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汉 周玉如
作者简介
周玉如,女,汉族,一九四六年四月五日生。一九六四年于重庆市第四十一中学高中毕业,同年下乡到宣汉县天生区新农公社林场,任副场长,后在新农公社五大队三队落户。一九八三年毕业于重庆广播电视大学机械专业,任重庆恒压刷握厂厂长。现退休。
二十世纪的六七十年代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伟大领袖关于“阶级斗争”的指示不绝于耳,人们用“阶级斗争”的理论去思考问题,斗完了社会上的“敌人”斗党内的,斗完了暴露的“敌人”抓“隐藏”的。总之,“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要把“一小撮阶级敌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在近乎疯狂的社会中,“人性”成了资产阶级的代名词,“**”便是“阶级斗争”的集大成者。
公社经常召开“批斗大会”,印象最深的是斗争一个记“变天账”的名叫杨念文的地主。公社书记宣布:“把地主分子杨念文押上台来。”下面却没有动静。该队的队长硬着头皮说:“他病重,来不了。”书记大怒:“想逃避?不行!”于是派出两彪形大汉(民兵)去捉拿。
大约半小时后,杨来了,被绳子捆得像待宰的牛似的四脚朝天,一根长竹竿从手脚中穿过,两民兵大步流星,抬着杨直奔主席台。衣衫褴褛的杨念文一路呻吟。到了台上,两民兵一齐甩杠,将杨“咚”的一声扔到地上,杨一声惨叫,继续呻唤。公社书记振臂领呼:“打倒地主!”于是群情激愤,开始了对杨的控诉。
公社会场不大,上千人把会场挤得个水泄不通,人头黑压压一片。主席台上是公社的头面人物,两边是持枪民兵;台下最前排是几十个被称为“牛鬼蛇神”的“阶级敌人”,全部被命令弯腰九十度,这阵势使他们瑟瑟发抖。杨念文一直被捆着睡在台上,接受声讨。其后又斗了一两个“敌人”,都是由两名民兵架着,拖上台(脚不着地),然后扔在地上,又喝令站起来,弯腰九十度,接受“控诉”。会场的庄严、民兵的敌忾之气连看过“文革”中武斗场面的我们也为之一震。
我出身于有历史问题的家庭,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但受的是正统教育,《毛主席语录》记得烂熟,对“地富”分子绝无好感,但对这种“斗争”形式也感到太残酷,太形式主义。
我们队上有两户“阶级敌人”,平时都规矩得很。生产队的“斗争”气氛较淡,“阶级敌人”一样的劳动,挣工分,只是不能参加社员大会,并且要不定期到公社接受“训话”。“阶级敌人”中有一个叫袁作成,红红的脸膛,直直的腰板,炯炯的目光,声音洪亮,使人第一眼就能留下较深的印象,六十多岁的人却有一副好身板。可叹这么一个仪表堂堂的老人是“坏分子”。袁在队里辈分较高,人也能干,虽说也要挨斗,村民们平时还是尊敬他。我不明白“坏分子”的含义是什么,便向大队副书记请教。原来袁作成在一九三三年是红四方面军的一个营长,长征时不知什么原因他留下了,同时留在他家的还有一个红军伤员,后来死了。解放后,袁被戴上了“坏分子”的帽子。他究竟干了什么坏事?副书记语焉不详,大约他也不清楚。我想,是叛徒就该杀头,不是叛徒就不该给他戴上帽子,让其受尽屈辱……这世道让人糊涂的事真多!
我对“阶级敌人”保持距离,“阶级敌人”对我也保持距离,袁作成亦然。偶尔迎面碰见,他只微微点一下头,略做微笑,并无语言。其实我对他也并无恶感,倒想听他讲红军的故事,只是不方便,也没机会。
不曾想机会就来了。一天队上没出工,我作为仓库保管员在库房整理粮食,中午时分从库房出来,迎面正好碰上了袁作成(他家紧挨库房)。此时别无他人,他微笑着第一次给我打招呼,并请我进屋子坐。我没多想,便随了他进屋在火塘边坐下。袁关上门插好门闩,嘱咐他老婆在火塘上方的铁钩上取下一小块腊肉,洗净了放锅里煮,互相摆了些天气、收成之类的话。
不一会儿,腊肉飘香,老两口给我盛上饭。那些年吃肉是很不容易的,人们随时饥肠辘辘。我早已垂涎欲滴,端起碗就吃,早已忘了“阶级敌人”的事。吃了好几大块肥肉之后,我才发现老两口没备碗筷,只是用一种慈祥的眼光看着我,劝我多吃一点。门一直关着,那气氛有点像我们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我很不自在,放下碗筷说:“我吃好了,你们怎么不吃?”袁作成说:“我们吃过了。”他在说谎,但看得出他很高兴,大概觉得我看得起他,还尊他为长辈。我不好意思再吃,待久了双方都有麻烦,也顾不得打听红军的故事,匆匆告辞,开门后悄悄离去。
此后几天,我一直纳闷,他为什么悄悄请我吃肉?他没求我帮什么忙,也没打听什么事,而且我也帮不了他任何的忙呀!
那以后,我依然不曾与袁有交往,最多是碰面点头、微笑而已。
……回城后,我多次打听过袁老先生的情况,最近听说他已作古。唯一令人欣慰的是,他在晚年总算摘掉了“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