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行动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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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明明做了个彩色的梦。在梦中,她徘徊于巨浪}舀天的大海边,一排排闪着银光的沙滩好像延伸到天边……

突然,一张艳丽的面孔从沙丘后探出来,那是一个她异常熟悉。的女人,她在向她招手,她却想不起她是谁?陈明明心中恍然明,白,又犹疑不定。那女人见她踌躇不前,便笑笑,一扬手,抛过来一颗小海螺。她一接没接着,小海螺掉到沙滩上,像只小帆船一样滑翔过来,一直滑到她脚下。陈明明捡起海螺一看,原来是个透明的玩意儿,玻璃壳里还嵌着一只小秒表,正嘀嗒嘀嗒地朝她眨动着秒针……

陈明明蓦然惊醒,手捂着胸口坐起来,一时间分不清打断自己那深沉的梦境和疲惫的睡眠的,究竟是梦中的魔魇?还是床头的闹钟?就在那似睡非睡、欲醒未醒的光景中,她霍然想起,梦中那个女人正是焦一萍阿姨,他父亲的第二任妻子!可那闪闪发光的海螺中所隐藏的秒表呢?又代表什么?难道那一针一针的悸动,正是上天的意志?死亡的时间快到了!但这濒临死亡的人又是谁呢?是她自己?还是她的某一位亲人?

自从有过一次吞服安定的经历,陈明明的睡眠就糟糕透顶!或许是后遗症吧?她经常夜里睡不着,睡着了也是恶梦不断。每当彻夜不眠地瞪着天花板,她就觉得自己的神经正被某个恶作剧的人越拉越紧……她经常想莫名其妙地尖叫,或者大哭大笑。在发生了这么多讨厌的事情之后,她居然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真是奇迹!她知道,她的问题不能这样解决,但毋庸讳言,这刺激人的事件也确实解决了一部份问题。妈妈、继父、甚至奶奶和小保姆看她的眼神都变了!他们不再把她当作一个不懂事的性格孤僻的小女孩,而是当作一个有思想有行为的成年人来对待了!还有赵小刚--她那刁钻古怪、既不同父又不同母,还得在一间屋檐下生活,在一个锅里搅饭吃的哥哥!自从他们长谈过一次后,他对她也是从未有过任何越轨的举止,好像他也从头到尾地变了一个人!由于这次事件的波动,也由于兄妹俩一贯的成绩,这次他们双双都没有考上大学。可是赵宁新慷慨解囊,甚至东拼西凑地借钱,最终把他们都送进了“自考”大专班。陈明明在联合大学新闻系,赵,冈在经济学院财经系。两个人都住校,不常回来,常生活的矛盾也就减少许多。但陈明明在学校里也是恶梦连连,有时怕惊搅了同室的女同学,又只好躲回家中休息一阵。

昨晚也是这样,没想到,她又做了一个意义含混的梦!但每一个场景回想起来又是那么清晰如画,活像在看二系列生动的图片,或是在看一场无声的电影……而且,是彩色的梦。陈明明从未梦见过如此鲜明的色彩,似乎把整个夜晚都照亮了!

不知不觉的,她又睡了过去,再次醒来已快九点钟,亮丽的阳光刺痛了她的眼睛……糟糕!上午还有课呢!陈明明急忙跳下床,七手八脚地翻找衣服,赶快穿上一件海军蓝与灰白色条纹相间的针织套裙,头发也用红、白、蓝三色混织的印花丝带束在脑后,然后匆忙地洗漱完毕,提起书包,推出自行车,就朝大门外奔去……刚出院门,她就愣住了,两条长腿不由自主地钉在地面上。对过的街口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手捧一束鲜花,浑身上下都焕然一新,他穿着灰白色的条纹衬衫和宽松的黑色长裤,刚刮过胡子的脸上莫测高深,眼睛定定地望着她……

陈明明神情狂乱,连忙把书包从左肩换到右肩,眼睛紧张地注视着院内,深怕此刻会遇上一个认识他也认识她的熟人……她着急地蹬了一下脚踏板,准备重新驱动自行车,神经已绷到极限。突然,一只手轻轻搭上她的肩头,同时,她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古龙香水味儿……

“别碰我!”她尖叫起来,愤怒的情绪直冲脑顶。

“明明,是我,是你老爸呀!”她耳边响起低沉的,略带歉意的声‘音,“今天天气好,我想带你出去玩儿……你看,我还给你买了一束鲜花!”

“走开!”陈明明气急败坏地嘶声叫道,同时两握拳一转身,碰掉了那束鲜花,“你不是我爸……出了那件事情后,就不是了!你,你是个坏蛋!大坏蛋!你干得好事!我都听说了!我不要你来看我,不要你站在我们院子门口,也不要你给我送花……你想没想过?别人会怎么看我?”

她沮丧地大叫,叫声逐渐变成了啜泣,她低着头垂泪,却见那束鲜花掉到街沿下的一条小水沟里,沾上了不少泥浆。陈明明心头掠过一阵惋惜,怒气一下子转为困窘,她瞥了一眼父亲,只见他的目光既非生气,也非责难,只有深深的遗憾……

陈明明无法再看他,垂下眼睑,愧疚的泪水刺痛她的眼睛。她弯腰捡起那束花,小心拂掉花上的尘土和泥浆,喃喃地说:“我……我不是有意的!但是,我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不光想出去玩儿……”

“我知道。”陈维则两手插在裤袋里,很有耐心地看着她,“所以,我才给你送花……”

父女俩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陈维则注意到女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光仍是睃视着街上熙来攘去的行人,似乎害怕被谁逮个正着,心里不觉疼痛难忍,同时脑海里掠过一阵罪恶感…….天哪!他不该做那件事!他真是愧对亲人,愧对世间的一切还关心他、爱他的人们!如果能早点儿想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恐怕他就不会走上那条路吧?

是在杜小圆的倾力援助下,陈维则才提前两天被放出来,但紧跟着就接到电话通知,公司已经把他除名了!换句话说,他现在是一无所有了!正是在此刻,他也终于做出了决定,要用实际行动来赎回以前的罪孽。他将用刚刚萌发的一个男人的自尊,与多年来积累的恶习做斗争,争取挽回自己的荣誉、勇气和名声,并且永远割断与过去的联系……是的,他将从所有人的视野中消失,重新创造一种自我的尊严。只需要向最后的亲人做一个交代,陈维则就无牵无挂了!

他望着女儿那张既伤心又光彩照人的美丽脸庞,早有这个心理准备,要勇于接受她的一切最可怕的反应。当他一走出那闻阴暗的牢房,就找到这种感觉了。命运待他并不薄,至少,还给了他一个女儿!就像是给他灰暗的人生之路嵌上了一颗亮晶晶的明星,或者是一轮皎洁清寒的明月……哦,她的名字不就是这个意思吗?那是他起的名字!他熟悉女儿脸上的一切线条和她的一切表情,虽然父女之间来往甚少,但她毕竟是他的亲骨肉!从今往后,他们再也不会有任何牵连了!他们的灵魂也将永远分隔!陈维则怀着无限凄苦的心情想到,女儿如果知道他是来跟她诀别的,不知又会作何感想?

她仍在盯着他看,目光里露出鄙夷之情,但脸色却渐渐明朗起来。陈维则抓住这个时机,带着点儿幽默感涩声问:“喂,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难道你今后就这么对待每一个送花的男人?总是对他们怒目而视。我又不是来向你求婚的!”

陈明明忍俊不禁,笑了,“的确,你是最没资格向我求婚的人!”陈维则眼里闪着自嘲的光芒,“可是带女儿去动物园,我总该最有资格吧?”

“去动物园?就在今天?”陈明明犹豫不决,“上午我还有课呢!”

陈维则坚定地从她手中接过自行车,推到门外院墙根下放好,锁上,又走过来把钥匙交给她。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完全不由对方分说。“女儿,就听爸爸这一次吧!我怕今后再没有时间了……”陈明明疑惑地眨眨眼睛,“怎么?你要走?离开这座城市?

““是呀,我非走不可!”陈维则苦笑着急忙改口,“明明,今后你若想避开我,可有的是时间…… ”

陈明明一阵大笑,可爱的眼睛闪闪动人,她抿着嘴说:“我要一个巧克力大雪糕,还要两瓶花生豆奶…… ”

陈维则挥手招了一辆出租,为女儿拉开后座的车门,“你会长成一个小胖妞!请进……”因为不是节假日,远在郊外的动物园清清静静,没几个游人。这倒挺符合父女俩的心境,陈明明率先松了一口气,虽然到处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膻味儿,但她仍然强忍住厌恶,接连吃了好几块巧克力雪糕。他们玩得很开,不知疲倦地逛遍了虎山、熊山和猴山,又去看了熊猫馆和大象馆,然后沿着空旷的人工湖来到飞禽区和水族馆。陈明明尤其喜欢那些嵌在墙上的玻璃水缸,一条条色彩斑斓的鱼儿在水中游来游去,好似一个个五彩缤纷、光怪陆离的放大了的万花筒,也像她即将面临的变幻莫测的人生……

陈维则搂住女儿的肩膀,静静地陪她观看动物世界,一抹淡淡的微笑始终停留在他嘴边。中午休息时,他给女儿买了许多点心和饮料,似乎要把一生中荒废疏淡的父爱,都浓缩在这几个小时里。坐在树下浓荫的长椅上,他高高兴兴地看着她又吃又喝。每当女儿倾身去拿食物时,披肩长发就会黑压压地垂落,他尤其欣赏女儿那张生气盎然的脸庞和红润的肤色,看来她正在健康茁壮地成长着。多少天以来,陈维则心里第一次感到轻松、愉悦,并且如此无忧无虑。如果他早一点知道,享受天伦之乐也是男人的一大乐趣,世界对于他来说,又将是另一副样子吧?

陈明明唐突地抬头看他,“爸,你今天怎么啦?好像有点儿怪怪的?”

“是吗?”陈维则抹了一把脸颊,显得心事重重,“对了,我正想问你,你已经职高毕业了,今后打算怎么办?立刻就找个工作吗?

“陈明明惊讶地笑问:“你还知道我们高中分流,改成了职高班?

是妈告诉你的吧?但我不喜欢公关文秘这个专业,所以现在不打算找工作,还想读点儿书。他……哦,赵校长拿出了多年的积蓄,好像还借了一笔钱,把我送进了联合大学新闻系自考班。我想当个新闻记者,就像冉阿姨那样……”

陈维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儿,对她的下半截话没在意,只抓住了自己感兴趣的地方。“这么说,老赵待你不错?嗯……你也成了钱学生?这要花不少钱吧?”

“一万到两万。我们是大专班,只读两年。”陈明明压下对那三个字的不快,又伸手去开启另一瓶花生豆奶,“我今后工作了,会想办法还他的钱……”

“没关系,我现在就替你还他钱。”陈维则轻描淡写地说完,立刻又好笑地摇摇头,“对不起,我说错了!这钱本该由我来出,你是我的女儿么!我希望你能多读些书,受完教育,别像我似的粗人一个!倘若你爷爷早知道有今天,他就不如把我送进大学去深造,也别把我送进部队~。。。呵!部队也是个大学校,那就只能怪我自己……

他没再往下说,伸手就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叠崭新的钞票,看来是早有准备的样子,悉数交给女儿,假作正经地说:“这是我剩下的全部遗产,一共两万元,你点一点……”

“遗产?”陈明明迷惑不解,突然间浑身发抖,“爸,你这是……”陈维则仰面大笑,笑声里没有丝毫作假,“噢,我这是在开玩笑!拿着吧!”

陈明明难以置信地望着父亲,直到他把钱塞进她的书包,她才怀疑地开口:“是妈问你要钱的?她不该这样……”

陈维则语带嘲讽地笑道:“是啊!你妈不该做的事儿可多了!我也一样……”

陈明明愣了半响,想问问他那件丢脸的事,可又问不出口。陈维则站起来,看了看万里无云的蓝天,又说:“今天天气真不错,我们再去几个地方逛逛……”

他陪她走进爬虫区,陈明明压抑住自己对蛇的厌恶和恐惧,眼睛只盯着路,不敢朝两边看。陈维则看见女儿的样子,便故意低头俯在她耳边低语:“喏,看那边,看那些玻璃窗……”

陈明明急忙用双手蒙住眼睛,哇声大叫:“爸!别来逗我!你知道,我从小就怕蛇!那是世界上最丑陋最可怕的动物……”陈维则想搬开她的手,但她肌肉紧张,手心也开始出汗,他不禁笑起来:“看来,你是真的不喜欢它?”

陈明明吞咽了一口唾沫,嘎声说:“不喜欢,绝对不喜欢!我们走吧,赶快离开这儿,我不想再看下去了!”

陈维则摇摇头,扶着女儿快步走出去。一到门外,陈明明便张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然后跌坐在就近的一张长椅上:“哇!我都快昏倒了!这些椅子,想必就是为我们这些患有恐蛇症的人准备的……”

陈维则坐在她身边,咧嘴笑道:“蛇对人类也是有帮助的,你听说过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吗?虽然人们都谴责说,是蛇**了他们的祖先,从而使人类被永远逐出伊甸园。但你试想,如果没有蛇的功劳,男人和女人怎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欢乐?”

“你这样看?”陈明明好奇地望着他,“我也听说过这个故事,不过我可想不出来,这么丑的动物还能**谁?我觉得,没人会相信它!”

陈维则怏怏不乐地叹了口气,声调突然变得沙哑,“你说它丑吗?世上还有比它更丑的事物呢!女儿,你还年轻,所以你不懂,你不懂得人怎么会被一些丑陋的事物所影响,最后失去他们的天堂乐土,而且毁了他自身……”

看他一脸冷峻的表情,陈明明欲吐又咽,最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把想问的话道出来:“爸,你是否真正爱过我妈?还有焦一萍阿姨?对了,昨天晚上,我梦见了她,梦见了焦阿姨……”

听完女儿叙述的梦境,陈维则把嘴抿得很紧,沉默许久一言不发。直到陈明明一再询问地扬起眉毛,他才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我想,那个秒钟确实代表着死亡的时间,但不是你,而是我……女儿,我可能真的要死了!”

陈明明心脏扑扑跳,浑身哆嗦,惊惶失措地直推他的肩:“爸,爸!你胡说些什么呀!哎哟,你的样子好怕人……我只是想问问你,你这一生中都爱过哪些女人?你……你可以不回答嘛!为什么要来吓我呢?”

陈维则见女儿脸涨得通红,眼看就要哭出声来,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决定挺身面对真正的难题:“明明,你问得对,你应该问,就是你不问,我今天也想告诉你:一个男人的一生中,可能会遇上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女人,他也会被她们所**,为她们而烦恼,而痛苦。但其中大多数女人都好过眼烟云,真正能够刻骨铭心的,只有两个女人,最初的那一个和最后的那一个,你明白吗?”

陈明明脸上重现笑容,急切地问:“看来我妈和焦阿姨都没份儿了!她们肯定都属于过眼烟云!那么,爸,谁是你的第一个女人?谁又是你的最后一个?我认识她们吗?”

陈维则脸上毫无表情,犹如戴上了假面具一样,但他心里却在翻江倒海。谁是他的第一个女人?这问题很清楚,因为他的一生都受其所累,他和她在拘留所里的意外重逢,正是他精神崩溃的直接原因。然而谁是最后一个?他自己也有些闹不明白!他一直以为是楚天虹,因为他也曾为了她死去活来。但在此刻他却认识到,应该是斯茵……对,只能是斯茵!那么,她若是听说了他自己选择的结局,又会怎么想呢?她还依然认为,自杀是懦夫和弱者的行为吗?

“女儿,我只能说到这儿为止了。听着,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对你妈好一点儿!她虽然有些糊涂,时常摸不清自己感情的方向,但她毕竟是你妈!还有,就是今后千万别找个像我这样的男人!男人确实都很坏,你得记住了!”陈明明微蹙双眉地望着他,经过一整天的亲密接触,她对父亲的印象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本来她一直憎恨他,讨厌他,因为多年来他就一直冷淡她,漠视她,甚至忘了她的存在。现在她却莫名其妙地感觉到自己在父亲心中的地位。虽然她听说父亲的失足之后,就像刚才看见那些爬虫一样感到恶心,但她从来没有料想到,父亲也有果断自信、控制大局的一面。她对他今天一整天给自己造成的影响不知所措,她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父亲突然变得亲热的行径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更大的错误?她想刨根究底,却依然问不出口,此时此刻,她只想着父亲的这一番话,她不知道自己在未来的日子里,会不会遇上一个像他那样迷恋感情的男人?或许那将是生命的恩赐?

陈维则带着既内疚又痛惜的复杂情绪,默默打量着女儿。看来那一次的灾难性事件,并未给她的人生抹上阴影,她的个性还是那么开朗明快。或许明天?后天?她又将遭受一次巨大惨痛的打击,但他相信她能挺过来,面对生命中真正缺少的东西。她或许过早地就看尽了人间的伤心事?但是黑暗悲惨的日子在今后想起来,总比那一成不变而且永远乏味的岁月来得有趣?

在父女俩沉思默想的当儿,日头已沉入西边。遥远的天际有一抹血红的云霞,那是宁静的白昼在展示它最后的辉煌,瑰丽的色彩渲染着庄重的气氛,让人产生了一种祥和的幻觉,似乎所有人的命运都在宇宙的控制之中。陈维则带着这样一种意识回首往昔,好像他已经向上天忏悔,并且得到了宽恕……是的,现在他突然有了一种崭新的感受,对人生也有了一种崭新的理解。任何人,任何事物都不能主宰他,但上苍仍在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切。包括他今天与女儿的重新聚首,都是为了替生活展示它最完美的一面。从现在开始,他再也没有任何事情可做了!

他平静地站起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慈祥地望着女儿:“时间不早了,我们该走了!”