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这群落难的游客终于爬上山顶。新开发的龙池风景区几乎没有什么建筑,一切都笼罩在神秘的白雪之中。多处地方的积雪有一尺深,踩上去就陷进大半条腿。风已经停了,漫天飞雪不见一片飘散乱舞,却是纷纷直坠而下,堆在路两旁齐腰高的万年青上,积成晶莹的没有棱角的不同形状。天边的寒星发出一道深蓝色的光芒,幽长地投射在高大的松树顶端。户外反射的白光穿透没挂帷帘的窗棂,把木板房的墙壁、地面和天花板都映照得一片明亮。
这一群妄自尊大的团体,在游客如云的山顶好不容易才弄到两间住房,一间优待妇女儿童,一间留给男们通宵娱乐。传统保留节目,自然是”拱猪“,锦城俗称”华牌“。这伙男人有这个本事,一副扑克就能玩它个天翻地覆,人仰马翻。
吃晚饭时有个小小的插曲。简陋的旅馆餐厅只供应清水挂面,拌上酸辣,撒点葱花,倒也令人垂涎欲滴。男士们起初还能故做潇洒,扮出绅士风度,一个劲地老婆孩子先吃。但等第二锅面起灶,冉凝也毫不耽搁地吞下两大碗时,文炎忍不住叫起来:“喂!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要变大观园里的刘姥姥了?你这么一碗接一碗地吃下去,我们得等到哪一锅呀?”
冉凝经过深思熟虑,才放弃了这热乎乎的**,心不甘情不愿地把碗推给他:“好吧,这碗让给你……不过我告诉你,这么一来,我的肚子也开始闹革命了!待会儿的胜利果实,还得多要一份!“、众人哈哈大笑,都说这下可真成了大馋虫、”母蝗虫“了!冉凝对这不恭的雅号不以为然,但她的丈夫却暗暗生气,只是没有表露出来。石洪骏尽管在外面处事大方,给人的印象是热情开朗,但只有做妻子的才能感觉到,在他身上有一种冷酷无情的东西。正是这种冷峻使他显得颇能自我控制和自我约束,这也是男人的美德之一。冉凝在杯盘交错之间,瞥见了丈夫不快的脸色,但却没有在意。她也曾怀疑自己那种无拘无束、自由散漫的性格,能否给别人一个好印象?而对于自己的丈夫,她却掉以轻心。毕竟,是他选中了她,虽然他那严厉的眼神时常让她困惑,但却无法抹去她天性中那一份坦**的幽默。
这幽默感在只有男人参加的活动中,表现得更为突出,因为男人总是比女性更懂得幽默,也更能理解幽默。其时孩子们都已睡去,几位女士都留在床边聊天。旅馆后面的山坡上,好像在举行一场篝火晚会,欢快的音乐伴随着”噼噼啪啪“的木柴燃烧声,一直传进薄薄的板壁墙。四个男人围坐在一张床头柜前开始洗牌,而冉凝则跟文炎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这是延续了十几年的游戏,有一套老规则。石洪骏和赵宁新一家,江然轩与郑川生配合,每逢周末捉对儿拱猪,他们就心满意足、喜气洋洋。文炎一开始声称这游戏太俗,后来才发现他要想拱入这道猪圈,已经是殊无可能了。两对搭挡都是经过了岁月的筛选,才构成眼前这互补的有机的组合:赵宁新生性拘谨,多疑而又不太开放。石洪骏则是藐视一切、势如破竹,工作、娱乐都和他的为人一般认真。江然轩与郑川生身上都有着相同的斯文气质、翩翩风度。但一个是真正的温文尔雅,言谈举止都中规中矩,处处透出一种深邃的含蓄,即使从这粗俗的游戏中,也能领略到上乘的精髓。另一个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寓世俗、机敏于一体的善于交际的本领,尽管他对这种游戏不感兴趣,甚至抱着一种敷衍了事的态度,却从不流露。
冉凝愉快地看着这一幕,轮流打量着每一个人。这就是她感兴趣的熟悉的圈子,代表着她生活中的一部份。她对其间的实质性关系从不加以思索,她对他们的关心,也绝不仅是为了这群男人,而是这种令人愉悦的关系网。当他们兴高采烈时,她也十分快乐,并且总是想方设法地表露出来。
“喂,今天你们谁要是输了,打算怎么惩罚?“她高声问。
“当然是钻桌子!就用这矮茶几来代替!“石洪骏麻利地洗牌、切牌、发牌,脸上挂着洋洋自得的微笑。
“我倒不发愁。“江然轩不慌不忙地整理着手上的牌张,没忘了反唇相讥,”反正你和赵宁新都是一米八十的大个儿,你们能钻过去,我和川生就没问题!”
“对!“郑川生拿了一手好牌,连忙随声附和,”这十几年里,胜负早就定了!我们是十拿九稳、十打九胜!”
石洪骏脸色微变,刷地摸起自己面前的牌,冷笑一声:“哼!这话说得太早了吧?!”
在这类争论中总是含糊其辞,又不太精于此道的赵宁新,抽出一张黑桃三甩出去:“是呀,现在胜负还没定呢!我先出牌:拱猪!“冉凝微微叹息一声,每当这时,她总喜欢观察丈夫的神情:这张脸庞给人留下的印象,似乎是用强健的结构和雄性的特征组成,好像那容貌那眉眼那生气,都是朝着一个雄浑强悍的风格塑造,以致于过多地具备了雕刻般的生硬,而缺少了其他感染力。但这副粗犷的容貌却好似操纵着一张爱神之弓,无比轻柔又无比巧妙地射进了她的心……
突然间,她脑子里形成了一种可能性:既然丈夫如此热衷于此项活动,何不让他在今晚称心如意呢?文炎已经张着嘴打了好几次呵欠,但他没地方可睡。房间里仅有的两张床,已被横七竖八地占领了。臭脚丫子汗水味儿直冲鼻子,有洁癖的副总经理直皱眉头。所以,冉凝很快就跟他达成了统一战线。
他们一左一右夹在男人们中间,展开了一场”冬季攻势“。每当石、赵二人打出一张哪怕是意向不明的牌,文炎就会尖着嗓子喝采:
“高!实在是高!”
“简直是鬼斧神功、出神入化、神机妙算哪!”
“哎哟!这一招的确是妙不可言!行,比你爹有出息!”
每逢另一对出牌,冉凝又会摆出一副绝望的神态,大喊大叫:
“怎么会出这张臭牌?你们就这水平?真让人大失所望!“”唉!没法子,有心杀敌,无力回天哪!”
“这下子,你们可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郑川生几次想把牌递给她,索性另请高明,却被江然轩微笑地制止:“保持冷静,别听她的!新闻界就会夸大其辞!你好好打你的牌……”
江然轩当然不知道,只要冉凝坐在身边,郑川l生就没法保持冷静。当那一双动人心魄的眸子望向自己时,郑川I生总会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烦躁不安。他那双表情丰富的眼睛会因之而淡然无光,额前的线纹也会苦恼无助地扭作一团。而他惯常的帅气和俊气,则早就在石洪骏虎虎生威的英气面前黯然失色了。
看来”捧杀“和”棒杀“都具有同等效力。石洪骏和赵宁新是越战越勇、百战百胜,而另一对则大败特败、一败涂地。最后干脆”孔夫子搬家--尽是书(输)“了!记不得是第N次钻这小茶几,江然轩的腰都弯得直不起来了,郑川生则卡在低矮的茶几腿里进出两难,江然轩忙从背后去推他。冉凝笑得直流眼泪,文炎跑出门去招呼其他几位女士:
一陕来看,杂技艺术大师二十年舞台生涯回顾展!”
就在众人大肆哄笑之际,文畅凑到冉凝身边,低声说:“你过来一下,有些事你必须知道……”
冉凝跟她来到另一个房间,几位女性也相继进屋,不声不响地坐下。冉凝的好心情一下子被抛到九霄云外,她突然意识到:今晚将要了解的一些事情真相,会以某种东西为代价。但无论如何,她都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屋跟另一屋的空气不同,沉闷不安,令人昏昏欲睡。冉凝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以一种胆战心惊的声调问:“怎么了?你们想说什么?为什么又不开口?”
夏水琴迟疑了一下,还是率先吐露了真情:“冉凝,我们知道,你跟焦一萍是最好的朋友……所以我们想,应该把一些。事情告诉你,免得你胡乱猜疑……大年三十的晚上,我本来答应了焦一萍,带她去参加我们的派对……后来我却失约了!原因说出来,可能你们会不相信,我忘了!真的,就这么简单。我把这个人彻头彻尾地忘在脑后了!那几天,实在太忙,早就昏了头……”
“我们之中的很多人呀,脑子里压根儿就没别人!”文畅冷冰冰地说,似有所指。
“对,我是陈维则的前妻嘛!跟焦一萍应该不对劲儿,你们也信不过我……”夏水琴耸耸肩,想要装出一副沉痛的样子,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但我想了又想,还是痛痛快快地把这事儿告诉你们,随便你们怎么骂我、处置我,我都没意见……你们当然可以这么看:焦一萍若是那天晚上跟我去参加派对,就不会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寻死啦!”
“这很难说。焦一萍不选择这一天,也会选择另一天走上死路的!”文畅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窗台上的一根蜡烛,烛光忽忽悠悠的,宛如鬼火坟萤一般,把这间屋子感染得有几分恐怖,几分神秘。“我也有错。我答应过给她介绍一个好律师,那是我的中学同学,办了好几件民事案,一下子就出名了……可惜,他太忙,约了几次都没约上。春节,那位律师又回老家了……我本想等他回来,再……现在却派不上用场了!”
斯茵绞扭着双手那是一双外科医生的手,灵巧而柔韧。泪花在她眼眶里打转,使那场景显得更加凄婉动人。“我的情况,刚才都跟大家说过。每逢佳节倍思亲。如果大年三十晚上,焦一萍能到我家去过年,可能在那种热热闹闹的气氛下,她不至于想到绝路上去!”
女人们不吱声,仍是注视着斯茵,似乎预感到那张嘴还会抖露出惊人的消息。斯茵笑了笑,呼吸变得急促了。“我已经跟轩子商量好,等在医院里分到房子,我们就搬出去……”
“什么?江然轩能离开相依为命的老母亲?”杜小圆大吃一惊,急急地说,“这可是人命关天呀!老妈一着急,没准儿就会出什么事的……”
斯茵没有答复,脸上的表情有些不知所措,眼神里却有一抹坚决,似乎不愿再提这事。
众人的眼光又投向冉凝。她眼里闪出泪花,痛楚地摇了摇头,嘴里发出令人沮丧的含糊呻吟。“我这一生,犯了许多错误……但我最后悔的,就在是大年三十中午,焦一萍上门来找我,说有事儿要跟我谈……当时,她的样子很难看,嘴唇青紫、脸上浮肿,就像个鬼魂一般……我,我突然感到一阵厌烦,我不得不向你们承认,我早就厌倦了听她的故事!那天中午,又正要赶一份急件……我知道,现在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但我真是恨不得把自己痛打一顿!只要能替焦一萍出口气,让我做什么都行!”
沉默了半晌,文畅发出一道冷静的声音:“真是让人痛心!原来我们都做了对不起焦一萍的事!我看,她是对我们众人失望,才离开这个人世间的……”
“我得申明,我除外!”杜小圆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我可没得罪她,你们也别拉扯上我……”
“恐怕,你也逃不脱这个罪名!”文畅毫不留情地站起来,走到弟媳面前审视着她,“你可能已经忘了,但焦一萍凑巧把这事告诉了我。她儿子艾艾住院时,正遇到主治大夫的老公想自己开业,找她帮领一份营业执照。焦一萍知道你姐在工商局登记处工作,就把这事儿揽下来,转求了你,而你也答应了,过后却又抛在脑后。忘了告诉杜小方。后来,艾艾就死了……我们当然都知道。艾艾是绝症,小儿内风湿并发心脏病,锦城还没有治好的先例,但焦一萍可不这么想!她总觉得还有救,是医生不努力。这主治大夫,说不定还是夹嫌报复呢!她求我找律师,就是想跟医院打官司……你瞧,转了一大圈,她也就怪到你身上了!最后她走入这死胡同,你不是也有份吗?”
“这不可能!”杜小圆气急败坏地叫起来,“太过份了!这么说。我们都得为焦一萍的死负责咯?”
屋子里的女人面面相觑,全都没有吭声。事实是如此残酷而又可怕,粉碎了她们此前曾有过的一丝侥幸。面对死神和灾难发出的呼唤,她们都不能再以旁观者的身份,保持那一份潇洒的缄默。这或许也是她们一生中做过的唯一憾事。但当她们重又面临每一个行为可能引起的突发性巨变时,便给她们带来了新一轮的恐慌和震惊。尽管她们才刚认识到,自己不过是这个声色犬马的世界上的一员。
当天晚上,冉凝在冰凉的硬木板与肮脏的被褥之间反侧难眠,意识深处充满了睡意,可又无法沉沦下去。直到朝阳跃出了地平线,她还沉浸在一种无法解脱的悲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