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群落

民以食为天,吃饭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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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是人类生存的第一需要,粮食成了人们为了生存而争夺的目标,在人类历史上不知发生过多少为了粮食的斗争,我就经历过为了生存、为了粮食而发生的一次惊心动魄的争斗。

一九六七年初,宣汉新农林场的知青在“砸烂社办场、回城闹革命”的驱使下,纷纷离开社办场返回重庆。当年八月,我们这批回城“闹革命”的知青响应毛主席“抓革命、促生产”“就地闹革命”的最高指示又迅速返回林场。

回到林场后,当时公社指派来管理知青的场长彭顺财和指导员(当地大队支书)却不见踪影。只好由副场长重庆知青周玉如(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挑起了组织生产、管理生活的重担。

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周玉如首先遇到的是几十号知青的吃饭问题。林场库存没有一颗粮食,知青没饭吃怎能上山种地?她为解燃眉之急,组织了几个女知青到邻近的农户中借粮。当时山上谷子没熟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农民粮食也不宽裕,说了许多好话,并答应第二天一定归还,好歹几家农户凑足了林场知青一天的粮食。但第二天拿什么来归还?往后日子又怎么办?这是摆在周玉如副场长和几十号知青面前的大问题。大家都清楚地知道,两年多来全场知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苦劳作积存下的近两万余斤苞谷存放在公社的粮站里。按照上面规定,林场可以根据需要随时提取寄存的粮食,其中一部分按比例折成大米,从来都是这样。

然而当时很乱,林场的当家人又不知去向,知青们要从公社粮站里把粮食取出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我们别无他法,当晚大家议论一通之后,决定第二天全体知青下山到粮站去背米。

第二天,炊事员早早地煮好了一半苞谷、一半大米的早饭。这顿早饭在沉闷中结束,男女知青拿着麻布口袋,心思重重地向山下的公社走去。

新农场是我见过的最小的乡场,居民不逾一百,原本是一个坐北朝南的三合院,都是一些低矮的土墙或砖墙瓦房。后来东西两侧延伸出去,就有点像“街”了。公社粮站就建在西侧最南端。斜对门遥遥相望的是一家小食店,我们都叫它“粑粑馆”,老板是一个镶着金牙的小老头,见我们总是笑得十分灿烂,因为我们最舍得在那里花钱。与粮站相对,东侧最南端是新修不到两年的公社办公楼,这可是新农场最气派的唯一的两层楼房,砖木结构,底层作会议室,两扇门正对粮站,一架楼梯直通楼上,十几间用木板隔成的小房间是公社干部们住的宿舍,中间一条小巷通往最北端的一间小会议室。我们去公社,下山后蹚过一条小河,最先抵达的就是粮站。

知青一行人直接来到粮站,只有粮站主任向国章一人。周玉如简要地说明来意,向国章立刻收住笑脸,一改从前对知青友善的态度,很严肃地说:“上面规定,林场称粮必须是场长签字盖章。”我听出了向国章话里的含义,马上接过话对周玉如说:“周场长,你签字,我们去装米。”我故意把周玉如这位知青副场长叫“场长”。“不行,只有你们彭顺财场长签字才行。对不起,周副场长,这是规定。”向国章故意把“副”字在声调上加以强调。大家见他“公事公办”的样子,十分不解,周玉如着急地对向国章讲:“粮是林场的,场长不在,我有权执行:场长的权力……”向国章毫不让步。

“怎么办?今天无论如何都得弄到米,早饭都是借的。”毛儿(重庆知青,大名周伟业)着急地说。

我把伙伴们叫出粮站,压低声音告诉大家:“‘打围’,把他龟儿围住,挡住他的视线,把他的注意力引开,其余的人在围席中装米,动作要快,不要把米弄撒了。”彭靖国插话:“装好米的口袋放在乒乓台上,特别是装清油的罐,现在无法拿进粮站,只好去借口盅或碗去舀,下面托一个碗,莫让油一路往下滴,让人发现油走了路。”

“好。”大家一致同意。

我回头走到向国章面前,给正在说理的周玉如使了个眼色,暗示叫她走开,让我来对付向国章。我故作亲热地搂住向国章的肩膀说:“老向,你是个好人,我们知青都知道。今天的事情我们好好谈谈,我相信最后谈得拢的,我们不会让你老向这样的好人难堪。”边说边掏出烟来,给向国章敬上,并用打火机点燃,这时又有五六个知青围了上来。向国章个子矮,坐在藤椅里,面前的办公桌上又坐了几个知青,这样他就被我们团团围住。我开始故作诚恳、感情充沛、慢条斯理地给他讲述我们种出这些粮食来是多么的不容易。如何起早贪黑,如何风餐夜宿,如何开荒垒坎,手上打起多少血泡,身上晒脱了多少层皮……说着说着,知青同胞艰苦奋斗的场景一幕一幕地在我脑海里回放出来,我们这些粮食的确来之不易呀,每一粒粮食都凝聚着我们的汗珠。如今取回我们自己的劳动成果,满足我们生存的基本需要,竟这样的难。我被自己的话感动了,眼眶禁不住湿润起来。看到向国章一副无动于衷、油盐不进的样子,我禁不住怒火中烧,真想给这龟儿子一顿饱打。但想到自己“打围”的使命,就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对向国章绕来绕去地找话说……约莫十多分钟后,周伟业过来给我递了个眼色,我知道大功告成,便迅速将话题挽了个疙瘩,严正地对他说:“老向,天黑了,我们还得赶回林场,今天就到此为止。你要好好想想,我们三十多号重庆知青如果没得饭吃,这个责任你可担待得起?下次我们来称粮,你若再刁难知青,莫怪我姜三不客气。”说完我向众知青挥了挥手,大家扬长而去。

爬到山坡上,回头看公社,只见向国章与三五个人站在粮站门口,像是谈论着什么。他当然会发现围席里的米陷下一个不小的坑。我们禁不住哈哈大笑,并得意地向公社方向挥手。

此法果然有效,解了燃眉之急。大家的高兴劲可想而知,尤其是女同胞们回味“偷米”时的紧张状态笑得眼泪直流。

然而“偷”回的米,不几天就告罄,知青们只好再铤而走险,下山偷米,但心里总不踏实,但愿向国章没发现米少了,油少了。如果向国章已发现了,真不让我们取回自己辛苦劳动的果实,那我们只好硬来!

我们这群知青大多深知自己成分不好,父母正在受难,不敢再给他们添上新的“罪行”。“少惹事,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跟我们划清界限,脱胎换骨,成为新一代农民。”这是下乡前父母对我们的告诫,也是我们的行为准则。但现在事与愿违,有人要置我们于死地,怎么办?为什么我们要取回自己的劳动成果都不行呢?我们走投无路,逼上梁山,只有用“抢”来夺回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

决心一下,知青们立即行动起来。为了能唬人,我们在场部用林场小煤厂的黄药(炸药)、雷管做了几枚模拟枪声的雷管炸弹。做炸弹必须胆大心细,最佳人选是毛儿(周伟业的小名)。他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好木匠活,在我们林场无人能比。他把导火绳插入雷管内,用香烟点燃导火绳立即丢出去——“叭!”雷管的爆炸声也许比真正的五四式手枪射击的声音还要清脆、响亮,在这山区很难分辨出是否是雷管的爆炸声!

周伟业还做了几颗“真正”的手榴弹。他将训练民兵用的教练弹前端的头子拆下来,倒掉内中装的砂子代之填入黄药(即炸药)。在黄药中用竹筷插一个小洞,然后轻轻地把插有导火绳的雷管再插入黄药中,再轻轻地压实黄药,不让雷管在黄药中松动,最后在教练弹木柄上钻一个孔,把导火绳穿过木柄,导火绳的长短以木柄的长度为准,用木螺丝把木柄装回去。使用这种土手榴弹时不是拉引线,而是用香烟点燃导火绳,在三秒钟之内必须扔出去。

我们第二天又起个大早,准备赶在公社干部(特别是陈家禄书记)下生产队之前截住他们,让他们出面解决我们的吃饭问题。我们在公社河对面的山上垭口处引爆了两枚雷管,清脆悦耳的“枪声”传得很远,企图造成先声夺人的效果。我们心里打着鼓,表面却耀武扬威地踏进公社小街。粮站旁的几家店铺门前站了些人,他们是听到“枪声”出来的。这些人在窃窃私语,用惊恐的目光看着我们走进公社。公社办公室里面空无一人,我们只好折回粮站。

我们异想天开,想再次如法炮制“打围”(这是年轻人没成熟的表现),可是向国章再不吃我们这一套了。他分开围住他的人,冲到粮仓的围席边,两手一字排开,拦住我们的去路:“前几天你们装了多少米,舀了多少油,还没个数,今天又来,那不得行。”

周玉如婉言相告:“老向,没关系,今天我们全过秤,今天出多少斤,那天就是多少斤,怎么样?今天我们还多了两根口袋,你不吃亏。”

老向“不行!不行”的话还没落音,知青们就一哄而上自己开始动手装起粮食来了。向国章拖住这个,抓不住那个,米撒了一地。我和毛儿、江娃、彭靖国、童蜀生五人一拥而上,有的拽着他的胳臂,有的抱住他的腰。童蜀生(小名童狗)伸手在他腋下挠痒痒。向国章怕挠痒,忍不住笑了。我们边推、边拉、边关,听见声音的人还以为知青和向国章说好了,大家笑得多开心。老向边笑边挣扎着,强忍住笑,正要开口说话,一支香烟又堵他的嘴里。女知青们快速地装米、不停地往罐里装油,向国章吐掉口中的烟,正要说话,又一支烟被插进他口中。知青们大声笑着:“快,快给老向点烟!”童狗不时地又挠他两下,向国章真是哭笑不得。

忽然,向国章猛地挣脱了大家的“玩笑”,哭丧着脸说:“莫开玩笑!这是上面的指示,我真没得办法!”他又冲向围席,阻止知青装米。这时,毛儿忽然从腰间拔出一支手枪(仿真塑料枪),乌黑发亮的枪口顶在向国章的胸口说:“老向,识相点,粮食是我们知青自己种的,你们谁都清楚。你今天如果听上头的指示,不让我们称自己的米,那吃亏的是你,不是上头。”我接过话头:“你老向从来没亏待过我们知青,我们都记在心里。如果今天闹出事来,你上有老,下有小,他们怎么办?我们知青,光杆一个,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何况我们是称自己的米,真闹出事来,上面派人调查说是你不给知青饭吃,破坏上山下乡运动,这罪名上面有人替你顶吗?那时你死了,死无对证。你冤死了还得背上破坏上山下乡运动、不给知青饭吃的罪名,你划算吗?”

向国章一声不吭,我立即递上一支烟。这支烟他没拒绝,并大口大口地吸着,一脸的痛苦。看来,他真有难处。

毛儿收了那支仿真塑料枪,插回腰间。此时粮站内只有装米的声音,说话声、笑声全没了。我陪着老向(为了让他保持沉默),又向他诉说:“我们知青远离父母,你看我们都才十几岁,如果是你的娃儿受这样的罪,你当父母的不心疼?”老向忽然大声说道:“我啷个交代嘛!”这时彭靖国转过身对老向说:“好交代,好交待。你就说是林场的知青人多手多,我一人难敌四手,我没办法,拉不住。”我拍着老向的肩膀说:“老向你是个好人,我们知青心里有数,只要你不逼我们走上绝路,我们不会轻易动手的。”

知青们一阵忙乱,装满了口袋,还真过了秤,加上前几天的,大约有三五百斤。离开粮站前,大家向老向说了一番发自肺腑的感激话,兴高采烈地回林场。等我们蹚水过了河,在半坡上回头看公社,只见正对河边的路上站了许多人,向知青方向指指点点不知在说些什么。

今天我们又胜利了,大家配合得跟排练过似的,老向终于良心发现让我们装满了米口袋。

晚饭后大家聚在一起,议论当天发生的事,下次再去背米,老向还会像今天这样让我们称米吗?这是讨论的话题。有人建议去请彭顺财(场长,本地人)回来,有了彭顺财签字,我们就不需再“抢”粮了。我听了坚决反对,我说向国章执意要场长签字,其实是彭顺财的主意,他用这个办法来让我们明白,没有我彭顺财,你们知青只能饿死,我彭顺财是你们知青的救世主。如果他的目的达到了,今后知青更没有好日子过。我问大家:“他以前对知青怎样?”这一问让伙伴们清醒过来。

彭顺财是一个雨果在《悲惨世界》里描绘的警官沙威式的人物。他有很强的阶级斗争意识,随时会将他不如意的人和事提高到阶级斗争的高度来分析。譬如有些知青性格内敛一些,不苟言笑,平时爱看看书,他就多次地在训话会上说:“有的人这塌塌(指指心窝)有股瘀气。人民政府天罗地网,法律再宽大也有边……”凡是知青请病假,他都认为是偷懒装病,不仅没有好话,也没有好脸色。知青张安息年龄最小,小学毕业就算“知识青年”,来到我们林场。有一次生病,两天没有出工,彭顺财对他严厉呵斥道:“张安息,你今天莫给我端碗!”我在一旁实在忍无可忍,蹦出一句话来:“老子今天看哪个敢不准张安息吃饭!”彭顺财一愣,这么多知青,从来没有哪个敢这样顶撞他。后来他也没敢把我怎么样,似乎对我还客气了一些。彭顺财这样的做派又与沙威警长有所不同,倒有些像阿Q了。“**”一来,批斗当权派,知青自然将矛头指向他,他预感到会有不妙,半夜动身逃回家里去了。这样的人,在这样困难的时刻,会站出来帮助知青吗?说不定正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冷笑哩。要是他回来掌权,我们又没有好日子过。我的意见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

大家隐约感到,向国章不发米给我们还不光是场长的指使,彭顺财还没那么大的权力去指挥向国章,可能在这件事的背后还有更大的人物。周玉如苦着一张脸无可奈何地问大家:“老向说不定正在背书,他还会第二次良心发现吗?”大家沉默了。“硬抢,就像今天恁个。”宋帮荣激动地挥着手发表自己的意见。“我同意!”“我也赞成!”“只能这样!”大家七嘴八舌发表自己的意见。

“抢?怎么个抢法?每次都这样?”大家七嘴八舌,理不清头绪。

“其实,我们哪里是‘抢’嘛,我们是去称自己存放在粮站的粮,走到哪里都说得脱。”说这话的是万业权。

万业权,圆圆的脸,戴一副近视眼镜,文质彬彬的,身高近一米七左右。他说话、走路乃至唱歌,都缺点阳刚之气。这位老兄在林场有一个当时最令人崇敬的外号“叶群”。因为他的“业权”与“叶群”二字谐音。只要你发音稍不清晰,“业权”同志就变成了“叶群”同志。在新农乡,当地的人叫“业权”,你会听成“叶群”。

我们林场这位“叶群”同志,平时言语不多。有时高兴了,自娱自乐哼哼小曲,歌调是听不甚明的。他爱唐诗宋词。有一天林场放假休息,大家都忙着处理个人卫生,有的在洗衣服,有的在晾晒被盖,“叶群”同志在整理内务。我住在他的隔壁,正在晾衣服,听到他一个人在楼上念念有词。刚听以为他又在哼小曲了,但细听不像,我站在楼梯口才听明白了,原来他老兄正在轻声背诵秦观《鹊桥仙》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诗句呢!

无论是毛主席的语录歌,还是造反派的战斗曲,只要经他老兄一唱,那铿锵有力的节奏,那战场上的火药味就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优美的“采茶山歌”从他嘴里出来,也失去了少女怀春时的哀怨与惆怅。

他做事从不偷奸耍滑,只是慢条斯理。林场无米下锅,粮站又不让称米,大家群情激愤,讨论对策,他老兄却给你慢慢道来,话一出口就一句中的。这就是我们的“叶群”同志。他这句慢条斯理的话给“抢”粮找到了心理平衡点和道德依据,为将采取的强硬手段注入了极大的动力。

翌日,“抢粮”的行动开始了。路上,江娃(知青江昌柏的小名)提醒毛儿,雷管要多准备点,“到了垭口,你、我、老彭(彭靖国)一人放一发,到了公社的河边也可以放几‘枪’,要让仿真手枪不真也真。”我说:“毛儿、江娃带的黄药、雷管、导火绳不要混装,要注意安全。”

到了能看见公社所在地的一个垭口,叭、叭、叭,连发三响。知青们走到河边,江娃、毛儿又放了两响,然后雄赳赳地踏进了粮站。一进粮站,我们明确地告诉向国章,今天再称点米。知青们边说边动手装米。忽然,向国章不知哪来的胆量,大声喊道:“知青抢粮喽!”

他这一喊,引来了不少正在赶场的社员和群众,在不明真相的人群中有人喊:“这是国家的粮食,不准抢!”还有一个人以命令的口气大声吼道:“把口袋放下!”(后来才知道此人是当地一个造反派组织的司令——金正卫)。知青被突如其来的人群团团围住,周玉如、江娃、等大声地向四周的群众申辩,粮食是我们自己种的,林场存放在粮站有万多斤……

哪知道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围攻,针对头天知青“硬抢”米的事,公社干部和向国章他们已作了部署,这天要给知青一个下马威。虽然我们早有预感,以为通过“抢”,公社干部就会出面协调,此事就会有一个较好的解决方式。但没估计到今天有近千农民参与,所以即使我们喊破嗓子也无济于事。这时人群中有人喊出:“知青是土匪,拉出去打!”一时间空气里充满了火药味。

童狗(知青童蜀生的小名)从公社背后的厕所出来,看到四面八方的农民手拿棍棒有组织地向公社跑来,他感到不妙,赶紧挤进人群给我说:“姜三(我的小名),大势不好,我们被包围了!”童狗的神情非常紧张。我抬头向四周一看,对面山上、四周的田坎路上,一队队农民手拿“家伙”正向公社跑来,粮站门口已围有几百人,顿时我的头“嗡”地一响,心想:这是有计划的行动,得想办法脱身,这样对峙下去可能会引发一场恶战,知青非死即伤,没有退路,后果不堪设想。我果敢地大喊一声:“兄弟们,撤!赶快到公社楼上!”

围攻的人群见知青不战而退,马上来劲了,纷纷叫喊:“不要放走他们!”“打抢匪!”“把那个领头的姜三拖出来!”局势急剧变化,知青随时有被乱棒打死的可能。由于农民不明真相,且又有“国家粮食”神圣不可侵犯的崇高意识,所以他们愤怒了。喊打声不绝于耳。面对这样的场面,我有生第一次亲身体会到面临死亡的恐惧。

我下意识地喊道:“毛儿,枪、枪。”毛儿早已举着“手枪”冲在前面吼道:“今天哪个敢动手,老子先‘除脱’(打死)他!”农民看到知青有“枪”,马上向两边闪开,让出一条路。毛儿、江娃、彭靖国等男知青趁机冲在前面,女同胞夹在男知青中间,我和李炜断后,快步过街冲进了公社会议室,随即爬到公社楼上。

喊“打”的人群看到拿“枪”的知青进了公社会议室后,举着扁担、锄头、打杵又迅速向我和李炜围过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炜伸手抓起楼梯边一把大砍刀(农民用它砍三合土晒坝的工具,足有三尺长)顺势砍下,只听得咔嚓一声,碗口粗的楼梯扶手被砍断。“老子今天跟你们拼了!”李炜这一突如其来的一刀和声嘶力竭的吼叫,把面前的几个壮汉吓得呆若木鸡。趁着围攻人群犹豫的一刹那,我赶紧拉住李炜,“快,我们上楼,你守住楼口,哪个敢带头向上冲,先把他狗日的砍翻。”这时我已预感死到临头了。

知青们在公社楼上暂时安全了,但围攻的人群越来越多,在这短暂的相持状态里,男女知青从刚才的惊慌失措中清醒过来,看到围攻的群众越来越多,喊“打”声此起彼伏,即将到来的是一场不可避免的恶战。此时,大多数知青都哭了,我们万万想不到,为了得到维持基本生存的自己种的粮食,却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如此大难临头,女知青们哭得更是伤心。特别是张雯雯、赖世碧两个小姑娘,她们只有十五六岁,说话都奶里奶气,哪里见过上千人杀气腾腾的场面。她俩脸色惨白,全身发抖,完全陷入死亡前的恐怖之中。刘承礼、陈胜蓉稍大一点,也吓得六神无主。只有知青场长周玉如此时还稍显镇静,她临危不乱,叫大家不要慌,说:“他们不会把我们怎样,他们被蒙蔽了,只要他们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他们不会对我们下手的。”说着,说着,一位女知青“哇”的一声大哭!这哭声打开了知青们心中的胆怯和恐惧之门,女知青们跟着哭成一片。男知青们也开始了抽泣,但更多的是委屈和愤怒!

江娃哭着跳起来喊道:“老子今天不活了,跟他们拼了!”他撞开了公社干部们的房门,把**的铺草丢在过道上,女知青也边哭边抱草。知青们都喊“老子跟你们拼了!”彭靖国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桶煤油,他把煤油泼在铺草上。此时,只要一点火星,整个公社大楼就会成为火的海洋,知青们也会像凤凰涅槃一样在烈火中永生!

煤油顺着楼板缝隙向楼下流,流到了在楼下想冲上楼的农民身上,他们预感到几十号知青已经不要命了。随着“叭、叭”两声“枪响”(雷管爆炸),围攻的人群开始**,有人喊:“知青要点火烧房子啦!”“知青开枪了!快跑啊!”本来气势汹汹的围攻人群立刻变成惊弓之鸟,争先恐后地想从公社办公楼与粮站之间的通道跑出四合院。此时,四合院内家家早已关门闭户,无口子可出,成了一个死合院了。知青宋帮荣、张安息、童狗已翻上了房顶,以瓦为武器,控制了制高点。看到几百个惊慌的人群涌向本来就不宽的通道时,就把大叠大叠的瓦片砸向通道,下面的人群节节后退。

公社楼下已无围攻的人,通道被封锁,我们相对安全了许多。但是在公社外围还有近千人围住我们,公社院内还有上百人,虽然退缩在四合院的对角线那端,但这院内的人中好像有几个对知青特别憎恨,有人还在不断喊“打”。

毛儿在武装部长的房间找到一箱训练民兵用的教练木柄手榴弹,马上利用现有的工具,挖空顶端装入黄药、雷管,改制成具有杀伤力的真手榴弹。我拿了一枚喊道:“老子用这手榴弹炸掉他们的气焰。”我走到面对公社楼外的窗口,高举手榴弹,向公社外围黑压压的人群高喊:“老子今天死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当时我真担心手榴弹还没出手就炸了),你们哪些不怕死?不怕死的就冲进来,看老子手榴弹认不认人!”“那是教练弹,是假的!”人群中有人喊道。“好,假的来了!”我后退几步(一是不让农民发现我用香烟点导火绳,二是好助跑几步,把手榴弹尽可能扔远些才不会伤人),手榴弹从我的手中飞向公社楼外刚收割了谷子的田里。“轰”的一声巨响,泥土、谷桩飞上了天,田里留下一个又大又深的坑,公社外围的人群顿时四下逃命。

这真是一炸定乾坤!看到围攻的人群作鸟兽散,知青们好不高兴。可能是为了巩固战果,彭靖国又拿了一枚向着公社院内的人群喊:“你们也来一颗,看这颗是不是假的!”“不是!不是!”“知青同志千万丢不得!”“我们都是受蒙蔽的,我们都是农民。”“我们是造反司令叫来的,他说你们今天要来抢国家的粮,叫我们来抓你们。”恐惧的心理使这些善良的农民说出了真话。

彭靖国问:“司令?哪个鸟司令?他在哪里,把他喊来,我们知青与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什么要围攻我们?他在哪里?”

“他在粑粑馆跟刘区长、袁书记、陈书记他们在一起。”

啊!原来果真有更大的人物在布置指挥。看来,我们今天死定了。

一个大模大样的农民站出来说:“姜同志、彭同志,我们大家都是革命群众,好说好商量,我们坐下来谈谈。”

“你想跟我们谈判?你算老几?”

“你是哪把夜壶,想跟我们谈判?”

“你没那资格!”知青们非常气愤地七嘴八舌。

我忽然一下明白:此人可能就是那位所谓的司令。

我看事态基本上控制住了,就对知青们说:“问他是哪一个。”楼下被爆炸声镇住了的农民说:“他就是造反司令金正卫。”“哦,好嘛,就你一个人上来谈判。”我回头对大家说,“大家把武装带准备好,狠狠地教训他一顿,就是这狗日的一开始就跳得最高。注意,我们尽量不要打招牌(即打脸),只是杀杀他的气焰。”

金正卫小心地、又不失司令的派头走上楼来,微笑着点头。还没等他开口说话,我一声:“打!”知青们提在手上的武装带的金属扣,雨点般落向金正卫。大家把刚才的恐惧、委屈、怒气全集中在了皮带上。打得他呼天叫地、喊爹喊娘,知青们边打边骂:“你还要煽动贫下中农围攻?还要打死我们?今天看哪个死?”

我怕闹出人命,连忙叫伙伴们住手,李炜把金某拖到楼口一脚把他从楼梯上踹了下去。我在窗口对楼下的人说:“来两个人,把他拖出去。”金正卫被我们打得满脸是血,农民吓得连连向我们求饶:“知青同志,今天是我们错了,我屋头还有老人、细娃儿,请你们放我们出去嘛。”“放你们出去可以,你们得把向国章交出来,今天的事就算了,否则我们知青就先拿你们‘垫背’。”人群中有人说他早就跑了,有的说他在粑粑馆里跟区长他们在一起,有人说,他怕你们打他躲起来了。

我大声说:“向国章本来对我们知青很好,大家觉得他够朋友,可是为米的事他有点不够意思,但是只要他今天把诬陷知青抢粮的事给大家讲清楚,并保证今后再也不扣押我们的米,我可以保证不动他一根毫毛。”

这话我是说给策划者听的。

我想区长、书记对公社这边发生的一切都非常清楚,晓得知青不要命了是很可怕的。知青到底有啥武器他们也不清楚,围攻知青的近千群众又没伤一个,只是“司令”自己送上门去找了苦吃,也可能是幕后人叫他出面,当了替罪羊,并且围攻的人全都跑光了,只剩下院坝中的几十百号人,他们想收场了。否则知青变卦事态再次扩大后果不堪设想,现在正好借我的话把向国章推出来,大家都好下台阶。

我的保证也让向国章放心许多,他真的从粑粑馆里出来了。见到我们他连声说:“知青同志,姜三,今天全是我的错,你们确实存了两万多斤苞谷在粮站,都是我不对,请你们原谅,今后你们称米,我老向保证随叫随到……”

我们也该借势下台阶了,我故意大声喊:“房子上的宋帮荣、童狗,你们下来,放大家出去。”

“我好饿啊!”一个女知青突然说道。这一下提醒了大家,顿时觉得饥肠辘辘,腿迈出去都有些飘了。一望日头,已经打偏不少,赶紧到粑粑馆填饱肚子再说。

“你这里今天来的客人不少吧?”我问道。

“是啊,是啊。”老板呲着金牙,满脸堆笑地回答。

“都来了些什么人?”

老板沉吟了一下,然后脑壳一歪,又是一脸堆笑地说道:“你姜三这样机灵的人,还会不知道什么人来过?”说完抓起一块抹布,慢慢地走开了。

狼吞虎咽一顿之后,我们一行人背着米口袋踏上归途。趟过小河后,大山的阴影就笼罩着我们了。我朝西边望去,太阳已经快要坐上西山头了,特别红,红得快要滴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