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要开“博学鸿儒科”,这一招确实英明。此时三藩之乱即将平息,吴三桂已是苟延残喘,虽然强行在衡州城内称帝,还没过够皇帝瘾就一命呜呼了!他的孙子吴世璠即位,也是中气不足,清军正在收复失地,直捣贼巢指日可待了!明朝的遗老遗少们恢复故国的最后幻想也已破灭,那些清初曾经坚持不仕清的名节之士,也看清了新皇帝的文治武功,内心有所触动,开始跃跃欲试。康熙皇帝的旨意下达后,各地响应热烈。
很快,京城里就挤满了从四面八方前来应考的学子们。康熙对这次考试特别宽仁,所有赴试人员均受到优待,每人每天还发给俸银和粮米,又让官府给贫寒的学子们准备客栈。也有不少人慕我们公子的大名,到明珠府上来拜访,公子全都高高兴兴地迎接,给他们提供吃住,又向他们大肆宣扬康熙此举的良苦用心。
那阵子,我也是兴奋莫名。要知道,开科场是一件激动人心的大事,我从小听说的故事,看过的戏曲,那些中了状元打马游街,金榜题名之后风光无限的趣事,都让人心里痒痒,蠢蠢欲动。虽然我读书时成绩不算顶好,但对这热闹的场合却不肯放过。
不料这次科考真是千奇百怪,我和老百姓们站在大街上看热闹,只见有的考生兴高采烈,披红挂彩;也有人名满天下,却是被地方官强行逼着来赴考的;有人装病,被抬到考场门前,还赖着不肯下来;有的则在考场前捶胸顿足,煸动众文人不要应考。还有人跟地方官员争执说:哪怕刀子绳子一起上,我也不应考,除非逼我去死!更有一个白发老人在呼喊着:文兄们,皇帝不会真心起用汉人,大家千万别上了朝廷的当啊!
这场面堪称刺激,跟我想象的进京赶考完全不一样。到后来,简直成了汉人对满人的统治在进行一场示威大游行,有点儿“五、四”时期飞行集会的味道。当时我只恨自己手头没照相机,好把这轰轰轰烈烈的一幕给拍下来,拿到某个历史杂志上去发表。
正在闹哄哄,康熙突然带着纳兰和曹寅等人来了,我和观众都大吃一惊,深怕皇帝会治那些不应考的人死罪。谁知康熙并不责难他们,喝令地方官员不准强迫文人应考,凡是称病不起的,不愿应试的,一律放行。面对这些汉文人的坚决抵制,公子都唯有苦笑而已,年青皇帝却做出这么大让步,我在心里替他叫好,难怪他能坐稳六十年江山!
这次科考完全是走过场,考试题目也很简单,只要求作两首歌功颂德的诗、赋,还不让人监考,简直宽大无边。据说开考前,明珠大人还奉旨宣称说:你们都是饱学之人,本不必考试,皇上只是想试出你们的真才实学,再量才使用。考试进行到一半,明大人又让休息,说皇上已命人送来美味佳肴,请大家享用。宴罢继续考试,不限时间,有的人深夜才交卷,有的人随便涂鸦,也都算数。最后应考的人,几乎是个个录用了!
开榜那几天,明府上最热闹,公子的朋友几乎都高中了,一批又一批穿红挂绿的报子,拿着纳兰慷慨赏给他们的赏钱,满意地走开。众人却叹服不已,说皇上定裁人选,真是宽大仁厚!你瞧,陈维崧轻轻松松就得了个一等第十名,朱彝尊随便涂鸦,也取了个一等第十七名!严绳孙更绝,他只写了一首歪诗,结果也中了个二等!
唯有顾贞观很特殊,他也抱着一展雄心的想法去应试,不料却落榜了!纳兰大惑不解,说那么多人都考上了,连只写了几句歪诗的人都录用了,为何先生你却落榜了?肯定是我阿玛他们弄错了,还是我去替先生美言几句吧,朝廷应该重用先生啊!
其实这事儿我倒能料到几分,多半是康熙为了那天在明府的事儿不满,你顾贞观既然当着皇帝的面,说自己不想做官,人家又何必取你?
顾贞观却忘了这个碴,反倒生纳兰的气,他立刻拍案而起说:公子何出此言?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光明正大的人,今天才算了解你!我们绝交吧!
纳兰还想再解释,顾贞观已经拂袖而去,冲出了明珠府。纳兰见好友拂袖而去,知道一番好意伤了他的自尊,自己也是羞愧满面,心里更着急,怕顾贞观就此跟他绝交,连忙叫我上街去找顾老头子,务必把他给拉回来。
我冲上大街,乱追了一气,也没看见顾贞观的身影。倒是在一条小街上,碰见冯子剑迎面而来,接着又有一个中年汉子从我身后赶上去,不远不近跟在冯子剑后面,好似两人有什么默契?一眨眼功夫,他们就进了一家茶馆,居然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喝起茶来!
我突然明白了!原来是冯子剑避人耳目,约了他的同党在这个茶馆里接头,就像当年的,不,是未来的地下党工作者见面碰头的情景一样!我也是一分钟都没犹豫,立刻跟着他们进了这家茶馆,在旁边的一张桌子前坐下,要偷听他们在说些啥?
一个茶倌走来问我:请问小哥喝什么茶?我们这儿花茶绿茶都有!
我很气派地扔给他几个铜板,说:随便来一碗,要清凉解渴的……
茶倌收起铜板走开:好咧!
我又竖起耳朵,听见旁边桌上的那个中年汉子,正压低了嗓门对冯子剑说,他刚去见了杨起隆,杨起隆又说这次狗皇帝开考是收买民心,可民心是收买不了的!现在吴三桂死了,三藩都快不行了,让冯子剑这边要加紧行动,赶快制定出一个新的行刺计划。
冯子剑的声音更低,但我仍能听得清楚,好像他同意对康熙再次下手,但坚持要离开了明珠府,才能下手,不能连累了纳兰公子!
哎,这冯子剑还算有点儿良心,公子可是待他不薄呀!他在明府如何下得了手?但那人又问,离开了明府,到哪儿去亲近皇上呢?两人商议了一阵,显然没有结果……
茶倌走来给他们续茶,然后又走开,他们捧起茶喝,假装休闲的样子。冯子剑回头看了看四周,我连忙低下头去,怕被他锐利的眼光捕获到。
冯子剑又低声说:下次再商量吧,我看这儿不安全,你还是赶快走吧!
中年汉子连忙站起来,匆匆离开了。我也想起身走开,抬腿过急,被冯子剑看见了,他惊讶地叫道:小宛子,你也在这儿?你是来……
我急中生智,连忙说:哦,我是想来告诉你,公子有些怀疑你了!他还盘问我,问我以前认不认识你?对了,他还让你,让你今后离格格远一点!
惊慌之中,我竟把一切都和盘端出了,而且出卖了公子!
冯子剑却不理会,他冷笑道:是吗?你们真是过虑了!你那个公子,他哪里懂得我的心?我跟他的格格决不可能有真情,我们是没有好结果的!
我忙问:既如此,你又为何接近她?
冯子剑淡淡地说一句:以后你就明白了!对不起了,我要走了……
我还呆在茶馆里,不知回府后,该不该把冯子剑与人接头的事儿,告诉我们的好公子?我自然不想当个告密者,何况冯子剑又是纳兰的朋友,他目前的身份还没暴露,我又何必在明珠府上挑起是非?再说这件事,只要我自己注意一点就行了嘛!
回到府上,才知道公子不止派出我一人去找顾贞观,到底把他强行拉回来了!顾贞观一回府,纳兰又把他拉到书房,立刻找来笔墨,剖肝沥胆地写下了一首“金缕曲”,其中有“失意每多如意少,终古几人称屈?”的名句,真诚而又恳切地向好朋友道歉。
公子说:对不起,先生,没想到我也有不磊落的地方,媚俗的一面。对功名利碌,还是先生的态度才是正确的!
顾贞观也有些不好意思,忙说:容若,刚才我太激烈了!
纳兰忙说:不,是我的一番好意,却伤了你的自尊,请你一定要原谅!
顾贞观还能说什么呢?他早已从心底里原谅了好朋友。
纳兰又说:其实先生这样最好,何必像我这样,去过“承明班列”的生活呢?先生就一直住在我家,我们还像以前那样,“乘闲风月,笑赏梨花”,多有意思啊!
顾贞观听他如此说,竟找不到一丝理由拒绝了!两人又和好如初,府上的文人学友都替他们高兴,我也把冯子剑的事给彻底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