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麟和庄婷从西安带回来了一个嵌着父亲照片的空骨灰盒。
在人生的战场上,他们蓦然发现自己是面对着一片茫无边涯的空****的开阔地了。他们一向自信地认为自己在独立地勇敢冲锋,而这时他们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是随在坦克后面迈步的。当那钢铁的盾牌消失,他们无遮无拦地暴露在前沿阵地时,竟有些手足无措了。
秦大顺来了,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和义务来帮助这一对失去了父母的兄妹。
姜朗也来了,他在珠海特区已经打开了局面,他的西装上衣里,同时装着印有“中国珠海东方贸易公司副经理”和“中国环球实业开发公司董事长”的两个头衔的名片。此次,他是陪着与他的公司联营的一位港商,到内地做生意来的。
姜朗和庄婷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大顺和亚麟在客厅里坐,梦营象主妇似的给他们倒上茶水,便坐在月‘旁静静地听他们谈话。
“哥,俺娘说了,你和小婷有啥难处,就张个山。”
“没什么,投什么,你回去后告诉二姨,就说我们俩挺好,请她放心。”
“眼下农村过得也不赖,咱也盖得有小楼,啥时候你们觉得心里闷了,就到咱乡下去转转。”大顺一片赤诚。
“不闷,不闷——”亚麟说得挺淡,但那眉头却沉沉地锁着。
“哥,别瞒我啦!咱也听到点儿风声,那公司的事儿弄得不老顺心不是?”
“……”亚麟不愿张口。
梦营憋不住了,“唉,你不知道,前些时我们遭了大难,弄得老厂停了产,新厂开不了工。”
“塌了多大个窟窿?”
“再少得十几万!”
“咦,不算啥,不算啥,”大顺满不在乎地摸摸大脑袋说,“这窟窿,咱帮你堵堵中不中?”
亚麟猛地抬起头,感激地说:“大顺,你那钱也来得不容易,不能救了我们坑了你。说实话,你靠自己的本事打天下,办厂子比我有办法。你去看看那个停了产的篷布厂,要是愿意弄,就归到你名下了。”
“咦,咦,看你说的,俺这不成了趁火打劫啦!咱还分谁是谁哩?俺不帮你,谁帮你?”
“那,这钱就算借你的贷款,到时候,连本带息一块儿还——,可是那利还是少了点儿,你要是愿意,干脆咱们联营算了。那钱就算你投资入股的,怎么样?”
大顺嘿嘿地笑了,“你要是不嫌俺农村人笨,合起伙儿来钱多势众,闹腾劲儿更大,那还真不赖哩!”
“行,咱们就说定了。我这个公司,合到你那些厂里算了。”
“哎,我这些厂,入了你的公司。”
“我说,你俩都别推了,”梦营快嘴利舌地插进来,“干脆起个新名字,叫个‘顺麟实业开发公司’怎么样?”
“中!”
“好!”
接下来,他俩具体谈起了救活亚麟那两个厂的事儿。大顺胸有成竹地说:“这事儿,你也甭急。篷布厂开工不就差个买原材料的钱和付个工资数吗?说多了要个五六万,这俺马上就拿得出。操心事是去哪儿弄那化纤布?兔子还有住窝哩,咱也不能一棵树上吊死了,再想想别的门。还可以让小婷给妹夫说说,那家伙门道广,准能鼓捣来。这个厂机器一转,手里不就有钱了?”
“那衬布厂想弄起来,差的钱多了点儿。我给你想个自己救自己的法儿,也用不着求人,叫个‘谁想吃饭谁带米’。眼下农村人手里都有俩钱啦,还想让那俩钱跟那老母鸡下蛋似的再属出两个。可指望那俩钱弄个厂子啥哩,又差得老多,也没有那本事——这就叫个‘没有能力和财力承担独立经营项目’。妥啦,咱来个‘入股招工夕!一股一千块,谁入了股,谁进厂当工人。你想想,他手里那钱能厨出钱来了,到时候分红;他自己又当了工人,只怕是大水淹了房脊子——漂梁(亮)得很哩!我后来搞的那罐头厂,就是这么个弄法。”
亚麟听了,觉得这主意实在是不错,恨不得马上就去试试。大顺劝他先别着急,事先订出个“合股经营,股金分红”的条条款款来,待把这边儿的事情忙完了,大顺和他一起出马,竖起招兵旗,大干一番去。
越谈,两人越有劲儿。梦营在一旁听得高兴,忙跑到庄婷房里去,将这些消息有滋有味地讲给庄婷和姜朗。庄婷只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姜朗听了却饶有兴趣地站起身说:“嗬,他俩联合起来,倒把我给撇外头啦。你去告诉他们俩,我也算一个。他们在南边有事儿,说一声,我给办,我在这边儿有事儿,他们可得帮忙!具体情况,我呆一会儿过去和他们谈,现在,小婷正拖着我听她读小说哩。”
庄婷方才正给他读的是一篇自己新近发表的小说,那是以姜朗的离婚事件和自己与他的结合为素材,写成的一篇小说。庄婷读得很有感情色彩。
月亮孤独地在夜空里排徊,姑娘是它在地上的影子。一切都过去了,象是一场梦,此刻,没有人在她的面前跪下,吻她的膝、吻她的手。而就是这块假山石,就是在这里他们曾山盟海誓过——
庄婷顿了一下,姜朗似乎听得很专心,脸上还带着笑。于是,她便接着读了下去。
“很好,很不错嘛。”姜朗自言自语地说出了声。他在想,女儿小芝留在这里很好,由庄婷带着,自己少操了很多心。自己在那边儿象个单身汉一样自由自在地过日子,又“挂”上了一个挺不错的小妞,比庄婷还年轻漂亮,只是有点儿贪心,得常常给她钱。庄婷还是留在这里的好,他准备把这里做为一个业务活动的点儿,每年往这边跑几趟,庄婷这里就算一个“行宫”了。只是这房子。
“小婷,这房子,你们要交吗?”
“什么?”庄婷忽然被打断,一时不明白他说些啥。
“你父母都去世了,按规定,是不是要搬出这里呀?”
“有可能的——”
“你告诉他们,起码得给你二ii7半一套的,不然,坚决住着不搬!”姜朗精心地算计着,他甚至掏出了一架袖珍计算机,用指尖敲敲点点着,“二间按二十八平方米算,半间九平方米,厨房六平方,厕所——”
庄婷失望地放下手中的杂志,她这时才发现他原来根本就没有注意听自己读小说。
“平均下来,我们每个人才合十几平方米,我说的是包括我——”
“怎么,我不是很快要调过去,和你一起……”
“还不能很快,我正在为你联系。要做好等一等的思想准备——哦,对,你不是说有些评论文章很不公平嘛,先不念小说了,听听评论吧?”
“这些文章当然都是先肯定几句了,什么作者有才气啦,文笔细腻啦……转来转去,还是要说你‘生活面狭窄’,‘沉溺在个人感情的泥沼里’,要你深入生活,深入工农兵……”
“哦,哦,深入好嘛,沉溺也不错——”
姜朗早已无心听这些了。弃文从商以来,他才发现自己是个天生的商业家,极有经商的夭才。他甚至常常暗自好笑,自己当初怎么会糊里糊涂迷上了文学。此次他陪港商回来,就是想在这里谈成几笔生意,赚他几笔大钱的。其中一项,便是要转手卖出东南亚一家西服生产线的全套设备。那家厂子经营不善,倒闭了。那设备虽说旧了点儿,但毕竟是第一流的,在国内自然算得上先进。如果交易做成,那赚头怕是要以五位以上数字来计算的。他已初步与晓山无线电元器件厂的厂长曹祥林谈过了,利用他那座大楼原设计准备安装空调设备的夹层安排西服生产线,当年便可投产赢利。引进国外西服生产线在这个城市还是第一家,曹祥林自然非常热心,只是说要经上级有关部门批准,请他稍候几日。姜朗当时便要挟说,这种设备也是俏货,你们不要,争着要的多了。肥水不流外人田,谁让咱们是老朋友呢所以才先想到了你。你得快定,不然这位港商要涨起价来,我也做不了主。
姜朗急巴巴地等着这笔生意做成,好赚到那钱。钱,钱,只要有了钱,什么做不到?自己过去生活得实在是太可怜了,什么也没见过,什么也没享受过。只要赚够了钱,搞不好就拔腿走他娘的啦。马尼拉、曼谷、东京、纽约、巴黎、日内瓦……这辈子就转着玩呀、花呀!
“什么‘深入好嘛’、‘沉溺也不错’!你要是不想听我说,就算了!”庄婷的眼圈红了。
姜朗立刻站起身,笑着说;“咱们以后再谈这些嘛,以后还可以谈。我得过去和亚麟、大顺他们谈谈联合经营的事。”
走廊里响起他那脚后跟砸地的一串咚咚声后,客厅里便传来了他那洋溢着活力的哈哈的笑声。他只用了五、六分钟的时间,便和“顺麟实业开发公司”谈妥了一笔生意:他将用最优惠的价格将未来服装衬布厂生产出的衬布全都包销,条件是“顺麟实业开发公司”必须以优惠的价格为他购买玉米,第一批货是五十吨。玉米是药品生产的重要原料,在南方亦很走俏。至于篷布厂所需的化纤布嘛,包在他身上了。
然而,就在这段时间里,庄婷却一直孤零零地伏在**失望地痛哭着。
姜朗是个精力充沛的人,他虽然很忙,但仍然忙里偷闲去了一越他曾工作过的报社。
那一天,他特意穿上了一身国外进口的毛花呢西装,大摇大摆地进了报社。他的自我感觉非常良好,颇有点儿衣锦还乡的味道。他觉得所有的人都在仰望他:因了他那微微冷烫过的卷发,因了他那别致的变色眼镜,因了他那做工特异的衣装,因了他那鲤鱼皮文件小箱,因了他那向周围滁漫着的科隆香水味儿……
进到副刊部的编辑室里,竟然没有人认出他来。老主任甚至立刻迎过来,分外热情地向,“先生,您——”
“啊嗬,你好呵!”姜朗打着哈哈伸出手,“怎么不认得了?这么键忘啊?”
他每句话的尾声都象广东话一样拐出一个微微挑上去的弯弯儿,优雅得很,时髦得很,并且时时带出“丝丝”的南方音,象热带雨林里的金环蛇“丝丝”地吐着舌信子似的。
“噢——,姜朗同志,请坐。”老主任尴尬地笑了笑。
姜朗立刻潇洒地向四周的人散发他那英国进口的香烟,并且用日本进口的电子打火机为大家点烟。
“你这次回来——”
“谈生意。为了帮助家乡发展生产嘛,我的公司……”
他又再次起身,派头十足地向每个人递上一个印刷精美的名片。
接着,他便侃侃而谈了。彩色电视机、电冰箱、空调、电动吸尘器的各种最新产品的优点、价格、型号……,港币、外汇兑换券、美元、马克……的黑市兑换比价,游乐场、迪斯科舞厅……
他谈得津津有味儿。可是,他背后有一张椅子“啧,地响了一声,评论编辑出去了,接着是诗歌编辑,散文、报告文学编辑,杂文编辑,小说编辑都先后离去。”
屋子里只剩下他和老主任。老主任一边哼哼哈哈地应答着,一边埋头看一份稿子。
于是,他道了声“再见吧”,也悻悻地离去了。
曹祥林决不会放弃任何可能使他的企业增强活力、积累资金,扩大生产范围的机会的。
为了引进这套西服生产线,他一连几夭奔波于省、市有关部门。然而,他碰了钉子。原因很简单:你是电子行业的工厂,生产什么西服!曹祥林的态度也很强硬:我又不要你拿一分钱,自筹资金,你只要说句,“不管”,我就放手干了。可是,人家偏偏要管,管着不让干。
曹祥林急了眼,他连续几天吃不好饭、睡不着觉。最后,他忽然想到了省委书记董振铎。上次,他和电子研究所的海龙同志一起到工厂来时,曾说过这么一句话:“你们将这么一大座生产楼闲置在这里,简直是对人民犯罪嘛。可以搞些别的项目,一定要利用起来。”
对,就找他。
省委书记那么忙,没想到他一接到电话,却当即答应抽时间去厂里看看。曹祥林是那么说的,最近厂里生产遇到了一个大问题,解决不了,自己很苦恼,有满肚子话要给书记说说,董书记想在电话里听听是什么事,他说没法讲,必须来看看才行。
董书记开了一整天会,是抽晚上的时间顺道拐过来的,说是晚上八时还有会,只能呆一个多小时。一个多小时足够了,董书记由曹样林引着径直看了看新投产的微机控制柜生产线,然后便被领到了大楼的夹层中。
“这是什么房子,为什么这么矮?”董书记奇怪地间。
“原来设计,是用来安装空气净化设备的,现在用不上了,只好闲着。一共有四层呢。”
“闲着?这是多么大的浪费!”
“我们厂的电子产品生产用不了那么大面积的厂房,想把它利用起来干点儿别的。”
“好嘛。”
“我们想引进一套西服生产线,采取补偿贸易形式,自筹资金。全市生产的西装,还没有一件象样的,包括书记您的这一套。”
“这当然是件好事啦!可是,你的主管部门同意嘛?”
“不同意。”
“那就太可惜楼。”
“只要主管部门批准就可以吗?”
“是这个原则。”
“那好,我们厂的知青劳动服务公司是归我们主管吧?”
“那当然。”
“我就批准我们厂劳动服务公司生产西装哄!”
“哈哈,你这个滑头!既然是你自己批准的,就要由你自己负责。”省委书记显然是默许他试一试了。
“我负责!其实,你就是不松口,我也要干的。嘿嘿,拿你,只算做一堵墙,好挡挡风。”
“哈哈,好精明,好厉害,对于你的上级领导人来说,你可真是一个可怕的夺权者。”
“不,应该说我是一个正当权益的维护者。问题在于,这种权益我们从来没有得到过,所以,当我们要得到它的时候,失去它的人就会认为我们是在夺了。”
“何必火药味儿那么浓呢?我们不是在‘放’嘛,中央提出了‘简政放权’。”
“是的,中央在改革中提出了让企业成为相对独立的经济实体,成为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的社会主义商品生产者和经营者,成为具有一定权力和义务的法人。但是,国家作为所有权的代表,必然要求掌握经营决策权,而企业作为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的经济实体,必然要求尽可能多的经营自主权。”
“看来,这是一对矛盾嗤。”
“在一些人的头脑里,总是把全民所有与国家机构直接经营企业混为一谈——”
“所以,我们提出了所有权与经营权适当分离的问题。”
“我认为要解决它,应该从所有制上下手。目前国营企业事实上是由国家做为唯一的‘股东’的,而国家又是经营者。所以,职工吃企业大锅饭,企业吃国家大锅饭。厂长往往站在本企业职工一边,损害国家利益。如果国家只是企业的一个主要股东——这保证了企业的社会主义性质,再吸收其它的一些股份拥有者,譬如本厂职工,社会上的资金拥有者。这样,情况就会改观。由股东大会选董事会,再由董事会聘厂长。由此,厂长既非国家代表,亦非职工代表了,而仅是董事会委托的法人代表,他才能不受其它因素干扰,成为企业长远经济目标的追求力量。”
“嗯,有意思的设想。你这套理论实行得通吗?”
“我打算在我们的‘劳动服务公司’里试一试。”
省委书记沉默了,他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他这时才发现这位厂长并非是一个莽撞的“实干家”。他甚至暗自考虑,要不要把这位厂长调到新成立的省经济研究中心去担任一个领导职务。
临别时,他对曹祥林说;“我等着看你的实验结果。有什么想法和问题,给我通个气。哈哈,放心,我绝不会抓辫子!……”
曹祥林送走省委书记,立刻给姜朗挂通了电话,约定明天晚上六点整,在“新新大酒家”十四楼的餐厅雅座里,最后商定引进西服生产线的事宜。
丰盛的酒宴摆上了。
姜朗暗示过,那边的习惯都是边吃边谈的。所以,曹样林毫不迟疑地将洽谈地点安排在全市最豪华的饭店“新新大酒家”。十四楼的餐厅虽然不是旋转式的,但在这个城市里已经是珠穆朗玛峰了,况且餐厅的四壁全是水晶般的落地窗,俯瞰市容,也是颇为壮观的。
姜朗一行来迟了。
曹祥林注意到,在应邀而来的客人中,除了那位港商和姜朗以外,又多了两位陌生的年轻人。曹祥林迎上来寒暄时,便彬彬有礼地询问,“这两位是——”
“噢,介绍一下,”姜朗将两臂左右伸开,“这位是顺麟实业开发公司’庄经理,这位是该公司的秦副经理。他们既是我的亲戚朋友,也是我们公司的关系单位。”
具体的业务谈判是一场聪明和才智、耐心和毅力的较量。经过艰巨的讨价还价,最后,晓山无线电元器件厂劳动服务公司引进西装生产线与同时包购“顺麟实业开发公司”生产的全部服装衬布的协议,终于达成了。于是,宾主们高高擎起杯,为友谊、合作、成功而庆贺。
喝酒也是可以看出各人的不同性格的,那位港商声称根本不会喝白酒,所以灌进肚里的全是可乐。曹祥林和姜朗频频碰着杯,每次都将杯底儿翻倒过去,以此显示自己豪饮的气概。但秦大顺早已看了出来,姜朗习惯喝完酒后用手绢儿揩嘴,酒都吐进了手绢儿里。大顺是不动声色,一杯接一杯将洒喝干的,看那样子,便是将桌上所有的白酒都喝进去,他也依然会这么稳稳端坐着。庄亚麟不同,他既不会偷滑,又分外悍勇,直喝得红了脸,眯了眼睛,竟显出几分孩子气的天真态来。
酒足饭饱之时,每个人都感到自己的身体仿佛胀大了。他们雄心勃勃地想着各自的事业的发展前景,都激动得不能自已。站在落地窗前鸟瞰城市夜景,只见楼群和灯光一片朦胧,仿佛深幽幽的地壳断裂开来,进出无数道眩目的火光,形态各异的山峰被各种隐秘的力量主宰和支配着,正在不断地崛起,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