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风流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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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重推出的董事会在海南这家酒店的一间吸烟室里召开。蓝色的地毯像海水一般碧波无瑕,大理石镶面的环行桌气派堂皇,周围一圈富丽的嵌红丝绒座椅,俨然一所豪华的谈判会馆。

赵楓容光焕发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环视着周围一圈的董事和股东代表:“诸位,我们合资经营的大饭店很快要批准股票上市了!要不了多久,它就会被疯狂的股民们炒热,炒得烫手。那样,股票行市将一飞冲天,天座云楼大饭店的名字也将具有无穷的魔力”

朗朗的笑声回**在房间里,到会的董事们都为此欣喜万状。叶家驹舒舒服服地斜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举起一只手:“我发表一点看法。我认为,在天座云楼大饭店尚未建成开业前,就来商议股票上市的事情是不合适的。超出有限公司的合同范围以外,齐省长和赵主任也不能代表我们公司说话。”

霎时间,齐长瑞的脸色就变苍白了,但他尚能做到坦然自若。而赵枫的面孔却涨得通红,他一拳砸到桌面上,十分恼怒地说:“叶家驹,你在江都已对此事表示同意,怎么到了这里又来提反对意见?是不是想搅乱我们的思路,给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你也是大饭店的股东,难道还不明白基建工程的资金情况?”

叶家驹不慌不忙地摸了摸额头:“我这儿清楚着呢!如果大饭店投进去五千万美元,还差着老大一笔钱完不了工,那么不是总经理失职,就是总经理无能。你们要是不信,就撤了这位总经理,派我来就任,保证立刻筹到一个亿!”

整整一分钟的时间,在场的人谁也没作声。如此干净利索地便将枪口掉转过来,瞄准了另外的目标,连起初受到攻击的对象赵枧也是始料不及。

刚刚赶到海南的江云娄把椅子往后挪了挪,但搁在桌上的那只手仍在瑟瑟发抖,音调也明显提高了:“你算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对老板这样说话?”

大饭店的合资项目批准迄今已有七个年头了,但富有戏剧色彩,是两位主要投资者江云娄和叶家驹竟只一面之交。他们的眼睛相遇时,彼此都感到对方的目光饱含沧桑。叶家驹和江云娄虽无恩恩怨怨,但想到自己曾一时倾心的女记者倒向了此人怀中,又不由地怒火中烧。幸而他现在已有了几分大将风度,便用,角叼起一朵嘲笑:“我的身分很明确,也是投资的老板之一。而你却是双重身分,既是老板,又是打工仔。作为合作方,你也同样可以坐在老板的席位上,但作为总经理,你今天必须向董事会作出严肃的汇报——董事会已经给了你五千万美元,你究竟把它们都花到哪儿去了?现在逼得董事会出卖股权回收资金,难道不是你总经理失职么?”

江云娄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而一旁的赵枫却是满脑门官司。这几年来他无数次出人香港,在许多问题上都已和这姓江的捆在一起。现在他必须实行自我保护,同时也得把友方从自天而降的责难中解救出来。

这时,齐长瑞突然威严地摆摆手:“好了!小叶,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温和派人物,不大计较自己的利益得失,看来是我错了。你刚才的指责真是没有道理,是不是受了什么人的怂恿啊?难道你们公司还有一个幕后操纵者?”

赵执也怒视着叶家驹:“够了!我们不想听这些可笑的攻击。我召集这个会,是想做出一项应有的举措,使大饭店的工程顺利进展,尽快开业,不是来举办听证会。你还是少谈其它没用的废话吧!”

“不是废话!”叶家驹微微挺直身子,厉声说,“无论你们说一千,道一万,我决不肯为了一碗红豆汤,就出卖长子权!”

与会者又都面面相觑,赵执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什么叫长子权?”

“长子权就是继承权。”首次代表云帆公司出席董事会的麦俊庭,此时不禁暗笑一声,“叶经理,请你把话说得明白一点好不好?”

“当然可以。”叶家驹把身子略向前倾,目光炯炯地扫视着众人,“按照我们当初合资的协议,大饭店经营二十年后就该全部归中方所有。现在还有十三年就要到期了,你们却要把这栋摩天大楼卖掉。外方如此大占便宜,当然举双手赞成;但我们中方今后的所有权又何存呢?”

众人皆都目瞪口呆,会议室里便鸦雀无声。六七双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似都恍然大悟。

江云娄明显犹豫了一下,又瞅了瞅赵枫,才笑着说:“我想,大家心里同时也都明白,二十年的经营期,仅是办各种手续和修建就花了七八年的时间,这笔损失我又向谁索取?”

看见赵枫的神色越来越阴沉,齐长瑞也是一脸焦灼,麦俊庭便以上级主管的身分出面息事宁人。他温和地拍了拍叶家驹的肩膀:

“好啦!叶经理,在座的都是些有名望的大人物,你这个共青团说话要讲分寸呵!要尊重领导和外方,尊重合作伙伴嘛!”叶家驹借刀杀人掀去了顶头上司,见到上级主管的任何人都不发休了,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此时他轻轻将身一晃,从眼前这位大人物的手下挣脱出肩膀,又微微笑道:

“你们都是大公司,大老板,可以为所欲为,我却背不起这个罪名。你们算没算过,十三年后这栋大楼价值多少?自鸦片战争以来,还没这样大片丢失过江山!渤海二号才不过两个亿吧?就使一个部长受责,一大批官员倒台……”

赵枫实在忍不住了,拍着桌子打断他:“叶家驹!请你不要胡乱上纲上线,这是省政府的决定,不是我们的个人意见。”

叶家驹把椅子一拉站起来,露出咄咄逼人之势:“是谁的意见我也不能接受。这是自李鸿章以来最大的卖国主义,我要坚持对抗到底。”

他神态自若地跨出房间,留下了屋子的人惊诧万分。

“糟糕!又是一个骆天成!”齐长瑞心有余悸地连连摇头。

“不要紧,天下大事都可以摆平嘛!”麦俊庭意味深长地说,“中美关系都摆平了,难道我们内部的矛盾还解决不了?”

江云娄最关心此事,立刻问:“能不能想其他的办法?”赵枫缓缓地说:“我们分头试试看吧!”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叶家驹的房间里走马灯似的换人,每天晚上都要谈到十二点。与会的董事各有算计,其中就数江云娄最为赞成股份制。大陆的政策变化这么快,各地区开发都形势大好,尽快收回现金另外开辟战场,对他来说是至关重要。何况他事实上只投了五百五十万美元,这一增值一卖股票就等于全赚回来了。原有百分之五十五的股,能收回两千多万美金呢!他需要这笔巨款,越快越好。

但叶家驹却咬定一句:“十三年后的这笔期货一定要做出补偿!”

江云娄起初打算收买他,便说:“我是个开酒店的人,天下朋友最多。如果你叶老板也愿以朋友相处,我立刻在大陆给你存上一百万港币。”

叶家驹一句话就顶回去:“如果江老板你肯出卖本集团利益,我立刻在大陆给你存上一百万港币。”

江云娄急于求成,竟至提醒他:“你就不怕这次回不去啊?!”叶家驹笑眯眯地回答:“我和我的朋友们都迷信一件事:叶家驹这次出门在外,无论是飞机失事,撞上什么车祸,或是吃饭噎死,喝酒醉死……都与江某人有关。”

江云娄恼羞成怒地摔门而去,换上场的是涵养颇深的齐长瑞。他耐心听完了叶家驹的意见,启发性地说:“现在改革开放了,沿海地区连土地都可以卖给外商了。我们的步子也不妨迈得大一点嘛!”

“齐省长,请注意这一点:是卖而不是送。换句话说:只能卖而不能送。”叶家驹机智地眨眨眼,“这十三年后的财富,我们也可以卖,但是不能送。”

齐省长被顶得浼了下文,叶家驹却又拿出一叠材料给他看,说是赵枫与江云娄在香港屡次签约的副本,其中隐藏着高达五百万美元的私款。什么时候拿出来打击这两个人,就全凭省长一句话了。

齐长瑞听了沉吟不语。他这几年总觉得精力不济,许多重要的政务都是秘书和厅局长们帮着处理,有关大饭店的事就只挂个名。赵执的行为他略有耳闻,心里也很无奈,处理起来更是投鼠忌器。真好像人在江湖,确实就身不由己了。

叶家驹却又紧紧逼上:“齐省长,我总之反对送江山。如果大饭店搞不下去,我就把全部内幕都抖出去曝光。反正我有的是项目可做,而你和赵主任恐怕就损失惨重。”

齐长瑞发现自己对这小子的恐吓竟忌惮三分,离开房间时也就满心凄凉。

轮到赵枫登台表演,他翻来覆去还是那两句话:“江云公司应该心满意足了。当初你姓叶的一分钱也没投,但现在我帮你们赚回来半个多亿呢!这下子你们在江都市才是真正打响了!”

叶家驹在这个回合扮演的是大义凜然的角色。他响当当地回答:“我们是想赚钱,但我们要赚阳光下的利润。江都人也确实尊崇大富豪,但不尊崇昧着良心赚黑钱的人。”

赵枫当然对此恨得牙痒痒,却用一句古语来弹压自身:小不忍则乱大谋。

最后亮相的是新上任的云帆公司总经理。麦俊庭自从得居此位,便好似换了一个人,从前的倨傲与刚愎都已收起,遇事倒颇愿显出几分心机和涵养来。此次居高临下地来参加民事活动,何曾把这部下收编的山大王看在眼里?但他仍拣了些最宏观的话,语重心长地说给徒子徒孙听:

“小叶呀,国家的政策变化很大,股票上市的问题还有争议。我们不要搞内部斗争,意气用事,结果错过了大好时机呀!现在北京流行这句话:看见红灯快快走,看见绿灯绕着走……”

叶家驹对这位新上司很不客气。他早就从钟子文那里得知,麦俊庭对大饭店总是抱着敌意的态度,时常扬言要改组江天公司,又不断威胁着要换法人代表,以致叶家驹对前途举棋不定,不敢公开站出来与省府要员作战,收复失去的股份。现在这栋大楼已拔地而起,有关的事务又蒸蒸日上,这位曾屡屡声称这项合作没有实际意义的总经理就亲自跑海南来了。叶家驹听说钟子文被一撸到底的消息,便拿定伺机与云帆公司脱钩的大政方针。现在局势又不同了,了省正在选点实施“无主管登记”。翅膀长硬的江天公司也该有恃无恐,趁机报这一箭之仇了!

“麦总,我们已经算过帐,十三年后大饭店全部归中方所有,江天能拿到百分之四十,云帆恰巧也是这个数。这笔巨额财富你们公司可以不要,我却不能松手!因为十三年后你肯定不在这个位置上了,而我仍然是江天的董事!”

麦俊庭把脸一板:“叶家驹,你们的流氓习气还是没改呀!这样的算计叫不叫做侵吞啊?”

叶家驹和此人第一次见面,对这类国营企业老板的心态却了如指掌。大饭店上市的百分之四十股里,又有百分之二十的个人股。这可不是静止不升的财富,一旦上手价格便可抬上半天云。哪怕对方身居高位,也不可能对此呼之欲出的个人巨富置若罔闻。在这种合理合法又快速致富的巨大**面前,一切公司利益都可抛在脑后。何况十三年后的“期货”,对于麦俊庭这个坐临时江山的人来讲,没有任何实际价值。

于是叶家驹毫不含糊地反驳:“麦总,我们的处境不相同,遇事的态度也就不同。你有你的京、津、沪,我有我的太行山。我们一直战斗在青纱帐里,不需要国营奶粉的滋补。大饭店搞不下去,我们就重新上山打游击。”

由于云帆公司收编了这帮“土匪”后,没有严加管教并及时输人现代化程序,总经理麦俊庭现在也就败下阵来,相当于败在自己手里。

一番车轮大战下来,有心怀鬼胎的人都伤了元气。在会议结束的前一天,除叶家驹之外的董事又坐下来策划。这时,兼任“江天”董事的赵枫的剖析便最具权威性:

“江天公司内部向来有府、院之争,执政者和幕后人的意见总是不一致。他们之中,一派主张收复失地,也就是夺回被云帆低价收购的那百分之二十股份;一派主张和平,为了把大饭店项目搞上去,处处都可妥协以求生存。那叶云鹏就是个鹰派,而这叶家驹只能算作鸽派。如今连鸽派都通不过,拿到他们的府、院去就更摆不平。我看只有再搞一个折衷方案了。”

麦俊庭把它个新的转机透露给叶家驹,得到的反应也很令人振奋。整整三天固执己见的叶家驹竟松口说:“我们也可以降降价,以妥协来求得胜利。”

麦俊庭大喜过望,连忙问如何妥协法?叶家驹便恰到好处地打进了楔子:

“江天原有的股份被你们上级部门低价调走,我们虽然不敢有意见,但这样做却显失公平。因为那是我们跟骆天成斗争的结局,而如果此人留下来便是害群之马,受到威胁的并不止一家的利益。现在,我们要求江云娄也让出百分之十的股份给江天,价格嘛,居于有偿和无偿之间……”

这“有偿无偿之间”的提法颇为新奇,叶家驹能把它运筹出台也堪称怪杰。他打算以注册的原值一千万美金为基数,去买这百分之十的股份,即要付给江云娄一百万美元,这即是“有偿”;但这笔款子却是向上级企业拆借,同时还要拆借两千万的人民币,五年期无息,以赚出这一百万美元进行偿还,这即是“无偿”。

麦俊庭听后大怒,拍着桌子责骂:“你这叫什么?割社会主义的尾巴吗?”

“瞧你!改革都十几年了,还在搞国营企业的那一套。”叶家驹宽容地一笑,“这是从唯一正确的出发点,利用最为可靠的手段,去追求一种各方面都十分完美的目标。像我当年一样,你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麦俊庭把这些似是而非的道理苦苦思索了一夜。即使他有一万种恶习,却还未这么丧心病狂地丢失过江山。但清贫廉洁的时代好像也是一去不返了,历史的进程在迫使他接受一些过去根本不能瞻顾的东西。他最终还是在一种致命的**下低头了。次日在会议桌上拍板定案时,他甚至已经觉得,这是腾飞中的社会应该给予大企业家的一种馈赠。

叶家驹拿到股份转让书,对自己的胜利也不感到惊奇。这次他死死地扼住了众董事的命脉和咽喉,并且打了有生以来最辉煌的一仗,却是一句老话在起着新的轰动效应:“时势造英雄。”江云娄和他道别时,狡黠地一笑:“朋友,祝贺你取得了巨大的胜利。但谁笑在最后,谁才笑得最好!大饭店三个月后就要正式开张了,我的特别助理将是你下一轮的对手。”

临离开海南的那天晚上,齐长瑞来到赵枫的房间,狠狠地把他训斥了一通,并把江云娄送给他的那份存款单摔回桌上。就在这里,他看见了赵执手上的那份致命的电报。

赵枫压制住自己的不快,来讲一个悲惨的人间故事:“……我们已经尽力了!请了最好的律师,又反复阐明了做案时,幼杉和赵建都未动刀子,事先也没有策划和预谋,要求把抢劫杀人改为过失杀人……但幼杉私自动用的那笔款项却抹不过去,所以还是判了十五年……”

齐长瑞捏着电报的手在不断抖动。他选择这个时机来海南,本不想亲眼目睹儿子受审的惨状,但这种不幸却紧紧跟随他到天涯海角……他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就像有一只大手猛地搛住自己的心。他呆滞地立在那儿,紧紧咬住牙关,指甲掐进了手心里,并且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没有儿子了!大饭店就是我的儿子,所以我不能让你们任意糟践……”

“齐省长,别太难过了!”赵枫凝视着骤然间就苍老憔悴下来的上司,语气里也含着一丝悲凉,“那些事我们以后再说吧!现在我先扶你回房间……”

齐长瑞的胸部还在剧烈地抖颤。他睁开眼睛,一股又咸又涩的**便在脸上流淌开来,那是汗水混合着泪水在泛滥成灾。他体内也翻腾着一股酸水,揪心的痛苦不断袭上来……

“不!我自己走吧!”他转回身,慢慢走向门口。

剧烈的**一阵阵袭击着他,地毯和天花板都在眼前摇晃。胸口疼痛得好像要裂开一般,他感到天旋地转……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口时,他不得不弯下腰来,觉得自己已经不行了。

如果永久地躺在这里倒也不坏,事实上,他只需要一方安安静静的小天地,就足够了。

齐长瑞倒在地毯上时,头脑还算清醒,脑海里最后掠过的也是一句古话:“大厦千间,一眠不过七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