义了,奴隶翻身得解放了,该你们这些地主老财们劳动改造了!她就迅速让开,眼泪花花地看我,说我是世上最大的恶人。

我们刚出校门,我就看见有个穿水蓝色裙子的女孩子站在公路边朝我招手。我心里一紧张,就差点叫出声来:“呀!柳青!真的是你吗?”

我真的很惊讶,我已好多日子没见到她了。

柳青脸色苍白,嘴唇泛着淡淡的青紫,温暖的笑里有苦味。我对她说:“你去哪儿了,就像失踪了的一样。我去找了你不下七八遍,你那里的守门老头都把我认熟了,也没撞见你。”

她笑了笑,很羞涩的。低声说:“我有急事,想请你帮忙。”

我说:“有什么事,就在这说嘛。”

她看看我,又看看跟我在一起的提大包小包东西的师哥师妹们,就说:“算了。你有事,你忙你的吧。”

我却急了,说:“你肯定有什么很急的事。我没什么,不过是出去玩。你有事找我,我不会放手不管的。”

她笑了,脸红了。很低声地说:“我们找个地方慢慢说,好不好。”

我看看朱文,把包交给他,说我可能不去了。我的朋友有急事,我不能不管。

朱文接过包,在我背上打了一下,笑得很鬼,说:“你小子,藏得很深呀!”

我看见乔愉痴痴地看看我,眼睛红了,掏出纸巾捂住鼻子跑开了。

柳青和我来到一个露天茶园。几棵黄桷树交叉成的浓荫像屋顶似的盖在头顶,制造着凉爽。除了一堆打牌的人,没多少人在喝茶,很静很爽。我们面对面坐在一起,要了两杯**茶。我看着她笑笑,没说话。她也看着我,想说什么,又低下头,手里抓着一团纸巾,慢慢地揉成一个小球。我在她长长的睫毛尖上看见了阳光。

她的脸又红了,润润的云似的朝四处散开。

我说:“那次去你老家过年,回来后就不见了你的人影。你都去了哪儿呀?”

她咬了咬嘴唇,又笑了,很难受的笑,说:“我有时在学校,有时去考察,南方北方到处走。还在北京农业大学待了一段时间,为导师的一部专著查资料审稿。”

我又想起她与她导师住的那间半是坟墓半是人居的屋子,真不知她这两年是怎么住过来的。两年了呀,她研究生也快毕业了吧。我想问,她看着我泪水顺着眼角滚落下来,我就把问话吞了回去。

她问我,假如她出了大事,我会不会帮她。我哈地笑了,说:“青青,我们不是很好的朋友吗?一直都是。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哪有不帮的。除非我做不了,但也要去试试。”

她的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很紧。她牙齿在嘴唇上印出了很深的牙印,低着头好像有什么事想说又怕说。我就鼓动她,说:“你不会杀人了吧,哈,就是出了那样的事,我也会与你一起亡命天涯。怕什么,说出来吧。”

她迟疑着,说:“我说出来,你不会恨我吧。”

我说:“你不会做让我仇恨的事,我也不会恨你。”

她说了,我却惊呆了,不相信似的看着她,啥话也说不出来。我不相信是真的,但她的泪水已把脸颊浸湿透了,纸巾擦了一堆也没擦干净。她对我说,她怀上了,快三个月了。想请我陪她去医院人流。

她说:“看你那样子,吓坏了吧?你怕了就别去了。”

我说:“我陪你。只是我还不习惯,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我陪你去呢?”

她说:“因为,我只信任你。”

我没说什么了,也不想问为什么会这样,心里涌上来一股酸苦。

她端起茶,吹走了热气,一口气喝干了,好像喝进肚里的全是胆气,说:“我们走吧。”

我一口茶都没动,对她笑笑,挽起她的手。我跟着她走,在这条绿树遮盖下的小路上。她看看我,说:“你不问我是怎么回事吗?”

我又笑笑,很苦的笑,说:“你只是叫我帮你的忙。”

她想说,又咬咬嘴唇,眼泪又在往外涌。我们默默地走,穿街过巷,都市里的车流人流都突然间变得无声了,只有我俩的脚步单调枯燥地响着。在医院门前她停了下来,看看天空,又看看我,说:“那孩子如果生下来,该长得什么样儿呀?”她咬住嘴唇笑了,很苦的笑。脸突地变得苍白了,像血一下子流干了。

我搂住她的肩,像在鼓励她。我接过她手里的纸巾,轻轻擦拭着她不停滚落下来的泪水。我说,我理解她的心,我的姐姐在处理掉第一个孩子时,也是我陪她去的。那个让她怀上的男人躲得连人影也看不见了。

她就伤心得在我怀里哭了个够,擤擤鼻涕,把手中捏成一大团的纸巾扔进垃圾筒,抬起头,脸上有了种冰冷的坚毅。她把包交给我,就走进了门诊室。我陪着她看医生,在手术单上签字。她进手术室前,回头看了我一眼,还招招手,叫我别怕。手术很快,她出来时,脸色更苍白,额头上汗水串串滚下。穿淡蓝色的护士跟着她,用很怪的眼光看我,说给她喝点鸡汤补补身子,别让她干重活。她很厌恶地吐了口唾沫,说你们这种不负责任的男人真让我恶心。看看你们做了些什么?使你们的女人受苦,你们还活得自在吗?

我觉得脸很烧,脸上隆起很不自然的笑。我搀扶柳青出了医院,在清爽的风吹来时,才喘了口气。她声音很低地说:“对不起,真的为难你了。”

我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我带她进了一个卖药膳小餐馆,要了一大锅炖了甲鱼与嫩鸡的汤,要她慢慢喝下去。看着她慢慢喝了下去,脸色有些红润了,才放心地笑笑,说:“看看你的身子,别亏坏了。”

她笑笑,说:“谢谢你。”

我要了两杯啤酒,与她干着杯,我们又像过去一样说说笑笑了。

她说:“这里的鸡汤很鲜,下次我还要来这里喝。”

我说:“要不要我陪你来?”

她说:“我一人能喝下一锅汤,就怕没你的份。”

我说:“我只想看着你喝,看你吃东西的样儿。你喝鸡汤,我就喝啤酒。”

她眼睛又潮湿了,说:“洛嘎,你真是个好心的人。谁能嫁给你这样的男人,真算是积了八辈子的德。”

我笑了,说:“我就慢慢等待菩萨给我下派一个像你一样的仙女来吧。”

我把她送回农大门前,她不让我送了。她看着我,很奇怪地问:“你怎么从不问,我处理掉的是谁的种吗?”

我拍着她的瘦小的背,说:“我不想知道。能看到你活得很好,活得很健康就满足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吧,记住,不许做重的活。”

她很听话地点点头,朝农大的那条林荫小道走去。

不知为什么,一股酸涩极了的味涌上我的喉头,我受不了了,转身朝我们师大跑去,泪水像雨珠子似的在我脸上飞着,刮在脸上的风比耳光更冷更痛……

珍宝在我手里,

并不觉得稀奇,

一旦被人抢去,

却又满腔怨气……

大四了,又新开了几门必修课,大多与教育学、教学法和心理学有关的。尽管我们毕业后的就业走向大多与中学教学有关,还是没几个人喜欢上这几门课。可能教课的老师都带有些酸腐气,大多照着教材念,声腔又长长地拖着,像是在给我们上刑,边上刑边问折磨得血淋淋的学生,学不学?不学就叫你们死!死!死!我们当然不愿死了,大多一上课就开始朝梦里走。听着的课也是眼神不太对,朝向黑板却罩一片灰烟,苍蝇蚊子粘在眼睛上都不知道眨一眨。不久,逃课的越来越多,一堂课只剩下十来个人了。上课老师急了,把江老爹拖来。江老爹只有一个寝室一个寝室去寻人。一遍一遍地说,师范嘛,最重要的就是上教育学。这门课考不及格,就不发毕业证,就找不到教书的工作。但学生仍然想着法子逃课。

江老爹说,这课是为下学期去实习打基础的。

我没逃课,并不是喜欢这几门课。我在图书馆借了一大摞小说,上课时就翻来看。把教育学或心理学的课本封面折下来,包在小说封皮上。朱文发现了,抢过去,说:“我还以为这课对了你的口味,看你小子上得那么专心呢!原来是在战争与和平里泡着。”

他也学我的样,把他想看的书包上教育学的皮,专专心心上起课来。江老爹在课堂上一直表扬他,说学生就得像他,才能学好知识。我就在肚皮里笑,他挂羊头卖狗肉,学什么呀!朱文朝我悄悄地比画着大拇指。

日子就这样过,无盐无味的。秋天的太阳还是很大,死死抓住夏天漂亮的裙裾。一到晚上蚊子就嗡嗡地吵,烧什么样的蚊香都赶不跑。我睡不着就朝外走,在校园里一圈一圈地转。半夜里,常常会撞上校保,用雪亮的手电晃到脸上,问这晚的不回寝室到处晃啥?我躲闪着亮光,装出迷迷糊糊的样子说,我可能在发梦癫。校保就用异样的眼光看了我半天,在我背上狠狠拍一下,说别装怪相,你想干什么我还不知道,只是别让我抓住了。看着他一摇一晃地远去,我在想他知道什么呢?又要抓我什么呢?

有一天,校保真的抓住了两个人,一男一女在草丛里,半身**拖出来。我在夜游时刚好撞上。第二天全校都知道了,数学系大四的两个倒霉鬼。可能**了找不到地方,竟然躲到蚊蝇丛生的草丛里,太不卫生了嘛!他们被学校通报,双双开除回了原籍。

柳青就是那天找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