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情歌

47、逃出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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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上了一辆去汉源的小巴车,客不多,前排两个背竹篓进城做山货生意的老人,后排两个,就是我和柳青。司机是个转业军人吧,野战军带迷彩的背心紧紧绷着满身鼓鼓胀胀的肌肉团子,像好莱坞动作片里那些肌肉**。他把车发动起来时,柳青尖叫了一声,他回头看看,又摇摇头。我问柳青咋啦?她指着前面让我看,深蓝的天幕,木刻一样厚重深色的树林子,惊奇的是埋在树林子里的那轮彤红光滑的太阳,渐渐地从摇动的树林子里挤出来,半个身子,整个身子,天一下就敞亮开了。太阳还是那么红彤彤的在林子尖上颤动。看起来不是升起来的,你是从林子里生出来的一个光滑漂亮的大鸭蛋。难怪柳青要惊叹了,我也让这么漂亮的太阳迷住了。

柳青看着太阳,一脸的深沉,阳光在她鼻尖上点亮的一点光斑。她说:“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

我当然知道了,却说:“你想找个男人把自己嫁了。”

她在我手臂上掐了一下,说:“你别睁大眼睛说瞎话,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我反问:“那你睁那么大的眼睛想什么呢?”

她说:“我让你猜不是你让我说呀。”

我笑了,说:“你找我猜,你算是找对了。我可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读心人,特别是那些隐藏在内心深处见不得人心思。”

她脸阴下来,鼻尖上的光斑也不了,说:“这种时候,你还有兴趣贫。你不想猜就算了。”

我说:“其实,你眼睛里那团太阳光,就告诉我了。你想起了和我在缙云山顶看日出的事吧,你是想说第一次和我看日出就知道了,还会和我看日出。只是没想到再看日出会是在这辆破车里。对吧。”

她先是有些惊讶,脸红了,说:“你怎么看出来的呀!”

我按了一下她的鼻尖,刚才雪亮的阳光点子就在那儿,说:“我生来就会读心,难道还要理由吗?”

她捂住嘴笑了,可能也想起了那天我们看日出时多么可笑的比喻。她没说出来,我帮她说出来了,嗨,云海日出像什么呀?你说像挣扎出蛹包的飞蛾,翅膀一展就一片金色。我说像极了,嘿,鸭屁股生出的大鸭蛋。你笑我,是嘴馋想吃鸭蛋了。我真的觉得太像太像从哪里生出来的红彤彤光滑滑的大鸭蛋!

她摇了摇头,说:“还是你那位爱写诗的同学说得好,初升的朝阳像一个含羞的戴着面纱的少女,撩开一小段面纱露一对含情脉脉的眼睛。这样漂亮的太阳就该同诗情画意结伴出来。”

车开始爬山了,摇摇晃晃的油门轰得很响。车上的人都疲惫了,歪在靠椅上半眯着眼睛睡觉。她也靠着我的肩膀,伸手在我脖子是捏了一下,我清醒过来,看着她亮亮的眼眸子问:“你不想睡?”她说:“我想听你讲故事。”我说:“我那些屁样的故事,讲出来你不嫌臭呀。”她笑了,说:“我感冒了,有鼻炎,闻不出味来。”

车缓缓驶时了一个小镇,在一家小酒馆门前停下来。司机回头说,停半个钟头,要吃饭的吃饭,要放水的放水。柳青问我放什么水呀,我说就是上厕所。她抬头朝窗外望,说这里也有厕所?我说,你不怕臭,到处都能找到放水的地方。

她从兜里拿出一卷女人用品,悄悄对我说,她想找个干净点的厕所,让我给她看着挎包。她下去了,我一人坐在车上打盹,瞌睡真的袭来了,比车开着时更猛。

她上车来,推醒我,神色很慌张。还没等我问她出啥事了,她就不停地说,他们来了,盯住我来了。我坐起来,安慰她说:“别怕,出了啥大事我跟着你护着你。”她很感动,头靠着我胸脯说:“洛嘎,你是我弟弟吧。”我说:“是呀,亲亲的,谁也割不开的弟弟。”她说:“你说的是真话?”我说:“康巴人从来不说假话。”我举起左手想发毒誓,她把我的手拉了下来,说:“我相信你,好不好。”

我让她在我肩膀上靠了好一会,才问她到底看到了谁了。她说:“我真不该去街摊上买那些人的治头痛的药。想不到他们盯着我追到这里来了。”

我说:“你看错了人吧?雅安离这里还是有些远的,他们不会都长着翅膀吧?”

她因为我不相信,脸憋红了,说:“是他们,我看一眼就记住了的。那个给我药的小个子,猴子样的尖脸,就是死的晒干了,我也认得出的。”

我在她背心里轻抚着,笑了,说:“怕个啥,他们想盯就叮盯,大不了再让他卖给你两包那个啥粉做的药。”

她又尖叫起来,在我脖子上捏了一下。她怎么那么爱捏我的脖子呀!她说:“你知道那是啥呀,那个黑脸警察说的话你没听呀!那是毒品,知道吗?连一丝都不能沾的,会上瘾的。上了瘾,你就像鱼上了钓一样,他们想怎么摆布你,你就会顺他们摆。你真傻!”

其实,我都知道。心里也很担忧,让他们盯住了,我们是难脱身的。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吧。况且……我不想说出来。我们也是逃犯呀!

司机酒足饭饱上了车,朝后看看,问:“人齐了没有?”

我们没回答,又有四个人撞上车来,问:“车是到汉源的吧?”

司机便接过他们递来的钱,数也没数朝后指指,说:“后面有的是位子,你们自己坐吧。”

车发动走时,柳青把我的手抓得很紧,我能感觉出她的紧张。我看那四个人,全是二十左右的小伙子,头发乱蓬蓬的,脸皮让太阳烤得黑亮亮的。一色的黑色T恤衫,黑色牛仔裤。有个黑瘦的小个子撞过我身旁时,眼睛很毒地刮了柳青一下,手腕一晃动,腕上好些个银圈子叮叮当当响。柳青悄悄说,就是他。我的心也收紧了。

车在摇晃着,由于心里害怕,柳青咬着嘴唇,靠在我胸前睡着了。她的手仍然把我手抓得很紧,生怕我跑掉似的。我在她蓬松的头发丛里,发现一根焦黄的头,显眼地飘起又倒下。我伸手想去拈掉,像我小时候帮阿妈拈越来越多的白头发一样。

背后那群人嘻嘻哈哈说着什么开心的事,又学韩红的嗓子唱青藏高原,故意把嗓门扯得很长长,又一阵沙哑,一阵嘻哈。那个小个子站起来,摇晃到我身旁,看着柳青问,头还痛不痛?我咧开嘴朝他笑,没说话。他在裤兜里摸,又摸出一个纸包来,说还想吃药,就来我这里买。二百元一包。我仍然咧着嘴笑,说刚吃了,看看睡得好香。那猴子样的脸歪了一下,把包揣进兜里,啥也没说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我终于明白了,啥叫上钓的鱼,就是鱼钩挂在嘴巴上,任你怎么挣扎,都挣不掉了。

车朝一条河谷里开去时,那群人又激动起来,叫着喊着。我朝窗外看,原来车是顺着一条宽阔浑黄的河水行驶。我知道那条河叫大渡河,看到大渡河,离汉源县就不远了。车开得像飞起来一样的愉快,突然一转,斜着上了一个大坡,又弯弯拐拐地像是爬山。油门轰得像雷鸣,听着都累人。爬呀爬呀,好像爬到山的尽头了,车咯吱一声停下来,司机粗声粗气地说:“到终点站了,点好东西下车!”

我搀着柳青下了车,抬头一看,排排水泥楼房立在眼前,让太阳晒得很白。地上铺着一层白色的尘土,风一扇就飞了人满身满脸。我说,这是汉源城吗?我记得汉源城是在一个很低的河谷里,古老的石板路,排排岁月熏黑的小木楼,还有石牌坊石古塔,看着就像古董艺术一样的美。现在的汉源城,像到处都能看到的房地产开发工地,乱糟糟的。旁边人告诉我,这是汉源城,是新城。老城毁了,快淹到水底下了。马上开通的大渡河瀑布沟电站,大坝一合拢,水一通,老城只有永久待在水底成龙宫了。我心想好可惜呀,那些古老的街道,还有清溪文庙、石牌坊和万安桥。我的心疼了,可新城是在哪里呢?旁人说,新城在老城河对面的萝卜冈上呀,站在高处能看到底下的两条河,大渡河和青溪河。不过,现在还很乱,建好了就漂亮了,据说像山城重庆一样的漂亮。

我在干燥的泥沙味里嗅到的一股清香味,是花椒的味吧,只有汉源才有这么香的花椒味。

到了这里,我没看见那四个卖药的小伙了。我朝四处看看,也没见他们的身影。他们是怎么消失的,会消失在哪里呢?我迷惑不解。柳青说,管他们的闲事做什么,他们不在了我们正好轻松些呀!

我苦笑了,让一条沉重的尾巴吊着,真不是滋味。丢了,正好呀!

我们还是找了个家庭旅店住下来,洗洗漱漱后就上街找吃的。我们吃的是面条,酸酸辣辣的面条,柳青吃后连说,面里的酸菜好吃。回到旅店,我泡了一杯茶,想不到这家小小的店子还有香喷喷的蒙山花茶。柳青打开电视,一个频道一个频道地搜着看。门砰砰砰地敲响了。

我说,是不是卖药的找来了,柳青摇着手叫我别去开门。

我说,我这么大的汉子怕谁呀,他会把我吃了。我打开门,一个人斜着身子挤了进来,回头朝我嘿嘿一笑。哇,我惊呼起来,黑脸警察怎么也跟着来了?

黑脸警察说:“你的茶拿来,我喝一口。渴死我了。”我端给他,他仰着头喝了不止一口,一杯水都干了。他自己提着茶瓶又倒了一杯热水,叹口气,说:“你们呀,真的叫别人钓上钩了。跟着来了吧,哈!”

我与柳青都笑不出来了。

他说,他就是来办这个案子的。他掏出一支烟,递给我。我摇手拒绝,他就自己叼在嘴皮上咬着,说:“你们是上钩的鱼,他们就是鱼线鱼竿,我们嘛,哈,就是扔竿钓鱼的渔翁。有趣吧,哈,像演戏一样。”

我说:“这样的趣事却把我们吓傻了。”

他说:“兄弟呀,知道你们肯定害怕。不过,我们有人悄悄保护你们,你们会是安全的。我找你们,是想你们帮我做件事。”

柳青看看我,我拍拍她的背,叫她别怕。我说:“你们警察的事,我们学生娃娃能做吗?”

他说:“你们正是学生娃娃,才好做呀。”他说,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个啥会盯你们?就是因为你们是学生娃,兜里没几个钱。他们先弄一包药让你们中药毒,在瘾发时,肯定会找他们再买药,那时你们就拿不出钱来了。可欲望与贪婪迫使你们为了药去铤而走险,那样他们就钓上了他们想钓的大鱼了。

我没听懂他说的,尴尬地咧嘴一笑。他也笑了,说:“他们还会找你们的。你们就装着中了药毒,想吃他们的药。那时,他们就会叫你们带些东西过关卡。让住,你们要装着不愿带,可又想吃药的样子。”

黑脸警察走了后,柳青叫我赶快收拾东西。我说,这个时候了,我们去哪儿呀!她说,不管去哪儿都行,这里是不能待了。

我知道,不管是贩毒的,还是警察,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都是亲近不得的。还是离得越远越好。我与她刚出门,就看见那四个人站在街对面看我们。柳青站住不走了,她悄悄说,我们还是回去吧。我男人的雄气涌了上来,说怕个啥呀。我到想演演这场戏,看看他们到底想让我们带啥东西。我牵着柳青的手走了过去,那小个子摇晃着迎了过来,问:“是想吃药了吧?”柳青迎着风打了个长长哈欠,我忍住想笑,她的戏演得不错。我说:“你那药怎么越吃头越痛呀,我老婆说,她头都快爆炸了。”

小个子说:“那是药量不够,再吃几次就会断根了。”

我说:“我给钱,再卖些给我。”

他伸出五根指头,一脸的坏笑。

我说:“跌价了,上次买的十块钱,这次只要五块啦。”

他嘴一瘪,说:“你做梦想吃月亮了吧。五块钱?告诉你添三个零都不够。”

我装着不装着不懂:“啥仙药哟,那么贵。可上次怎么才十块就买了呀!”

他好像不耐烦,说:“跟你这傻瓜蛋说不清。上次是我们老大可怜你们,是慷慨救助。这次,你没钱,休想吃到药。”

柳青拉着我说:“算了吧,这么贵的药,把我卖了也吃不起。我们走吧,去药店买些止痛的药吃吃就行。”

我俩正要走,那小子又笑着过来挡住我们的路,说:“我们老大说了,只要你们帮我们做件事,小小的事。你们做了,就多给你们几包,准会把你老婆的头痛治断根。”

我说:“打工挣钱买药吃,好呀。我有的是力气,种田修路我都行。”

他说:“你们跟我走吧,听老大怎么说。”

跟着他来到那几个人面前,他们又引着我俩拐进一幢还没完工的水泥楼房,一层一层朝上爬。到了顶楼,他们叫我俩站在过道上等着。隔了好一会,有个高大的人走了过来,穿一衣当地人穿的土布蓝衫,一顶西部片上牛仔们戴的盘盘帽低低地压在眉头下,看不清他的脸,却听见他说:“我的药治头痛效果好不好?”

柳青说:“刚吃了,头不痛,久了不吃,好像更痛了。”

他说:“不要紧。你们头痛是因为太操劳了,用脑子太多,是吧。看你们是上大学的吧,大学生就费脑子。你们再吃我的药,就会治好你们的痛的。”

我说:“那药太贵了,我们买不起。”

他笑得很怪,说:“你们帮我办件事,我不要你们的药钱。行不行?”我没问啥事,他就说了,叫我们帮他们带一箱啤酒到九襄镇。九襄镇你们知道吧?我说知道,那是古时候的汉源县城。他看着我,说看不出你还是我们的汉源通呢。我笑了。

柳青问,找我们带的啤酒箱呢?

他说,你们明天早晨太阳刚刚照到街上时,来这里吧,有人会把啤酒箱交给你们的。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我,说这包是送给你们的,今晚吃了它可以睡个好觉。说完,他把帽子压得更低,转身走了,旁边有人过来,把我俩带下楼去。

晚上,我们没吃药,瞌睡却来得好早,我与柳青都让瞌睡弄得眼皮沉重。我对柳青说,你先上床睡吧,我等一会儿。柳青知道我在等谁,就说小心点,特别是跟警察打交道时,他们贼着呢。我真的忘了我们的逃犯身份,还想着为民除害,帮警察端掉一窝啥样的害虫呢!

半夜里,我也眼皮沉得合拢了,窗户有人敲响了。我睁开眼睛,跳到窗户前问谁呀。有人压低声音说,是学生娃儿吧?我说是的,你是那个警察大叔吧。窗外有人笑了一声,说兄弟呀,你们和那些人接上了?我把白天遇到的事说了。他说,明天他们叫你带什么,你就带,你们不能带着朝其他地方走,他们也有人盯着呢。让他们看着你们带上车去。我说,带上车后又怎么办呢?他说,上了车,司机是我们的人,他会用同样的啤酒箱子换你们的啤酒箱子的,当然,他会找机会悄悄换的。不然,你们拿着那啤酒箱子过不关卡的。我问为啥?他说这你别管,只管照我说的做就是了。到了九襄,你拿着箱子找到他们让你找的人,就大功告成了。记住,小心又小心,这可是比弄炸药更危险的事。我笑了,说我们都会演戏,我与我老婆都是大学话剧团的。

他笑了一声,笑得很怪。接着就没声音。我贴着窗户听听,连脚步声也没有。我想,来无踪去无影的,莫非是鬼魂?

第二天,我们找到那幢水泥楼,在老地方见到那四个蓬头垢面的小伙子,他们把一箱啤酒交给我,就啥也不说地看着我们提下楼,朝不远处的车站走去。我们上了去九襄的车,司机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朝我们招招手,让我们坐在他背后的椅子上,我把啤酒箱塞进椅子底下。车开后不久,司机又叫乘客下车放水,他要洗车。我们一车人全下了车,找地方放水。上车后,我发现椅子下的啤酒箱有人动了,因为我仔细看过,啤酒两个大字的商标是朝前的,现在朝左方了。

车开动时,柳青又靠着我的肩膀,迷糊着眼睛朝梦里走去了。我对着她耳朵悄声说,你是不是把那包药吃了,那么多的瞌睡?她伸手懒懒地在我脖子上捏了一下,说药不是揣在你身上吗?我真的忘了,那包药揣在我裤兜里。我掏出来,随手扔出了窗外。幸好我扔了,不然通过九襄检查站时,我肯定会让那条东嗅西嗅的警犬嗅出来的。

她紧靠着我,悄声说:“你给我唱支歌吧,我还没听你唱过歌呢。你不是说康巴人的嗓子都是金子做的吗?我要听听这金子做的嗓子能闪什么样的光。”

我说:“你饶了我吧。我唱的歌你不是在缙云山那间石头房子里就听过了吗?你没说我的嗓音像虎啸寒夜,就是恭维我了。”

她笑了,在我脖子是捏了一下,她怎么那么爱捏我的脖子?她说:“就想听你用老虎的嗓门唱歌。”

我只好唱了,低声地唱,很轻很柔地唱。是支仓央嘉措的歌,我喜欢这位活佛的情歌。

在那东山顶上,

升起皎洁的月亮,

心中姑娘的脸蛋,

时时浮现在我心上……

她眯上眼睛,听得眼睫毛上都是湿润润的。她说,这歌她听过,好像是那次我们学校开摇滚音乐会上有人唱过。我说,对呀,是索南平措唱的。他也是我们康巴人,他的嗓门才好听呢,真金打造,敲起来当当响的嗓门呀!

她说,你知不知道,那夜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我说,见到你,我很惊讶。知不知道,离开石头房子后,我怪想你的。

她脸红了,悄悄说,给我讲那天的事,好不好。我知道,她又想听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