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太太

第一章 事无不可对夫言

字体:16+-

乔果当窗理云鬓的时候,丈夫阮伟雄就坐在梳妆台的旁边。从结婚那天起,阮伟雄便养成了这个习惯。他喜欢看乔果细细地描眉画目,喜欢看乔果打腮红勾唇线涂唇膏,然后薄薄地在脸上敷粉。乔果呢,也习惯了丈夫在旁边相守。每完成一项装饰工程,乔果都要偏转头,望望丈夫问“怎么样?”。阮伟雄必定频频颔首,说“好”,“好”。阮伟雄说的是实话,在他的眼里,乔果怎么妆扮都是漂亮的,他就是喜欢看乔果的这副漂亮样子。乔果呢,也喜欢啦啦队,喜欢啦啦队欣赏她时的那副神态。他们夫妻俩,真算得上是相看两不厌了。

乔果这时候已经将面部的活儿全部做完,正在试项链。她先拿起一条带着石榴红坠饰的镀金链在颈前比划着问丈夫,“觉得怎么样?”。阮伟雄说“好”的时候,乔果已经换上了另一条祖母绿的。石榴红太惹眼,乔果想让自己显得沉稳些。无论是石榴红还是祖母绿,都不是真正的宝石,而只是些仿制的工艺品。但是她那花茎似的光滑细挺的脖子,却是天然自成的,别有一种无法仿制的华美。

两根微凸的锁骨之间是一片白晰的肌肤,那颗祖母绿就滴落其上。乔果向下看时,看到了浅粉色乳罩的饰边。想到晚间酒席宴上,这片地带可能会投落的目光,乔果就觉得有些灼热,有些剌扎。不错,这条裙子固然漂亮,然而它的开胸似乎低了一点儿。

乔果起身另换裙子,丈夫不解地说,“换什么,这条就挺好嘛。”乔果笑着抚了抚丈夫的脸,心里说,傻,我这是为你加强防卫呢。

临出门前,儿子抱着乔果的腿说,“妈妈不在家吃晚饭了?”。丈夫说,“宁宁,让妈妈走,爸爸晚上给你下面条。”乔果觉得有些对不起丈夫和儿子。公司晚上常常要有应酬,阮伟雄在家里就用下面条来应对。水煮开了下挂面,然后放油放盐放青菜。丈夫的这个看家本领象爱的誓言一样,永远不会变。

“冰箱里有榨菜炒肉丝,煮面条的时候可以放进去。”乔果提醒丈夫。

“知道啦。”丈夫贴上来,在乔果的香腮上挨了挨,做了例行的道别礼。

乔果下楼梯的时候,心里还在想,明天还得抽时间再炒一大盘榨菜肉丝放到冰箱里。那是乔果的常备菜,以应付家中的不时之需。有了它,阮伟雄下的面条就不至于太无味。

出了楼洞门,乔果习惯地抬头望。七层楼的后阳台上露着丈夫的脑袋,阮伟雄正立在那里目送着她。这么多年了,每当乔果出门的时候,丈夫就在这里目送。等到乔果该回家的时候呢,丈夫又会在这里伫望。这已经成了自然而然的习惯。阮伟雄自嘲地说,这个后阳台是他们家的风景点,他就是风景点上的“望妻石”。

虽说是习惯,乔果每次都会感动。只要闭起眼睛想起丈夫伫望她的那个样子,乔果就会觉得心里暖暖的。

乔果从楼前的便道拐过去,一眼就看到了停在主通道旁边的那辆白凌志。那是天时房地产公司老总安少甫的座骑。乔果走近了,车的右前门就自动打开,安少甫在驾驶座上殷勤地说,“坐前面吧。”

“谢谢,我喜欢坐后面。”乔果说着,动手拉开了后车门。

安少甫一边将车开动了,一边自我解嘲地说:“小乔,你坐后面,我不就成了你的车夫了?”

乔果不说话,只是望着车内那个长方形的后视镜笑。乔果这样一笑,后视镜里安少甫的那张脸也露出了笑意。乔果的笑是百战不殆的利器,只要遇上无法解释或者不想解释的问题,乔果就会笑。乔果的笑漂亮又可爱,只要她不出声地笑一笑,许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女人的漂亮,其实是由男人告诉她的。

乔果有很长一段时间,并不知道她自己是漂亮的。乔果的肩膀长得窄,髋骨也窄,站在那些丰满的女人面前,乔果就会自惭她的瘦弱。乔果的眼睛是细长的,碰上那些大眼睛双眼皮的女人,乔果的细眼睛就会眯得更加厉害。乔果不止一次地动过念头,想去做一个双眼皮。后来,乔果才知道她那是笑眼,是月牙眼,是最狐最魅的。

乔果由人介绍到天时房地产公司时,安少甫只和她面谈了一次,就接纳了她。乔果一进公司,就做了业务部的副经理。不管是请客应酬,还是项目考察签合同,只要安少甫走到哪里,都会把乔果带到哪里。就是在那段时间里,乔果才知道原来她自己真的很漂亮。男人们都夸乔果,说她削肩细腰身段窈窕,又长着一副诱人的细眉毛弯眼睛,如果手里再拿上一把绢扇,就活脱脱是一个从古画里走下来的仕女了。

公司里上上下下都认定,乔果与安少甫的关系非同寻常,乔果是“安少甫的人”。这种认定,安少甫不会不知道,而乔果呢,虽然没人对她说,但她也感觉到了。那年春节前昔,安少甫说是公司要和一家台商洽谈合作项目,带着乔果去了汕头。

在宾馆总台登记的时候,小姐问安少甫,“先生,你要什么房间?”安少甫悠悠地说,“一个大套间吧,要最好的。”这话一落音,乔果就看了看安少甫。安少甫却视而不见,泰然自若地将行李交给了侍应生。侍应生恭敬地来提乔果的软箱时,乔果什么也没说,由着那人将她的小箱子一并放在了推车上。

那个大套间在八楼,乘电梯的时候,乔果感觉到安少甫在用眼睛的余光观察她。乔果尽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神态很安然。

乔果没能将这种安然的神态保持太久,当侍应生把他俩的行李放进房间,转身离去之后,乔果立刻觉得紧张了。安少甫要的这种套间很大,外间摆着茶几和皮沙发,往内间去的方向没有门,只有一个穹形的通道,暗示着那边别有洞天。在这个洞形的取景框里,可以看到里边铺摆了一张圆形的大软床。软**的花床单松松搭搭地垂落着,犹如一块大台布。

恍惚间,乔果觉得那是一张大餐桌,而她,则被放进盘子端了上去。

乔果很想说些什么,乔果已经想好了要说些什么。乔果能感到安少甫在等着,他显然也准备好了要回答的话。

这样,乔果就想到了要逃走。她只须弯下身子,提起她的小软箱,就可以立刻离开这里了。

于是,乔果弯下腰,提起了那个小软箱——

小软箱被打开,乔果取出洗漱用具,径自进了卫生间。

乔果洗完脸,对着镜子整妆的时候,听到电动剃须刀的响声传过来。嗡嗡嗡嗡,犹如一只果蝇盘旋在食物之上,舞得很轻快。

那顿晚餐的饭桌上,除了坐着安少甫和乔果,还有来谈合资项目的两位台商。两位台商是两个不能喝什么酒的男人,那次却喝了很多很多。安少甫呢,虽然没有什么人向他挑战,他却不停地自己灌自己。乔果是陪酒的人,乔果的面前却永远只是一杯果汁。自己喝酒,才能让男人喝下酒的女人,其实很平常。自己喝果汁,却能让男人酩酊的女人,才有真本事。

两位台商借着酒意对安少甫说,他们就喜欢听乔果说话,乔果说着话,男人自己就把酒喝了。安少甫当然很得意,安少甫当然兴致很好。在安少甫很得意兴致很好的时候,乔果离席,去了一趟洗手间。

乔果去的时间稍稍长了一些,等她再回来的时候,酒桌上的男人们都显出了困乏。安少甫有点儿迫不及待地将瓶底的最后一点白酒倒出来,和客人们干了杯。

心满意足的安少甫和乔果一起回到了客房里。

是一起回去的,等到安少甫舒舒服服地仰躺在沙发上,乔果给他泡了一杯浓茶。

安少甫说,“小乔,你把门锁好吧。”

乔果就听话地走过去,把门拉开,自己站到了门外边。

“哎,小乔,怎么啦?你站到外面干什么?”

“安总,我另开了一间房,807,就在旁边。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

说完,乔果笑了笑,然后就遵照安少甫的要求,替他把门锁好了。

乔果的脑袋一挨上枕头就睡着了。宾馆房间的门上有安全扣,外面的人即使有钥匙,也是无法进来的。

半夜时分,乔果被电话铃声吵醒。她想了又想,还是没有伸手拿话筒。电话铃神经质地先后响了三次,最后终于静下来。乔果打算接着睡,房门却响了,敲木鱼一般,响得很均匀,很有耐心。乔果却没有耐心听,她用被子蒙住了脑袋。有那木鱼声伴奏着,乔果居然很快又进入了睡梦里。

乔果和丈夫相处,采取的是“事无不可对夫言”,无论什么事情,她从来也不瞒丈夫。从汕头回来,乔果就把这件事情讲给了阮伟雄。阮伟雄有些担心地说,“既然顶头上司有这种心,我看你还是离开那个公司吧。”乔果思忖着说,“出了这样一件事,让安少甫知道了我的态度,我看也挺好。他要是因为这炒掉我,我立马就走人。他不说走人呢,我就留下来。其实就说走吧,还能走到什么地方去?我看了,天下的男人都一样。”阮伟雄听了,笑着说,“你别一锅煮呀,我就不一样吧。”乔果伸出手,捺了捺男人的鼻子尖说,“有啥不一样,当年你还不是死缠硬磨,才把人家弄到手。”……

夫妻俩讨论了好久,终于做出决定:只要安少甫耐得住,乔果就坚持下来。

就这样,乔果一直等着安少甫找个借口把她开掉,可是,安少甫那边却毫无采取行动的迹象。越是那种有人在的场合,安少甫越喜欢亲昵地和乔果打趣,乔果呢,也挺自然挺默契地打趣着亲昵着。这样在外人看起来,安总此次带着小乔去汕头,想必是玩得很惬意喽。

今天是周末,乔果本来打算在家和丈夫儿子一起吃顿安稳饭。没想到午后安少甫来了电话,说是晚上要请客,六点钟开车来接她。对于乔果来说,吃饭陪客就是工作,那是不容推辞的事。如此一来,只好委屈阮伟雄和宁宁了。

乔果坐在白凌志的后座上,一边望着窗外疾如飞星的灯火,一边随意地问:“安总,今晚是什么客人那?”

安少甫笑笑说,“什么客人,到那儿你就知道了。”

乔果也就不再说话,只看着凌志车往前开。十字路口是红灯,车停了。过了红绿灯往右拐,就是福顺街。那是公司请客常去的地方,街两旁的酒家餐馆一个挨一个,“京都全涮”、“四川王”、“台北姜母鸭”、“滇东糊辣鱼……,应有尽有。当然,差不多全是些中档菜。

绿灯亮了,凌志车没向右拐,笔直往前行,然后左拐,上了解放大道。潢阳市最高档的几个酒家,都在解放大道上。安少甫把车停在“美人鱼”酒家前面,乔果就明白了,今晚的客人非比寻常。

安少甫定好了二楼的一个包间,“红豆阁”。乔果跟着安少甫进去时,包间内还是空的,只见一张挺大的圆桌上,摆满了餐具。正对着房门的那面墙上,题着四句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安少甫进去后,在就近的位置上随便地坐下,乔果跟着落座,她的身后,正好衬着那几句诗。

乔果看了看表,问道,“客人什么时候来?”

安少甫将身体向椅背上靠了靠说,“客人,不是已经来了么?”

乔果诧异地四下望望说,“客人在哪儿?哪有什么客人呐。”

“今晚请的是你,你就是我请的客人。”

安少甫说完,又吩咐服务小姐,只留下三副餐具,其它的都撤掉。乔果这才明白,安少甫说的不是玩笑话。安少甫又打什么主意呀?为什么要单独请她吃饭呢?莫非那次在汕头没有完成任务,这回要再接再厉么?

可是,又不对了。既然是两个人吃饭,为什么要摆三副餐具在桌上……

乔果心里在那儿不住地琢磨,安少甫点的菜已经陆续端上桌。安少甫面前的杯子里是五粮液,乔果的杯子是葡萄汁,安少甫端起酒杯说:“小乔,今晚我是诚心诚意请你的。诚不诚,看酒杯。来,我先喝三杯,咱俩再说话。”

乔果说:“安总,我可是不喝酒的,你知道。”

“我喝酒,你喝果汁,谁让你在咱们公司地位特殊呢。”

安少甫说完,连着仰了三回脖子,喝光了三杯白酒。乔果也就跟着喝下了三杯葡萄汁。

三杯酒下肚,安少甫才说:“小乔啊,咱们天时公司着火了,这火只有你能救。”

乔果说:“安总是公司的顶梁柱,这天是安总顶着的。”

安少甫摇摇头,“小乔,你知道,咱们公司把老本都投到天时苑的开发上了,另外还在银行贷了三千五百万。天时苑成了,咱们公司就成了,天时苑砸了,咱们公司就全砸了。”

乔果说:“怎么会砸呢,一期工程的十六幢住宅楼,不是都盖出了第一层嘛。要不了多久,第二层起来,就可以拿到预售许可证,登广告卖楼花了。天时苑这么好的位置,多少房也卖出去了。钞票哗哗地进来,只怕安总数都数不过来呢。”

安少甫说,“咱这双手是想数钱呐,可是人家不让数。昨天市规划局来验线,说是没有按他们的红线盖,全部都得炸掉重新来!”

乔果听了,顿时明白公司确实着了火。

做房地产开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是要过五关斩六将的。一个房地产开发项目做出来,先得到市规划局拿批文。规划局审查,认为你报批的项目符合城市整体开发规划,才会把批文给你,你才能到土地局申请用地。土地局审查了认为符合要求,就去征地,然后再以土地局的名义与你签合同,办理国有土地使用证,规定什么地方的哪块地允许你使用、使用期是多少年。有了土地,你才能做平面设计规划图。这平面设计规划图做出来,还得再报规划局审查。规划局同意了,就在平面图上划出红线,然后专门派来测量队,现场放线,规定好必须建在这些线划定的位置上……

站在开发商的立场上看,这些都是绳绳索索,是捆绑人手脚的。可是站在市政府的立场上看呢,这一环扣一环的规定是必不可少的。这么大个城市,谁想盖什么就盖什么谁想在哪儿盖就在那儿盖,那还不乱了套?

天时苑五关都闯过去了,安少甫就松了口气。现场施工的时候,安少甫让人把每幢楼的底线宽度涨出一百公分,这样成房后的实际面积就比报批的大了,售房的时候自然可以将价位提高不少。照安少甫的估计,开工后规划局的验线不过是走走形式,对方偏偏较了真。

乔果尽量做出轻松的样子,安慰安少甫,“既然这样了,就‘做做工作’吧,安总是最会‘做工作’的呀。”

“是啊是啊,该做的‘工作’都做了,人家就是不松口。逼急了,我只好说,‘你们也知道,刘市长对这个工程很关心’。没想到规划局的人当初就对这个项目有意见,这不,人家把球踢回来了,‘那好,只要刘市长批个字,我们没说的。’”

安少甫把话说到这儿,忽然打住。只将目光定定地望着乔果,脸上似乎带着笑。

“你瞧着我干什么?”乔果脱口叫起来,“我早就对你说过了,刘仁杰那儿,我不去!”

乔果说这话是有原因的。

当初天时公司筹建天时苑,有三四处备选地段。现在的这个地方,是最佳位置。潢阳市附近有伏龙山和潢阳湖,湖光灵秀,山色宜人,原本只是假日乘车游玩的去处。这几年城市飞速发展,城区膨胀,潢阳湖也就傍在了城边上。这么好的环境,只要将住宅区盖到湖畔的绿地上,环境本身就使得房产极大地增了值。看到这一点,开发商们全都挤着脑袋往里钻。然而,管理潢阳湖的那只手把得很紧,天时公司做了许多努力也未能使市规划局网开一面。后来,得人指点,安少甫才走了副市长刘仁杰这条道。

安少甫没请客没送钱,只送了一幅画。

给副市长送画这桩差事,是交由乔果去办的。乔果把画拿到手里的时候,随手打开匣盖,往里面看了看。挺新挺靓的一个锦缎匣子,里边却放着一个泛黄泛黑的画轴,瞧上去一点儿也不起眼。就是这么一件东西,临走前安少甫却再三交待,一定要亲手交给刘仁杰本人。

亲手,本人——,乔果牢牢记住了。

乔果用安少甫给他的号码打通了电话,这才知道号码是刘仁杰办公室的。接电话的是秘书,约好了时间,要乔果第二天上午到办公室来。翌日,乔果如约前往。乔果对接待她的秘书说,“我要见刘市长,这件东西要交给他。”秘书说,“刘市长已经吩咐过了,东西交给我,有什么事情给我说,我会向刘市长汇报的。”乔果想了想,问道,“刘市长家的电话号码是多少?”秘书只是笑了笑,好象没听着。乔果和秘书又缠了几句,仍然无结果。想想安少甫的交待,亲手,本人……,乔果的心里就躁起来,盘算着是不现在就离开,以后再想办法。

乔果正在犹豫,忽然听到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那声音沉重而平稳,嚓嚓嚓嚓,等那脚步声来到了门边,乔果下意识地抬起了头。这样,乔果就和一双目光相遇了。

这目光是深邃的,犹如高速路上突然出现的过山隧道。那隧道似乎有一种吸力,让人身不由已地向它移过去。就在乔果觉得有些恍惚的时候,一道亮光在那深邃中划过,便倏而消失了。那情景,有些象强烈的阳光晃在疾速行驶的汽车的挡风玻璃上。

“刘市长——”秘书从写字台后面站起来。

“这位是——”刘仁杰是向秘书发问的,目光却定定地望着乔果。

“她就是天时房地产开发公司的人。”秘书的声音规范得象是一本稿纸。

“哦哦哦,天时公司,小安,安少甫。”刘仁杰频频地点头。

“是的,刘市长。是安总派我来的。我是——”乔果不失时机地递上了她的名片。

“唔,小乔,小乔。”接名片的是一双大手,名片在那双手里犹如一只娇小的蝴蝶。姆指和食指小心地捏着蝴蝶的翅翼,做了一番观赏之后,就象要留做标本似的,仔细地夹在了笔记本里。

“来,小乔,请到这边来。”刘仁杰微笑着,向乔果颔首。

乔果就跟了过去。

刘仁杰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门,然后很有风度地让在一边,请乔果进。当沉重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的时候,门也沉重地锁上了。乔果环顾了一下办公室的陈设,窗帘是厚重的,写字台是厚重的,皮沙发也显得分外厚重。乔果挨近沙发,打算坐下。刘仁杰却径直进了里边的套间。

“到这边来,小乔。”

乔果进去了。里边的套间铺了一张大床,靠近窗子的位置摆了两张单人沙发。窗子掩了白纱帘,给那套间平添了一份幽静。刘仁杰坐下之后,拍了拍旁边那张单人沙发,乔果就在那里坐下了。

接过乔果递上来的锦缎画匣,刘仁杰一边低下头拉开画匣的骨绊,一边吟诵般地打趣,“小乔小乔,嗯,这个名字好。‘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宫深锁二乔’啊。”

随着抑扬顿挫的吟诵,他那壮硕的身子在沙发中扭动了几下。那沙发似乎不堪重负,竟发出了几声呻吟。此时,低着头的刘仁杰离得很近,乔果甚至能够看清楚他那刮得铁青的连鬓胡子的每个茬根。粗犷和儒雅如此微妙地混杂在这个男人的身上,让乔果觉得有些怪。

轴画很长,靠近墙角的位置上有一个红木衣架,刘仁杰将它挂上去,卷着的轴画就慢慢地向下展开。只见泛做褐黄色的宣纸上,立着一位古代仕女。那仕女玉容如雪,娇眼似忧似愁,绮罗绣衣松垂着拂在地上,长长的袖子飘如云霓。高高梳起的发髻上,钗着珠翠步摇,纤细的手指间托着一支玉笙……

刘仁杰一言不发,只将目光牢牢地盯在那轴画上,他浓黑的眉眼间,看不出什么表情来。乔果有些忐忑,莫非刘仁杰对这幅旧画不中意么?

“小乔,你去,你站过去。”

乔果不明白什么意思,她按着刘仁杰说的那样,站在了轴画旁。

刘仁杰笑了,刘仁杰笑起来有一种云卷云舒般的畅意。“嗬嗬嗬,妙,妙。你往这儿一站,真让人分不清楚是画中人走了下来,还是人走进了这画里面。”

刘仁杰的目光中透出一种炽烈,乔果顿时觉得脸上热起来。

“小乔,谢谢你送来的东西。”刘仁杰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那只手仿佛在不经意之间落在了乔果的肩膀上。它落上去,就没有再拿下来的意思。乔果穿的是一件又薄又软的真丝连衣裙,那只手好象就直接挨在了皮肤上。它很厚,也很沉,犹如一个拧不紧塞盖的热水袋,让人感到湿漉漉热乎乎的。

“哦,刘市长,我给你打开空调吧?这房间有点儿热。”小乔脸上挂着笑,快步向空调机那边走,刘仁杰的那只手也就滑落了下来。

刘仁杰没有跟过去,他从容地站着,把目光又投向那幅画。

“小乔,你知道这是一幅什么画吗?你知道它是谁画的么?”

乔果摇摇头。

“来来来,我来告诉你。”刘仁杰又把那只潮湿厚重的大手伸了过来,象老师对心爱的学生那样,象宽厚的长者对懵懂的孩子一样,乔果纤细的小手被它拉住了。

“我先给你读读这个啊,‘细雨梦回清漏永,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恨恨,倚阑干。’你听听,你听听,何等的凄凉,何等的哀怨!”刘仁杰一吟三叹,有板有眼地念着画上的题句。他的声音很浑厚,别有一种坚硬而又钢韧的金属音,乔果没能听进去那是什么题句,她只注意到她的手被紧紧地捏在刘仁杰的右手里,而且那同样沉重潮湿的左手也伸了过来,随着抑扬顿挫的吟咏,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她的掌心。那情形,就象在敲着木鱼,击着板鼓。

“小乔,这是李(王景)的‘浣溪沙’。上半阙是‘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李(王景)是谁知道吗?是唐中主,是那个写‘问君能有几多愁’的唐后主李煜的父亲。荷花开败了绿荷叶也衰残了,绿水之间刮着让人生愁的西风。它们都随着时光一起憔悴衰老了,让人不堪再看。小乔你想想,真是岁月无情,人生如梦啊。”

乔果连连点头,盼着这番指教完了,对方能松开她的手。乔果悄悄地将手抽了抽,不料却被对方捉得更紧了。

“小乔,知道这幅画是谁画的吗?这是明朝仇英的画作呀。明朝四大家,‘沈文唐仇’,也就是沈周、文徵明、唐寅和仇英。唐寅就是唐伯虎,后人都知道他,那是因为点秋香,唱戏的把唐伯虎唱出了名。其实呢,这四个人里面,仇英的山水鸟兽和人物最出色,尤其是仕女画……”

刘仁杰谈兴极浓,乔果的那只手始终被他握在掌心里。乔果几次试着想悄悄地将手抽出来,却全都未能如愿。乔果不好硬来,只得由他捏着。乔果心里紧张着,手被捏麻了,掌心也潮潮热热地出着汗。

乔果就这样被拉着手,不知不觉地和刘仁杰并肩坐在了床沿上。如果刘仁杰拉着她的手,身子向后一倒呢?——

乔果很果决地站了起来。“对不起,刘市长,你工作忙,不该多打扰。我走了。”

刘仁杰谈得正高兴,没想到蓦地被乔果打断,不禁愕然地张大了嘴。他的脸上露出孩子气般的失望,仿佛受了什么大委屈。

尽管如此,刘仁杰还是亲直将乔果送出了办公楼的大门。站在台阶前分手时,刘仁杰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很高兴你来看我”,第二句是,“我要是给你打电话聊天,你可别烦啊?”

乔果松口气,连连点头。心里却在说,我不是来看你,我是奉命送礼物给你的。至于后一句,乔果根本没放到心里去。一个副市长,有那么多的事儿那么多的应酬,打什么电话聊什么天儿,不过是顺嘴说说的客气话罢了。

乔果没想到,从那之后,刘仁杰还真的给乔果打起了电话。那些电话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打来,没什么缘由没什么要义,还真是在聊。聊工作后身心的疲惫,聊他们那类人物之间的磨擦倾轧,还聊什么心灵的孤独呀寂寞呀……。在静夜里,男人那厚重的声音从话筒中传过来,一喘一息都那么清晰,似乎带着湿乎乎的热气。那感觉,好象对方的嘴巴就贴在自己的耳朵上。于是,乔果就周身发麻,从心底升起一种怯惧来。

所以,乔果才会对安少甫声明,“以后凡是刘市长那边的事儿,别让我去!”

乔果做出如此声明的时候,安少甫也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过个中缘由。乔果当然不说。后来,天时公司拿到了市规划局的批文,同意他们在潢阳湖区建天时苑。安少甫在粤海酒楼摆了一桌,答谢刘仁杰。刘仁杰喝多了酒,在半醒半醉之间,说了一句半真半假的话。那句话是,“你别谢我,你谢小乔。这事要不是小乔来,我是不会办的。”安少甫是何等样人,这样的话一听就透。所以,这回天时苑失火,安少甫就请小乔来相救了。

安少甫见乔果一口回绝,就端着酒杯站起来,苦着脸对乔果说:“小乔,你大哥刚才喝那三杯,是说话的酒。这三杯,是请你的酒。来来来,你看你大哥是怎么喝的。”

说完,接连灌下三杯,这才抹抹嘴说,“小乔,咱今天把话说白了吧。你知道,刘市长就喜欢你去。”

乔果有些愤激地说:“按摩院那边比我年轻漂亮的小姐多得很,花钱雇一个就是了。安总,你还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乔果的话里,有对汕头之行的暗示了。

安少甫的神情也有些激动,“小乔,难道你还没有看出来,这一向我对你是很敬重的啊!”

乔果听出来了,安少甫完全明白她的暗示。从这个对她曾经有过非份之想的男人口里,说出对她敬重的话,不能不让她感动。于是,乔果叹了口气,说道:“我是不会让刘仁杰满意的。你让我去,就不怕我把事情弄砸了吗?”

安少甫听出乔果松动的意思了,连忙接道,“我相信,你并不想让咱们公司砸了吧?”

“当然,砸了对我有什么好处。”

“好,这就是咱们之间的共识了。有了这共识,就会有共同的行动。小乔,我不为难你,就让你送一件礼物去,象上次那样,坐他个十几分钟半个小时,然后拍拍屁股走人。我就不相信,十几分钟半个小时就会把自己砸进去,我手下的业务经理难道就这么没本事?”

乔果噗哧一声笑了,“行了,安总,你说送什么礼物吧。”

“啥礼物,待会儿就知道。我给朋友说好了,八点半让他送到这儿来。”安少甫说完,看了看表,“咦,这小子不守信用,怎么还不来?”

安少甫的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口有人说,“安老板又在背后损人是不是?谁不守信用了——”

乔果抬头看,只见包间的门被推开,服务小姐领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