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弟无不从命。”叶家驹的眼皮又快要合起来了,他打了个哈欠,说,“但你得允许我带上文武大臣……”
舒亦凡穿过雕梁画栋的厅堂,向坐在庭院石阶上的那群男人走去。长廊的天花板经过精心镶嵌,宛如一幅徐徐展开的色彩缤纷的画卷,尽头是绿草盈盈洒满阳光的花园。五彩喷泉落下的水珠令人眼花缭乱,隔开了大门外川流不息的车辆,也隔开了未曾谋面的敌手……他不知道自己将与之打交道的,都是些什么人物?
舒亦凡得知骆天成的真正处境,有一段时间濒于哭笑不得的恼怒中。真是活见鬼了!一个对大饭店已经没有半点主权的人,竟异想天开地要上挂中央部门,并且以极低的价格将莫须有的股份出让给“云帆”!“云帆”这个北京城里声名显赫的大公司受此捉弄,真好比一幕现代派的荒诞闹剧。但他细细思量,又不难理解骆天成的苦衷。毕竟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吧!
若按一般人的处理方式,立刻就会打道回府了。舒亦凡偏要留在江都,与这群颇具地方特色的大小人物周旋一番。不仅是轻率回头无法对公司交笾,在意识深处,他已对这產大饭店一往情深,而且欲罢不能了。
叶家驹早就站起身来,凝视着正朝他走来的京都名流。对方身材高大、挺拔,头发一丝不乱地向后梳着,黑亮的眸子神采奕奕,嘴角的线条棱角分明,西服的颜色恰到好处地衬托着黝黑的皮肤……那种贯穿全身的从容不迫的气度,在一举手一投足之中都表现了出来,好一位货真价实的大企业家!叶家驹突然感到手足无措,为自己疲惫不堪的菜叶似的脸色,为自己磨损出无数折痕的旧皮衣以及皱巴巴的衬衫而倍感羞愧……唉,看来他也得改变自己身上的土著气息,也该这么光彩照人地出人商界了。
舒亦凡远远地注意到叶家驹的这个微妙的表情,脸上便浮起一个高贵的笑容,随即为自己今天的表演定下了基调,确定了角色:一个深人虎穴去见“山大王”并试图收编这支土匪部队的党代表……有什么办法呢?这个社会别出心裁地将人分成了多种档次,即便是在商品经济的大潮中出没的弄潮儿,似乎也层次分明地使着各自的招数。虽然一派万众腾飞的情景,到底是形象、招数乃至表演手段都各有千秋了。
“哦,舒总。”罗婕容光焕发地站起来,她脸上微微扑了点粉,显得分外明艳动人,“给你介绍一下:他们是江天公司的三巨头……”
“我可不算。”杜柯之主动退到最后面。心想,这个罗婷心中念念不忘的男人确实风采,因此他宁愿躲得远一点,以免掉到忌妒的陷阱里去。
“舒总!自从骆大哥进京后,我们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给盼来啦!”叶云鹏大力地握着舒亦凡的手,其神态言词都热情得过火,似乎也在出场扮演某个角色。
在相互寒暄的场面中,“江天”的第一号头目叶家驹很快就恢复了自然。他在自我介绍时,表情一点都不矫揉造作,既不像是应付门面,也不像在表演一种角色那般投人。舒亦凡在最短的时间内,就认为自己把此人看得通体透明了。虽然他们的生命本体中蕴含着绝然不同的素质,但他却很容易就融人了对方那种质朴的情绪中。
舒亦凡也尽量使自己的态度亲切、真挚、平易近人。他兴高采烈地拉着他们在洁净的松木椅上落了座,又招来侍者要了几杯饮料。庭院里绿树掩映,筛选着初夏明丽的阳光,令人神清气爽。他品尝着外省略带土腥味儿的矿泉水,笑吟吟地发表了开场白:
“我在跟骆天成的交往中听说了各位。你们是江都市新崛起的风云人物,大家相见恨晚哪!今后我们公司在西部地区图发展’还需要各位鼎力相助呢!”
“这没有任何问题。”叶云鹏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着愉悦的光芒,“虽然你们云帆公司是北京城首屈一指的大企业,然而走到江都地面上来,毕竟是人生地不熟嘛!”
舒亦凡听出了对方话里的隐义,嘴边浮起了矜持的笑意:“云帆公司在北京并非首屈一一指,我们只是刚刚起步的中型公司。当然,与地方上的企业相比,经济实力还是较为雄厚的,而且兼有集聚人才、信息、资金、政策等诸方面的优势。但是到了偏僻的外省,就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啊!我们不依靠你们行吗?”
“对呀!鸟有鸟路,蛇有蛇路嘛!舒总,你在江都有何开发计划?摆出来大家听一听吧!”叶云鹏傲气地点燃了打火机,微翘的嘴角叼着一支香烟,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
舒亦凡用眼睛迅速扫描一圈,只见众人的表情也是大相径庭。叶家驹仍是摆出那副毕恭毕敬的姿势,似乎怕稍有不慎让人联想到怠慢;杜柯之一直沉默不语,活像个事不关己的普通听众;罗婕却饶有兴味地观看着这场表演,眼睛和他相遇时,还微带提示地眨了眨。大家似乎都在等一台好戏开锣,他了得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了。
“我的开发计划与你们江天公司大有关联。”他索性站起来,绕着众人的座位走了一大圈,以便挥洒自如地发表见解,“……当然,你们心里都很清楚,这个合作的终极目标是天座云楼大饭店。但我要指出一点:这栋大楼还没在地平线上立起来,它还只是一张蓝图,一道光环,一片幻影……包括大饭店的总投资,也才筹集了不到三分之一。而即将面临着的治理整顿、银根紧缩,以及基建项目的审查清理等多种政策上的变化和人为因素,完全有可能将这个新生的婴儿扼死在摇篮之中……更别说这个需要巨大开支的儿子,父辈却没有足够的哺育能力,反倒自身负债累累、朝不保夕……
这些情况,我当然都是在认识骆天成之后才调查得知。这位公司创始人,已经被清除出党,接着又被你们这拨小兄弟逐出山门,可谓一无所有了。但此人的见识、活动能力和应变能力仍值得重视。他竟在绝望中想到了上挂中央的妙方,可惜他回天乏术,再不能从头收拾旧山河了!他这次北京之行的收益之一,是使我认识了你们;收益之二就是使你们认识了我。而这个走出自己狭小的天地去找党的大动作,也应该给我们双方以启迪。如果“江天”能同“云帆”联姻,我们将以强大的资金实力和首都的上层关系作为后盾,保证大饭店在良好的环境中呱呱落地,并且健康成长;即使长得比父亲高了,仍然接受父亲的管教和指挥……而我们云帆公司,也有了便利的条件和坚实的基础进军西部,并攀上一座巍哦壮丽的大厦,俯瞰着日益兴旺发达的江都市,这岂不是两全其美、千古良缘吗?”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不时打着激动人心的手势。舒亦凡确实一贯以气势压人,或者说,他往往刚一出场,就以其卓尔不群的风范把人们震慑住了。像他这样常常居于领袖地位的人物,都知道把握群体意识,洞察大众情绪。他清楚群体对于出众的领导者,有一种发自本能的顺从。只有先声夺人,尽早形成一种优越地位,大众才能在这种心理压力之下,承认你是一个卓越者。但这次舒亦凡却犯了个不小的错误,因为他低估了面前这群人的心理欲望——江天公司的佼佼者们也正渴望着成为与众不同的优秀人物。虽然环境和机遇只能使少数人脱颖而出,但大饭店的幻影却给了他们这种优越的意识。因此舒亦凡的领袖气度便使得观众大为反感。
“这是在给我们下白皮书吗?是想大鱼吃小鱼、弱肉强食吗?”叶云鹏把烟头往地上狠狠地一扔,腾地站起来,“如果我们不赞成不同意呢?”
“那么,你们就将和骆天成一样,最终落得个一无所有的下场!”舒亦凡耸耸肩,仍在强调着,“别忘了,财富大了就是社会的,而你们这批人现在还不具备控制它的能力,这笔财富就难免会散失出去。因此才需要找个坚强有力的党组织,来领导你们闹革命……
杜柯之气得浑身发抖,却只悠悠地跟了一句,“这么说,今天你就是作为党代表,打算来收编我们这支土著部队罗?”
“我们绝不签订卖国条约,更不接受城下之盟!”叶云鹏目光坚定地盯着对方,“舒总,请你打消这个念头回北京去吧!‘江天’和‘云帆’过去井水不犯河水,今后也是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云鹏,听听他的条件嘛!”叶家驹双手紧握控制着自己,只对舒亦凡淡然一笑,“舒总,从前共产党收编土八路,还要给他们番号、武器和粮草吧?你想收编我们,打算给些什么呢?”
舒亦凡镇定如常地站到他面前,眼睛在艳阳下熠熠生辉:“我将给你们输人价值极高的软件,那就是现代化管理的方式,井然有序的内部结构,独树一帜的企业文化,和信息灵通的市场渠道……余下的硬件,还是要靠你们自己去奋斗,去赚取……”
“哼!”叶云鹏干脆嗤之以鼻,忿忿然地说,“如果是从前,像你这样赤手空拳而来的党代表,恐怕早就被土匪们一刀砍了!现在你没有冒这个杀头的风险,当然说话轻巧!”
“可我也冒了其他的风险。”舒亦凡不动声色地说,“刚才你们的总经理谈到番号问题,如果收编成立,你们就将更名为云帆江天公司。我们这个字号可是价值连城的金字招牌,由着你们去随便折腾,我还不放心呢!”
江天公司的三巨头都涨红了脸,气得说不出话来。罗婕这才敲敲桌子,沉静地插进来:“如今这个年代充满了希望、机遇和挑战,江天公司也面临着重重困扰和艰难的决策,包括家驹正在运作的那个商场,都将面临着市场、商品与资金的危机,并非稳定盈利的金窝窝。相对来说,反是云帆公司无求于我们,最多选择另外的方式和契机进人江都罢了!我建议大家都冷静下来,多考虑考虑。谈判谈判,谈了再判嘛!”
好一个见缝插针的女高参啊!叶家驹暗暗思量着,又笑道:“我还想再听一听舒总的高见,究竟我们挂靠了云帆公司,有什么好处?双方的权、责、利又如何摆平?”
舒亦凡便又侃侃而谈。半个小时之后,叶氏兄弟的脸上已露出笑颜。得知大饭店的主权实际上仍在自己手里,只不过在董事会名额和股份上做点让步,条件还算公平;也没有侵吞、兼并或改组江天公司的意思,从中划掉骆天成的名字更是势在必然……早就陷人沼泽之中的叶家驹,当然想抓住这条救命的绳索。因为大饭店实际上已脱离了“江天”的控制,被那几个省府要员牢牢把持着。而一旦收归中央,反倒会有自己的戏唱,因为强龙不压地头蛇嘛……他甚至想到,若挂靠“云帆”后,能由上级主管出面疏通各种关系,偿清债务,还他一个无风无雨的江山,也就该心满意足啦!叶云鹏因为身负那三百万的“定时炸弹”,这方面的心情就更为急切,甚至迫不及待地问:
“我们欠下了几百万的债务,作为上级主管,云帆公司有何表示啊?”
舒亦凡早听罗婕谈过此事,便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这个好商量。债务由我们出面负责清算,而‘江天’则将适当的股份调拨给‘云帆’作为补偿……具体问题,我们下一步再详细谈吧!”
杜柯之的心悲伤地抽紧了。他知道面前这个男人已经得到了他所想要的东西。这位高参当然是旁观者清,他知道,对于叶氏兄弟来说,大饭店的股份是不着边际的事,而眼前的困难却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了。
果然,叶家驹如释重负地往椅子上一靠,说:“看来这倒是一条可行的路。”
“一条唯一可行的路。”舒亦凡脸上的笑意怡然自得。他愉悦地把目光转向庭园外,只见外面的世界也正是风和日丽。
齐长瑞和赵枫坐在“桑塔纳”轿车里,沿着这条横贯市区的笔直大街向前驰去。正午的烈日烤在城市上空,广场中心的喷泉水柱在阳光下燃烧着,远远看去像一团夺目的火焰。齐长瑞吩咐司机放下车窗帘,又不时掏出手绢擦着汗,而瘦削的赵枫似乎对火热的骄阳无动于衷。
“这么说,我们的第一期贷款申请被拒绝了?”齐长瑞这么问时,尽量掩饰自己内心的焦灼。
“不能说是拒绝。但总行和财政部都推托说要再研究研究……还有一种说法是:要重新审核这类楼、堂、馆、所的基建项目。当然,合资企业在清理中应该享受优待,但我们的担保方似乎又有点问题……”赵枫摇了摇头,叹道,“总之,事情很麻烦,但又有希望,就是不能尽快解决。遗憾的是,我们耽搁不起这时间。目前大饭店的拆迁工程已结束,急需一大笔流动资金来运转,否则,下面的工作就推不动了。”
转眼之间就到了大饭店的建筑工地。赵枫让司机停住车,齐长瑞却不下来,只把窗帘掀开一条缝,默默地注视着那片残败不堪的被**的景象:
空旷的场地面目狰狞,到处是挖得残缺不全的新坑。大量的泥石和袋装的混凝土堆积在一起,看上去杂乱无章。地基壕沟也支离破碎,像一块被捣毁的原始遗址。推土机、挖掘机和水泥搅拌机横躺在这片被破坏的地平线上,活像静悄悄死去的巨人。阳光照耀在场地四周那些发白的残垣断壁上,使这幅被摧毁的风景画更加触目惊心。
“齐省长,你说怎么办?还要不要按原计划进行施工?”赵枫在一旁侧着身子,试探地问。
齐长瑞像受到震撼似的转过身来,重重地靠在椅背上,额角眼底原本松弛的线条根根都绷紧了:“先打了桩再说。暂时的资金缺口,就在省里挪一笔款吧!”
司机乖觉地发动了车,齐长瑞合上眼皮若有所思。赵枫得到了这简短然而至关重要的答复,也满意地靠回原处,车厢里笼罩着一片深沉的静谧。
还有一年的时间,主宰着全省财经外贸大权的副省长,就将从眼前的位置上退下来。因此,齐长瑞必须将自己的权力向政府部门以外延伸,为自己的晚年奠定一个牢靠坚实的基础。这是许多老干部退出政治舞台后,寂寞地空守在家庭王国中才悟出的人生真谛,而他在位时就已苦思冥想出了现实的奥秘,于是在市政建设上洒下了决定性的一铲土。这样做的目的不仅是为了退休后可以额外获得丰厚的收人,为了一直延续到生命终点的如火如荼的事业,甚至也不仅是为了取得某种永久性的荣誉。能用自己的双手,使一座完美无瑕的大楼巍然耸立在这个城市的版图上,那种巨大的精神上的自豪和享受,一般平民百姓、凡夫俗子是难以想象的。因而延期施工就等于给了他致命的打击。他没有更多的时间了,他等不起。基于这种考虑,当国库的大门对此项目关闭时,他就得再从省财政里切出一块保证金来……但他这样做时心里很不安,甚至鬼使神差地想到了不久前去世的银行行长凌霄。这位老朋友曾多次建议砍掉那些“关系项目”、“指令性贷款”、“神仙计划”,却对大饭店这个令资企业投鼠忌器……严格地说,凌霄是被官位束缚住了手脚,最终只有用一死来洗刷耻辱;而他齐长瑞则是在职权范围内深思熟虑地为自己谋生计。两者相比,恐怕谁也说不上光明磊落。这个问题,齐长瑞从不愿去想,可又不得不想。因为宦海沉浮,官场险恶,不到盖棺论定那一天,谁能说得清自己会是何等结局?
赵枧也正在琢磨自己的上司,力图理解这位貌似清廉的老一代。他认为,只有他才能确保实现此人的高档次愿望,成为老上级未来利益的代理人。他也曾反复替自己盘算过,按照他目前的仕途发展趋势,至少还要十年才能攀上省一级的位置,而那时社会又将如何变革?一个在权力的交错更替中跳上跳下的人,能在商品时代获得什么承认?他下定决心要走一条更为实际的路了。这条同样飞黄腾达的道路已经摆在面前,如此现成的机会当然要牢牢抓住。他相信,凭自己办事果断而又工于心计的本领,一旦进人大饭店的权力中心,照样能纵横捭阖地驾驭这匹飞空的天马。虽然大饭店的总经理是由外方派出,而且事实上将由外方承包经营,但强龙不压地头蛇,许多问题还得自己出面才能游刃有余。眼下的基建工程和若干具体工作,就是证明自己这份能力的最好契机。因此,他也得想方设法地保住大饭店,保住自己在这个项目里举足轻重的地位。而这一切,又都得通过身边这位老上级那只握着巨笔的手去实现。
“桑塔纳”轿车神气十足地穿过热闹的城区,稳稳当当地停在一所僻静的大楼前。这是北京来的大企业家舒亦凡下榻的宾馆,省政府的要员们怀揣各自的算盘,并未拒绝他的拜访,而且亲自登门相见,算得上是这地方的一桩隐秘的新闻了。
叶氏兄弟通过齐省长的秘书,为齐省长和赵枫安排了这次会见,舒亦凡对他们欣然同意上门也倍感惊讶。从中悟出了这一丝隐秘的气味后,便回绝了罗婕想要参与的好意,决定在自己的房间里单独接见客人。
这样的三头会面十分隆重,双方都郑重其事地准备了见面礼。舒亦凡呈上的是一座颇具特色的“云帆大厦”模型。凑巧得很,赵枫手里却是一座精美别致的“天座云楼大饭店”模型。两幢大厦的缩影摆在茶几上,一般的巧夺天工,却又雄姿各异。
舒亦凡赞叹道:“原以为我们的云帆大厦举世无双,没想到你们的大饭店也如此完美无缺。”
“这是本省首屈一指的合资企业大饭店。”赵枫踌躇满志地介绍着,“外型设计、内部装潢,都是香港第一流的酒店专家主持完成。要不了多久,它就会耸立在我们这个城市的中心。它的客源将来自世界各地,它的声望也将随之被传播到四面八方。”
“并且还将捎带着你们二位响当当的大名!”舒亦凡容光焕发地补充一句,“这可是一个不平凡的政绩啊!”
赵执喜上眉梢,在北京来的昂藏人物面前不觉挺直了腰杆。坐在沙发上的齐长瑞却平静地接了碴:“我们是省政府的干部,指导和协助完成一切设计目标,是我们应该做的工作。按一般意义来讲,这就是居于幕后的无名英雄吧!”
舒亦凡的思路完全能跟得上这些地方大员,于是他朗朗的笑声便响彻整间客房,“这不是令人遗憾的局限,而是这个时代交给你们的任务。随着改革开放的进一步深人,政府部门将把自己原有的权力,有秩序有步骤地一点点分散给企业。因为我们的机构、体制如不进行彻底改革,就将难以适应社会主义商品经济的发展。”
“是啊!”齐长瑞缓缓喝着茶,心不在焉地随声附和,“历史已经证明:权力如能顺应经济、服从经济,社会就出现繁荣,国家就会富强;反之,如果权力扭曲经济、**经济,社会就走向衰败……”
舒亦凡精神勃勃地继续按自己的思路进展:“这么说,我们对改革开放的认识、意见完全是一致的,也就有基础在此之上完成我们共同的大动作。”
赵枫脸上浮起一层浅浅的笑意:“舒总,江天的董事还未将你的来意阐明,我们直截了当地进人主题吧!”
“好的,首先要给你们看这些文件。”舒亦凡伸手从自己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叠资料,包括骆天成要求上挂的报告,法人委托书以及江云娄的电传。“十天前,这个骆天成经人介绍找到我们,要求云帆公司出任江天公司新的上级主管。由于此事牵涉到贵省最大的一桩合资项目,所以我们特来江都市征求地方领导的意见。”
赵执翻看着这叠材料,气得满脸通红,双手直发抖。毫无疑向,这是骆天成背着江天众董事干的卑鄙勾当!他自己一手操纵谋划了与叶氏兄弟的互不干涉条约,也曾为骆天成的下台而欣喜欲狂,却万万没想到此人还会来这一招,更没想到江云娄也跟着添乱……赵枫克制住自己没有放声地表示不满,只冷冷地提醒对方一句:
“骆天成没有任何资格代表江天公司,更无权决定大饭店的去向!”
舒亦凡意味深长地笑了,“我们知道,骆天成并未在江天公司任职,也不是大饭店的董事代表。但是筹建这个公司、洽谈这个项目,他却有不可抹煞的功绩。这点不仅在江都市有口皆碑,而且也得到了江云娄先生的证实。因此,我们就不能无视这个人的存在……”
“那已经是过去的历史了!”齐长瑞镇定的摇摇头,“你刚才也说过了,这个社会正在发生一些有趣的变化,像骆天成那样在文革时期为所欲为的人,或许到了商品时代,既找不到政治舞台,也找不到施展身手的经济领域。如果他聪明一点,更不该跑到北京去瞎折腾……”
“齐省长放心,首都更没有他的戏唱否则,我今天就不会同你们坐在一起了。”舒亦凡话锋一转,迅速突向纵深,“昨天,我和江天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叶家驹会谈过,他们表示非常愿意挂靠到中央企业,将自己的公司办成一个现代化的能够产生高额利润的大企业。而在此之前,江天公司的原主管单位体改所也有类似的愿望……”
“他们谁都不能做主!”赵枫气急败坏地打断他,脖子上的青筋直跳,眼神却流露出内心的恐惧,“牵涉到大饭店这样重要的投资项目,必须经省政府批准才能决定其动向!”
舒亦凡不觉笑出声来,黑色眸子里闪耀着胜利的光芒:“能否这么说:省政府有权干涉这家企业的自主权?而我们刚才恰恰讨论过这个问题,认为只有实行集权越来越少的经济管理,才能适应新的经济形势。”
话不能这么说。”副省长平静地反驳,“天座云楼大饭店是在省政府的关心和支持下诞生的项目。它从谈判到签约,从设计到施工,从拆迁到基建,始终得到了地方政策的优惠扶持。这本身就是经济改革带来的一大成果,也是地方经济建设中一个了不起的进步。”
“那是因为地方政府的思路已经发生了变化,终于懂了欲取之必先予之,终于懂得了企业的发展是地方财政的兴旺之本。”舒亦凡气宇轩昂地阐述己见,继续对这个话题猛追不舍,“而企业的这种地位变化,也应该有利于企业自主意识的增强,和社会平等机制的形成。因而我认为:骆天成与叶家驹希望上挂中央企业的初衷尽管不同,其愿望和意志都是无可非议的!”
齐长瑞的脸上渐渐失去血色。面前这个年轻的企业家咄咄逼人,话锋恰好触及到了他的痛处。当初大饭店的项目确是有“官办”的性质,其后选中一个民间企业来坐庄,却是他的别出心裁之处。骆天成在“文革”中就和他交情不薄,刚下海那时去扑腾并呛了几口水,便和他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他也觉得把这个合资项目下放给小集体,更利于避开省政府的风头而做文章,现在看来却是大大失策。弄得自降身分地常与那拨小痞子打交道,骆天成还时常对大饭店虎视眈眈,说得也如这般振振有词。因对此人颇有忌惮,他才默许了叶氏兄弟的“五月政变”。然而大饭店下放却使得资金更难调配。昨天他听叶家驹的口气,似乎和这云帆投资公司携手,还能在资金上搞出点名堂,现在却不得不拒绝这番好意了。跟口口声声强调“企业自主权”的人,他实在是无法坐到一条板凳上。齐长瑞想到这里,不觉蹙紧了眉头:
“北京是经济改革的中心,在放权让利上自然走在前面,也有相应的政策和措施与之配套。而我们省的市场经济、改革格局尚未形成,不少事还需要政府代劳,还需要依靠行政手段。像大饭店这样特殊性质的项目尤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